“今怎么這么早，看你車轱轆上這泥，是不是剛從外面回來？”

    錢華邊說著，邊搭把手把四只壇子卸下來。打開蓋聞聞，他皺眉：“怎么跟昨天不一個味。”

    “我剛準備跟你說，用得辣椒不一樣。老錢你先嘗嘗看，試試味道成不成？”

    涮掉手上的肥皂泡，錢華用手指蘸下，伸進嘴里咂摸著：“是不是摻了本地辣椒？”

    “什么都瞞不過你，燈籠椒不太夠用，我就摻了些本地辣椒進去。咋地，這味是不是更香？”

    “香是香，但不夠爽口。那些大小伙子，就指望著這重口味的咸菜下飯。你這把東西一換，四壇子是肯定不夠吃?！?/br>
    王繼周萬分誠懇，雖然錢華沒有怪罪的意思，但他還是先自我批評：

    “說來也都是我的不是，明明知道那燈籠椒不容易買，還是答應(yīng)了你這買賣?！?/br>
    當(dāng)一個人把自己的錯處都說了，那別人只能去表揚。錢華本來就不生氣，如今見他真當(dāng)個事似得，更覺得這人忠厚老實可以信任。

    “多大點事，但你還能多弄點不？”

    “實在找不出辣椒，我本來想了個法子：淘燈籠辣椒的種子，在我們村里種?，F(xiàn)種出來的，肯定又新鮮又好吃?！?/br>
    “這法子好啊，辣椒熟得塊，即便鄒縣天冷，一年也能有一茬?！?/br>
    “我種子都找好了，現(xiàn)在出了點麻煩，鎮(zhèn)里邊說個人包太多地，影響不好。”

    “什么影響？”

    “脫離集體，領(lǐng)導(dǎo)想啥我這當(dāng)農(nóng)民的也不知道?！?/br>
    邊說著王繼周邊就著招待所不花錢的水，仔細擦著變速車。大金鹿被送去改三輪后，他本來想還有些愁該去哪家借。

    最后還是虞虹給他解決這麻煩，她痛快的讓出變速車，而他的推辭被她一句話堵回來：“一個男人，怎么比我個女人還磨嘰?！?/br>
    這兩天他一直用著人家變速車，昨天回村里沾了一車子泥，這會他得給人擦出來。還好他做慣了家務(wù)，沒多久一輛比先前還干凈的自行車就出來。

    錢華默默看向角落里的壇子，果然外面也被擦得锃光瓦亮：“你這愛干凈真好，做出來的東西大家吃著也放心。不像其他人，買個餅還送倆蒼蠅，這是給夾點rou補補么？咱們可真受用不起?！?/br>
    “我也只是順手，不過要入口的東西的確不能臟。老錢，你看要不這樣，我每天多給你來一壇子？”

    “一壇子哪夠？本來那四壇子就不夠。你想種辣椒那事，跟我仔細說說?！?/br>
    “我這得回去炸油條，要不等會我來取壇子，再跟你好好說道說道？”

    錢華本來還有些懷疑，王繼周故意跟他提這一茬，是想讓他出面擺平。但這都問出口了，他還不趕緊打蛇隨棍上，看來他還真沒那意思。

    “老錢，那我先回了。對了曼曼今天不在家，等會我來給你們送煎餅果子?！?/br>
    “忙去吧?！?/br>
    錢華揮手送走王繼周，看著他匆忙的背影默默搖頭。哪有那么多人是厚黑學(xué)專家。這賣辣椒醬和煎餅果子的漢子，分明是個踏實到不能再踏實的人。

    不過種辣椒？

    想到山那邊一大堆西南來的新兵蛋子，整天吃著齁咸的菜，太陽根下一曬跟霜打的茄子似得。要是有點辣椒調(diào)劑，辣味蔓延在胃里，人也有精神。

    回屋他找出公路的施工圖，途徑泉水村那段，是入山前最后一段。為了隔絕噪音，他們計劃在道路兩側(cè)種防護林。記得那是一片荒地，現(xiàn)在似乎要變耕地。

    將近倆月駐扎在這里，他雖然效力于工程設(shè)計部，但主要任務(wù)還是騎著自行車在各村里轉(zhuǎn)悠，現(xiàn)場勘查。對周圍這些村的情況，他一清二楚。泉水村多數(shù)田地都是良田，村民們自己都看得緊，大隊里不可能包出去。

    那剩下的只有這一塊，如果好好處理下，種辣椒也能長。要是有新鮮辣椒，那往后日子可就舒坦了。嗜辣如命的錢華陷入美妙的思考中，直到水缸中溢出的水鉆到頭頂，點滴涼意才將他打醒。

    “舉手之勞，我就打個電話吧?！?/br>
    迷彩t恤瀝干水晾在外面掛繩上，錢華進了屋，撥通鎮(zhèn)上電話。看著時候早，他干脆選了私宅電話。

    睡迷迷瞪瞪的鎮(zhèn)黨委書記被電話鈴驚醒，不耐煩的拿起聽筒，就聽到那邊帶有軍人清爽的獨特聲音。

    “錢少校？”

    “不用這么客氣，叫我老錢就行。我就想問你個事，聽說有人要包地，你有點擔(dān)心？”

    鄭書記正襟危坐：“是不是泉水村那事？昨天開會他們村長還問過我，那塊地啥情況我也知道，全是些樹根雜草。誰都不樂意去弄，有人愿意接著那還真省事?！?/br>
    “這你干嘛不答應(yīng)？”

    “當(dāng)著你面我也不遮掩，這是個好事，但實際不好cao作。這次二百畝包出去就算破了例，同樣是地，下次有人想再包幾百畝，說到跟前我也不好厚此薄彼。整個鄒縣這么大，我總不能全天不錯眼的盯著，萬一有那混不吝的借這因由搶別人家地，那不就跟舊社會的地主沒什么差別？”

    錢華點頭，的確是他想少了，地方上這些當(dāng)官的果然有一套。

    “我們只是來這邊修路的，地方上的事咱們當(dāng)兵的也不會管?！?/br>
    “你們是領(lǐng)導(dǎo)，思想覺悟高。尤其是當(dāng)兵的，去的地方多見識也多，肯私下指導(dǎo)下我們也是好事?！背虝洕M口官話說得漂亮，見火候差不多他又說道：“話都說這份上了，我也給你交個底。其實我還有一層顧慮，那塊地誰都不想要，萬一被強行攤派到哪個人頭上，那人不倒八輩子血霉?！?/br>
    錢華托著話筒：“那倒不至于，那人愿意就行。”

    “誰愿意，那不就是個棒槌？”

    好懸才反應(yīng)過來棒槌的意思，錢華想到王繼周那股憨勁，還真有點傻乎乎的。

    “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大清早的你先忙吧?！?/br>
    雖然錢華沒說什么，但畢竟他軍銜擺在那，妥妥的大人物一個。放下電話程書記沒再睡，洗把臉他直接去單位辦公室，抽根煙他泛起了嘀咕。

    直到張建國來敲門，跟他說出包地翻修小學(xué)的提議。

    “程書記您看，咱們這不是搞個人主義。那塊地是大家的，最后產(chǎn)出，用來修村里所有孩子都能用著的小學(xué)。”

    “建國你個好小子，我都沒看出你有這本事。”

    張建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程書記您在說什么？”

    迷惘的眼神讓兩人腦電波終于接軌：“不是你去找錢少校？剛不到六點他特意打電話過來，就是詢問這事?！?/br>
    “錢少校是哪位？聽‘少?！瘋z字就知道官挺大?！?/br>
    “不是你，那能是誰？”

    “書記你說得錢少校，不會是接替杜上校在這邊負責(zé)修路的那位年輕軍官吧？”

    “就是他，你認識？叫出來改天咱們一塊吃頓飯?！?/br>
    “我不認識，不過我們村可能有人認識，就是他要包地。其實我也實在沒辦法，當(dāng)著村長，總不能讓一村的人都不樂意。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沒想到還真有人想包，而且還不止一個?！?/br>
    “這么著就都清楚了，你們村那人也真是，讓你來說一聲就是，他真樂意我還能不答應(yīng)？你說說，我是那種不講理的人么？”

    “那當(dāng)然不是，”張建國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得。

    作為一個好的下屬，不僅要服從領(lǐng)導(dǎo)的安排，更要體察領(lǐng)導(dǎo)意圖并積極延伸。

    “王繼周，就要包地那人我清楚，他老好人一個。前不久他閨女被親娘砸破頭，這不沒多久他買了好煙好酒回來孝敬二老。滿村老少爺們那么多人，找不出第二個比他脾氣更好。

    他這不是在縣城賣點小吃么，似乎是給那些領(lǐng)導(dǎo)送早飯，可能隨口提了一嘴。要說他去告狀什么的，那肯定不可能。”

    一車轱轆的閑話中，程書記也做到了心中有數(shù)，上級領(lǐng)導(dǎo)沒對他生出啥壞印象：“既然包地出去是為了蓋小學(xué)，那你就包吧。不過只此一例，低調(diào)些，不要到處宣揚。”

    這么著就答應(yīng)了？

    張建國出來時還覺得有些夢幻，想到建新那期盼的眼神，他默默搖頭。

    王繼周交好運，認識了大官，這事建新爭不過。他還是回去兩邊勸勸，往后總會有更好地機會。

    沒到中午，這塊地的歸屬已經(jīng)水落石出。

    張建國登門的時候，王曼正陪著婷婷翻花繩。拿根一米長的紅繩首尾相交，掛在十指間可以拉出各種變化的圖案。

    婷婷玩得樂此不疲，不過她畢竟年紀小，喵星人似得小爪子不夠靈活，所以總是不成功。

    “哎，怎么又壞了?！?/br>
    “我來我來?！?/br>
    王超接過去，婷婷急得直跺腳，王曼干脆在中間當(dāng)調(diào)解員。從早上七點起床到現(xiàn)在十一點，四個小時兩千四百分鐘就這樣不知不覺的過去。

    中間趙秀芳過來一趟，想讓他們寫作業(yè)，不過玩得歡的三人一致將此事推到下午。坐到葡萄架底下翻翻花繩，下盤跳棋，中間還有只蝴蝶插進來，繞著三人飛一圈后，停到手掌大的葡萄樹葉上，忽閃著美麗的翅膀。

    悠閑而安逸，農(nóng)村條件或許沒有城市那般好，但這種慢節(jié)奏的生活狀態(tài)給人的感覺一點都不比沙發(fā)空調(diào)差。王曼伸個懶腰，感受著葡萄葉子縫隙中透出的日光，前世的日子又離她遠了些。

    舒服地瞇瞇眼，就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就仨小孩在院里，曼曼，你爸在哪兒？”

    王曼睜開眼，大門邊上果然站著村長：“我爸回城里去了，有啥事我跟他說?！?/br>
    聞聲王繼全也從屋里出來，見到他張建國再次開口：“也不知道包地那事，繼周兄弟跟你們說了沒？”

    正好玲玲又弄亂了繩子，好不容易編出新花樣的王超惱了：“小笨豬，不會就別亂碰?！?/br>
    “我才不是小笨豬，哥哥才是。曼曼jiejie弄得，我就翻不亂。”

    寧靜的鄉(xiāng)村上午至此結(jié)束，見邊上大人們要說正事，王曼忙一手一個抄起來：“咱們寫作業(yè)去?！?/br>
    “不想寫?！边@是任性的婷婷。

    王曼干脆背起她，得虧她這個月加強鍛煉，所以如今背個五六歲小丫頭完全不累。

    “要是你學(xué)不會，老師會打手心。”

    王超補刀：“打完手心還罰站?！?/br>
    婷婷被嚇住了，乖乖地跟著走進去。

    院子內(nèi)再次恢復(fù)安靜，一直到趙秀芳進屋叫他們吃飯。桌上擺著兩菜一湯，張建國早已走了。

    “曼曼回去告訴你爸一聲：村長想讓張建新家跟咱們一塊包地?！?/br>
    王曼擰眉：“昨天不是還不行，怎么這會就又好了？真行還是假行？”

    “當(dāng)然是真的，好像是你爸找了人，然后那邊跟鎮(zhèn)里打了電話。因為這事，他才想跟咱們商量，不然這地肯定歸張建新那邊?！?/br>
    瞥到空空的墻角，那里已經(jīng)沒了辣椒醬壇子。父親能找誰？虞虹阿姨還是錢叔叔他們？雖然客觀上她傾向于前者，但第六感還是讓她覺得出力的應(yīng)該是后者。

    不管是誰，如今這事解決了一大半。剩余那點可有可無的小尾巴，并不能影響她的好心情。

    吃過中飯就是午休，趙秀芳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對自己的孩子，她是一等一的細致。

    她明白自己知道的不多，所以她都是從做老師的周春娟那偷師。所以前些年，他們妯娌關(guān)系好，倆人一塊孤立蘇明梅，天天唱一出妯娌間的三國演義。

    如今偷師差不多，眼見跟著大哥能撈更多錢，她對老三那邊也就不再小心翼翼。所以昨日的王瑞搶了王超的小青蛙，她也不再忍耐，該說啥是啥。甚至看到大哥父女在，她愣是將三分的怒氣發(fā)揮出七分。

    “都躺下睡覺，睡夠一小時起來有泡泡糖吃?！?/br>
    聽說有糖吃，倆孩子立刻變得很乖。王曼本身自制力就比一般成人要強，她躺在最外面，很快入睡——意識進入空間。

    經(jīng)過一個月的開墾，空間中原先的六塊地已經(jīng)變成十二塊。相對應(yīng)的，她也忙碌了不少。順手拔著草，她同肩膀上的元寶說話。

    “地解決了。”

    “唔，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