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蔣氏暗下決心,往日里覺得不好與女兒說其婆家陰私不好,原本便是低嫁,若是因此而驕人,只怕與婆家更難平易相處。一個處不好,縱使能離婚,到底是女兒吃虧。如今卻是必得趁著女兒回家的機(jī)會,多留她一留,說上一說,使女兒手里有些底牌,也好從容斡旋。 姜氏哽咽道:“您說的我都明白……” 一旁伺候著的阿圓卻聽不得了,撲通一跪:“老夫人,您幫幫娘子罷,那家里,亂吶!那位老夫人,親生的不疼,卻偏向那小婦養(yǎng)的,要掙賢名兒。” 姜氏待要呵斥,蔣氏已問了:“究竟怎么一回事兒?” 阿圓道:“娘子不讓說,怕家里擔(dān)心,可如今將有兩年了……” 有些時候,身為人家仆婦傭人,想做到一個合格的、貼心的、受重用的、難被替代又與主人感情很好的地步,就得代主人說出她/他不方便說的話。阿圓便是這樣一位忠仆,否則姜氏也不至于把眼珠子一般的女兒交她來照顧了。阿圓自姜氏在娘家起,便是她的貼身仆人,配了人,做為陪嫁跟過去的。蔣氏當(dāng)初擇人,便是為了這個,到了婆家,生的兒女都有自己有伏侍,端的是放心。 姜氏自嫁后,日子委實(shí)不好,丈夫原本好好的,不知道被戳了哪個雷點(diǎn),一下子走了形,完全不是傳說里溫良恭儉讓的好少年的模樣兒。沒嫁幾個月,爹又死了!挺了個肚子哭完了爹,抹抹眼淚,想著如果是個兒子,一切大吉,頂多是當(dāng)這丈夫死了。她又有許多陪嫁,自己也養(yǎng)得起兒子,把兒子教好了,照樣過日子。哪知生下來又是個閨女,偏偏丈夫就再也沒踏進(jìn)房門兒。由此看來,圓房也不是他樂意的事兒。姜氏一肚子苦水,還不敢跟家里說,怕母親擔(dān)心。至多讓哥哥出個頭,擊退了趙氏挑釁而已。 這樣日子一過便是近二年,再忍下去,不知何時到頭了。阿圓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原是不想自作主張的。今日卻是忍不住了,好歹得叫娘家人知道,那家里真是個外頭看著凈亮,內(nèi)里亂七八糟! 作者有話要說: 【1】這是真的。世家太講究的年代,因?yàn)槿?nèi)通婚,親戚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亂輩份的事情時有發(fā)生。 ☆、陳年舊事二 世上什么地方都有窮人,京城自然也有,然而這不能說京城就不好。不論是質(zhì)還是量,京城的權(quán)貴都是拔尖兒的。所謂權(quán)貴,評價的標(biāo)準(zhǔn)也不外這么幾條:權(quán)、勢、名、利。然而有時候這四條都占齊了,也不一定能叫人敬佩,還要看這名是個什么名。 名,也有個講究。尤其是在眼下這個時節(jié),令名有二:一、家世名望,二、個人風(fēng)評。前者比后者重要得多,它關(guān)系到你能不能做官,起步價是多少,前途又怎么樣。這個年頭兒,沒什么科舉,想出頭就兩條路,一、有人推薦,二、參軍打出來。 推薦也不能胡亂推薦,要么是名聲好到逆天、本事大得驚人、又會炒作又會見機(jī)行事,要不就只好拼爹!所謂拼爹,拼的不止是爹,還有爹的爹,反正就是比來歷比后臺。頂好是世家出身,這樣的人家的孩子,出來就是優(yōu)等。哪怕行止有失,也是優(yōu)等!哪怕不是優(yōu)等,也有蔭官可以做。 然而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稱為世家的。沒個二、三百年開外的顯赫家世,那是不能被稱為世家的——有家譜也沒用,還得家譜上面的名字至少每代都有那么十個八個能入得了史傳才成。這么做也有一個好處:祖?zhèn)鞯淖龉僦螄炙?,耳濡目染,雖然不至于全家都是精英,至少不會捅什么大簍子。 參軍可不是什么好差使,不打仗吧,沒出頭的機(jī)會,打仗吧,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出頭?!昂描F不打釘,好男不當(dāng)兵”,這時節(jié)的大頭兵,很多都是“部曲”,“部曲”原本是部隊的編制名稱,眼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成私兵的代名詞了,算是賤口,入賤籍,地位比家養(yǎng)奴婢高不了多少。平民出身的兵丁,十分之稀少,哪怕原是平民,入了伍,就身不由己了。 還又講究個世襲,不止是爵位襲,身份也襲,世代相因,當(dāng)?shù)娜肓速v籍,子子孫孫,就一齊成了賤口了。要不是實(shí)在沒辦法,可真沒人當(dāng)去當(dāng)兵。就算肯下得了狠心,也得有那個運(yùn)氣沒仗打,怎么升職呢?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么? 顏肅之的爹顏啟就是這么個幸運(yùn)兒,參軍還能在一個極年輕的歲數(shù)兒爬到高位,那是相當(dāng)?shù)牟蝗菀住R驗(yàn)楦鷮α死习?,趁著世家對他老板感激的時候,娶了當(dāng)時名門楚家的女兒楚氏。 楚氏生了三子一女,長子自然是世子顏孝之,字伯安,長女已嫁,次子便是顏肅之,字仲泰。顏孝之娶妻的時候,也是費(fèi)了一番周折,終于娶到了門第與姜氏相差仿佛的柴氏女。因顏孝之乃是世子,柴家也下了本錢,許了個嫡出的女兒與他。 到了顏肅之這里,情況又是一變——他又不能襲爵,姓氏又不顯,不值得世家去折節(jié)相交。哪怕他自幼時便有好學(xué)之名,文武兼?zhèn)洌彩峭魅涣?。誰叫他有一對偏心的爹娘呢? 顏啟,本名顏二狗,表笑,草根就是這么簡潔!跟了先帝之后,也接觸了幾個文化人,覺得顏二狗這名兒不好聽,便找了個文書,給他改了個名兒叫做顏啟。粗人一個,自然是禮法不通,只覺得自己是拿命換好的榮華富貴,只管隨心所欲。他娶個世家女,也是走了狗屎運(yùn),巧了,世家需要先帝一系來平亂,先帝一系也要世家的助力,他是先帝手下大將,就討到了楚氏做妻子。 楚氏自然是規(guī)矩賢良的人兒,對顏啟寵妾所出的老三顏平之,比對自己生的顏肅之還要好。打小了,長子顏孝之是嫡出,又要承嗣,旁人不能比。老四顏淵之是小兒子,比他們都小,沖突也不大。顏肅之命不好,跟寵妾的兒子同齡、又偏偏略大了那么倆月,有什么事兒,楚氏都要壓著他讓著顏平之。 顏啟職位不低,蔭幾子不是難事,掛虛職領(lǐng)工資容易,難的是有實(shí)職,干出成績來晉升就快。顏肅之嫡出,落到朝廷掌銓選的世家手里,那必須將他放到顏平之前面。顏啟面上便不樂,楚氏與顏啟、顏孝之聯(lián)手,逼著顏肅之將這實(shí)職讓與了顏平之。那讓表,還是顏孝之親自代寫的。 自那之后,顏肅之就從默默耕耘的小奮斗,變成個斗雞走狗的紈绔了!照阿圓的想法,這是積年累月積下來的,在父母哥哥那里受了的氣,在經(jīng)歷了“親媽給說的親,臨了姐妹代嫁”這件事情之后,終于爆發(fā)了!對老婆也陰陽怪氣的,結(jié)婚是不得不跟老婆睡了三天,回門之后就出去鬼混了! 然后就是不著家,自然也不會跟姜氏提醒什么婆家注意事項(xiàng),全是阿圓阿方等舊仆陪著姜氏,里里外外地打聽。楚氏倒是沒很壓著姜氏,然而一個家里,丈夫不爭氣,妻子出身再好,受到的尊敬都會變味兒。分到二房的用項(xiàng),永遠(yuǎn)不會是最及時、最好的,都是踩著線的,不至于受虐,卻是沒有優(yōu)待的——連一次優(yōu)待也沒有,這就讓人不滿了。 趙氏還仗著丈夫有官身又得顏啟偏疼,壓不過大嫂便想壓一壓二嫂。 —————————————————————————————————— 以阿圓念叨的功力,如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真是見聞?wù)邆?、見者落淚。顏神佑已經(jīng)不知道是同情她爹好,還是同情她娘好了。有這種極品的爹媽,還真是……她懷疑她阿婆的腦袋被驢踢了!要賢惠也別拿兒子前程開玩笑好嗎? 即便如此,她依然覺得她爹比較蠢:你好好的大男人,書讀得好了,不會考科舉嗎?跟家里人置的什么氣呢?外面天寬地廣的!雖然這爹媽兄弟,在這么個大環(huán)境下,是一輩子都甩不掉的噩夢,可出去了總比窩家里受氣強(qiáng)。這個出去,可不是出去鬼混,是走出家門自己闖! 沒出息! ——這是大逆不道的逆女顏神佑對她爹的第二個評價,這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本地根本沒科舉! 嗯,阿圓的哭訴里頭,沒涉及到制度問題,只說什么蔭職實(shí)職的,這些都是常識,在坐的成年人都懂,不用特別說明。這個時候的顏神佑,就覺得她爹雖然不算渣到家,也是個中二病,一想年紀(jì),也對,可不就在這中二病多發(fā)期里么? 中二病,是顏神佑對她爹的第三個評價。 總之,這爹在閨女眼里,真沒啥出挑的,只能算是——不太渣。 阿圓說完了姜氏的不容易,把姜氏羞得滿面通紅,幾乎又要哭出來。婆家不好,她在娘家哭訴,難道就有臉了么?蔣氏聽了,將臉一沉,道:“你起來!我自有分寸!” 阿圓立時收聲,哽咽著退到一旁,卻聽蔣氏對姜氏道:“你今日多留一刻,我有話與你說來。”范氏等妯娌三人見機(jī),各指一事退了,總之今日是周年忌,本就有許多事務(wù)要忙。于是要看茶飯的、看帷幔家什的、乃至于看孩子的……都走了。 蔣氏這才對姜氏道:“這也是有緣故的,多與你阿家學(xué)學(xué)罷。這事情,須怪不得你阿家。她才是個真正的能人呢!”摒退了左右,連阿圓也命退下了。阿圓因方才哭訴已是有些逾矩,又想姜氏的策略才是叫孩子從小受熏陶,便與侍婢們一同退出,并不曾把顏神佑抱走。 顏神佑也得以聽聞了一段相當(dāng)奇葩的故事—— 蔣氏道:“你道你婆婆疼你三叔,是真?zhèn)€喜歡他?她也是被逼無奈,想當(dāng)初……” 顏啟夫妻兩個,那是互相看不順眼的。 楚氏出身不凡,奈何遇上了丙寅之亂,世家走了一步不得已的臭棋,不得不與先帝系的草根們聯(lián)手。顏啟是個沒根基沒規(guī)矩的二貨,寡母養(yǎng)他不易,很是縱容,養(yǎng)成了他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與楚氏自是不能心意相通的,卻偏寵愛上了一個妾吳氏,兩人勾搭上了,庶出的三子顏平之比嫡出的次子顏肅之就小了倆月。 一個高門貴女,雖嫁了個前程不錯的人,卻畢竟是粗人。真?zhèn)€規(guī)矩道理不懂,只會帶兵打仗,偏又有些急智,會站隊,卻又節(jié)cao全無,吳氏之前,他睡過的女人沒有三十也有二十九個。遇到了吳氏,他竟似找著真愛了,睡旁人的也少了,連老婆也少見了。 蓋因楚氏每見他,總是想轄制他,勸他吃飯時休要咂嘴、睡覺前洗腳、說話不要總是高聲……林林總總,他覺著這老婆真?zhèn)€煩!楚氏這里,見他不但沒節(jié)cao,還沒教養(yǎng),也不過是硬忍而已。世家公子里,也有幾個是坐擁婢妾的,可人家做得好看,安排得周到不令作反。 到了顏啟這里,也許是所有翻身x絲的共性,一頭想著弄個出身高貴的女人來,一頭又想著壓人,還想著寵個出身不高的女人,顯得自己能處置女人……總之,心理還真?zhèn)€有些扭曲。突然暴發(fā)了起來,他不知道怎么好了,就怎么舒坦怎么來??拥氖撬镆彩莻€只疼兒子的老太太,還帶了娘家侄女兒過來,不消說,原想著給兒子當(dāng)老婆的,到了一看,世家女,這個爭不過,可又不甘心。 總之是鬧得雞飛狗跳,老太太自覺生了個好兒子,牛氣得厲害,拿著當(dāng)初她婆婆管她這“克夫星”的態(tài)度來對楚氏,乃至于將楚氏禁足。然后她就自己帶著侄女兒出去,然后踢到了鐵板,被今上的親jiejie越國長公主給踹回老家去了。楚氏這才出來了。 然而不幸今上又在這里攙了一腳,說來今上也是朵大奇葩,他跟顏啟關(guān)系不錯,知道顏啟寵吳氏,特么特地從宮里巴巴地賜了二十匹天水碧的綢子到了顏家。高、潮來了:指名道姓兒地說,這是給“阿吳”的?!?】臥槽!這是要逆天?。〕显偃滩坏昧?,果斷杖斃了吳氏,夫妻翻臉。 也是顏啟沒規(guī)矩,也是吳氏托大,被寵得昏了頭,見楚氏悶不吭聲,還道主母綿軟。說來從來是沒有妾能“斗”得到妻的,再得寵,不過是個妾,正室只消真的下定了決心,縱是打死了,又能如何?所謂“斗”,也得是攛掇著男主人出面兒,單憑一妾,在正室面前,那是讓趴著就連立足的地兒都沒有的。 弄完了吳氏,楚氏也果斷,火速打包了兩兒一女,一路弄去老家,揚(yáng)言:“侍奉婆母?!睂⑹宇伷街c沒有吳氏專寵之后解放了的數(shù)十與顏啟有染的侍婢留在家里。好么,整日里雞吵鵝斗,交際也做不好,家里門禁也難嚴(yán)。最坑爹的是,有顏啟這等人做榜樣,家中有楚氏約束還沒,沒有了她,侍婢們豈不要作亂? 連吳氏的“喪儀”,都辦得亂七八糟。顏啟原還要點(diǎn)兵捉楚氏回來,被略懂些道理的幕僚勸住了,以先把吳氏發(fā)喪為借口,阻了他的命令。這一阻不要緊,顏啟的車騎將軍府徹底熱鬧了。三個月里花了兩張美人臉、淹死了三個俏佳人、摔瘸了一個舞伎,連他的心肝寶貝三兒子,都被掐了好幾把。 這時候先帝也被米丞相等人狠諫了一回,好歹收斂了一下。又有越國長公主挑唆,不得不命顏啟親自把楚氏給迎了回來。越國長公主原與楚氏關(guān)系也不大好,然而顏啟的娘把她得罪了個死,被她當(dāng)面啐了一臉濃痰,顏啟不干了,闖宮要請今上收拾她。不幸今上心里,越國長公主份量更重,她什么事沒有,倒是顏啟母子多了這么個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