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節(jié)
郁陶嘆道:“是??!”水家真是作死。 南宮醒道:“使君想,這事情的源頭,一在河間,一在水家。水家在京城,又不好到京里去拿人,只好先拿河間這個反賊出氣了。是以派下官來與大將軍聯(lián)絡,大將軍嫻于軍事,不知有何指教?” 郁陶心說,指教個鬼!不就是約了跟我結(jié)盟,兩下夾擊么?那個小王八蛋會聽我的?別開玩笑了!他在昂州雖然時日尚淺,但是整個昂州卻是他親自經(jīng)營下來的。我雖然位高,但是這普天之下卻沒有什么我的基業(yè)。眼下這荊州…… 郁陶心里,因不大信得過朝廷,也有那么一絲絲,找一塊地方,自己窩那兒。坐看天下風云,等大局差不多定了,他再站隊的想法——反正,他只要能看到虞家有一絲血脈留存,也就算是能對得起高祖了。 郁陶是個極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的長處在于治軍、在于征戰(zhàn),并不在民政庶務。官場上混得不錯,卻又從沒有掌握朝政的經(jīng)驗,這塊短板自己知道??锓鍪裁吹?,他做不到,虞家自己也不爭氣。 那就找個小窩,想辦法把老婆孩子都接了來算了。 可顏肅之來了,還打了這么一張大旗,郁陶跟顏肅之爭荊州?兩下夾擊的話,郁陶占便宜更大一些,軍事是他的長項。可是緊接著的治民,他就不行了。沒有人比歷經(jīng)三朝的郁陶更明白后勤對于軍隊的重要性了,特別懷念米老丞相呢。 荊州本地士人,郁陶不大敢用,自己去管,估計也管不大好。想一想,不如跟顏肅之合作好了。郁陶承認,自己是老了,兒孫還沒有歷練出來,不如托付給個可靠的人。比如世交家的比較有出息的后代,就像米丞相生前將家眷托付給楚豐一樣。 郁陶的算盤也打得響,便讓南宮醒去傳個話兒,他跟顏肅之兩下夾擊,總攻的日期定在新年之后。年前就啃下整個荊州,這是不現(xiàn)實的。郁陶這里是疲敝之師,顏肅之那里是大型戰(zhàn)爭的新手,一個要休整,一個要磨練。不如開春。 到時候,郁陶愿意拖住河間王的主力,而顏肅之襲擊后路,主要消滅荊州兵。荊州兵以逸待勞,郁陶與荊州兵干仗,有點吃虧。河間王卻是老對手了,郁陶這一二年來,將他們的路數(shù)也摸得差不多了,很有把握明年內(nèi)解決掉河間王。 到時候,郁陶也不要荊州的什么控制權(quán)了,他知道自己干不了這個。他可以給顏肅之“幫忙”,不過,那個時候糧餉就要顏肅之給想辦法了。還有,他得要營盤。 南宮醒大喜,忙說自己回去報信。郁陶看他這個樣子(這個時候他還沒忘記裝成悲喜交加、力有不支),怕他路上出意外,還派了一隊軍士保護他。 ———————————————————————————————— 顏肅之簡直要開心死了! 郁陶經(jīng)過一次大的分兵,雖然也有些補充,如今手下士卒算上戰(zhàn)損,剩余的不過在七、八萬之數(shù)。其時打仗,都喜歡報個虛數(shù)來嚇唬敵人,比如顏肅之,明明就帶著幾萬人,就膽敢號稱十五萬大軍。郁陶這里,虛晃一槍,號稱是二十萬。 養(yǎng)活這些人,顏肅之一點壓力都沒有。怎么說,他們現(xiàn)在也不是反賊,又是在為朝廷“平叛”,朝廷還是得發(fā)餉的。昂州的租賦沒有再上繳,所以自己養(yǎng)兵??捎籼盏谋际怯姓骄幹频?,現(xiàn)在還是官軍。朝廷怎么著也還得給郁陶撥糧草來。 如果朝廷不發(fā)糧草,那更好,這就是逼反這些大頭兵的前奏。到時候郁陶再得軍心,怕也不能讓這些人心甘情愿陪著他一起餓死。打下荊州,這么些個當?shù)亻T閥“附逆”,難道不該問一問罪,抄一抄家?一抄,糧也有了,田了有了。 顏肅之的算盤打得叮當響。 至于讓他和荊州兵對陣,他也并不很怕的。他的兵缺的只是經(jīng)驗,論起單兵素質(zhì)來,可以說天下頂尖的,裝備,也是很能看的。況且,誰說打仗就是對著砍的? 軍事永遠是政治的延續(xù)。 有時候,哪怕是軍事上敗了,政治上都未必是失敗。 顏神佑是個事簍子,一路上抱著六郎四下巡視,還不忘跟她爹串通。軍事上她不是特別懂,戰(zhàn)場之上,瞬息萬變,是以她不敢指手畫腳。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可以說是領先時代一大步的。 比如,她向顏肅之建議,“只誅首惡”,這個首惡當然不是河間王,而是以河間王為首的一干上層。余下的士兵一類,只當作被蒙蔽的人、被壞人強拉的壯丁,這些人,投降了之后不殺、不罰。他們的家屬是被蒙蔽的良民,而不是叛軍的家眷。還分給他們家屬田地耕種,廢除苛捐雜稅。田地,就是罰沒的那些“首惡”的。完全無壓力。捐稅,沒了門閥隱田的轉(zhuǎn)嫁,再怎么樣也不可能比現(xiàn)在的租稅更高了。 而態(tài)度良好的士人,未嘗不可以合作。這里面,又可以玩一個小花招,比如讓家在甲地的人到乙地去做官,令其在本地不至于結(jié)成過于強大的勢力。同時,前途又與顏肅之綁在一起了,沒有意外的話,就只能跟著顏肅之走下去了。 這些都是先前隱有提及的,最給力的一條是建議顏肅之加大宣傳力度,搞點宣傳隊什么的。寫安民告示的人是本就有的,還可以編點歌謠什么的傳唱一下,這個包管比安民告示更令百姓喜聞樂見。 這些,都在寫完了信之后一條一條地跟六郎作了詳解。六郎聽得入神,不停在點頭。 顏神佑遲疑地道:“都聽明白了?” 六郎又點頭。 顏神佑不知道六郎這算不算是聽懂了,以六郎的年紀,哪怕他說懂了,也未必就是真懂。顏神佑倒是有耐心,一次不行就說兩次,先讓他記住了,到時候自有領悟。 顏肅之收到信之后,認真地看了。覺得這個建議是比較有可行性的,拿來給盧慎看,盧慎也說:“甚好?!敝灰皇菍⑹咳思瘓F一網(wǎng)打盡,這個思想就沒有問題。治國還是要靠士人的,同時,有異心的士人,也不須去求著他們。 顏肅之更讓盧慎去草擬安民告示,再讓人去搜羅城里有沒有什么搞說唱藝術的,讓他們編了顏家軍秋毫無犯一類的歌謠,四下里傳唱??偨Y(jié)下來就是那么一個意思:使君是救星,減租分田地??飚攷伏h,打倒河間王。 反反復復就那么幾句,真是……堪稱洗腦神曲。 百姓的業(yè)余生活是枯燥的,一個故事能講幾代人,爺爺講給孫子聽,孫子再講給自己的孫子聽,完全不覺得無聊。根本不像是信息時代,你寫個故事,斷更幾天,讀者跑一半兒。 沒多久,顏肅之的兵還沒打到呢,洗腦神曲已經(jīng)傳得連河間王都聽到了。河間王登時便著慌了,“大將軍怕讖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確實是造反的出身,也很在意別人拿這個來說事兒。最可怕的是,還要占在大義的立場上煽動民眾跟他們搞對立。 然而,凡事有利便有弊。河間王著慌,百姓里人心浮動,士卒也不大想賣命,荊州迎奉河間王的士人們不干了!照這么個架式,他們已經(jīng)被寫進死亡名單了呀!必須搞死顏肅之!拼了! 反倒激發(fā)起他們的斗志來了,一個個忙上忙下,來回串連。內(nèi)里還有些有遠見的,開始籌劃著開倉放糧,安撫人心。顏肅之的許諾,乃是空中樓閣,遠在對方陣營。荊州發(fā)放的米糧卻是近在眼前,實實在在的。當?shù)亻T閥還有一個優(yōu)勢,便是數(shù)百年的積威,門第等級之觀念洗腦了幾百年,威力非同小可。 一時之前,倒也穩(wěn)住了局勢。 就像顏肅之沒想到進了荊州之后會遇到地理方面的問題一樣,荊州方面也沒想到顏肅之是個壞蛋。 當大家都以為中二病改邪歸正的時候,萬萬沒想到他正開著個比黑洞還大的腦洞在前面等著。受女兒的啟發(fā),顏肅之在輿論戰(zhàn)上漸有心得,技能幾乎要滿點了。聽說了對方的情況之后,他又編了新詞。 大意如下:我不來,不發(fā)糧,我一來,就發(fā)糧。那是騙你們的,騙你們賣命的。我走了,他們要連本帶利收回來呀! 未免太誅心。 兩邊人一邊隔空搞宣傳,一邊打接觸戰(zhàn)。荊州的地面上,熱鬧非凡。 ———————————————————————————————— 昂州也很熱鬧,聽說小娘子和小郎君要巡視州內(nèi),處處都緊張準備著。正好,要過年了,一并打掃布置唄。江湖傳聞,昂州日后便形成了“年前大掃除比其他地方都要早很多”的風俗習慣。 顏神佑先帶六郎往東去,看看自家塢保鹽田,這一帶顏家經(jīng)營日久,條件雖不如昂州城,倒也不差了。也是給六郎一個適應的過程,走了鹽田等地,再往南去桑亭,看看顏肅之的封地,然后是密林,再是永安,順時針繞一圈,最后回家。 塢堡還是她當初布置時的樣子,四房曾住過一段時間,再也搬走了。再次接待小主人,部曲們都相當?shù)丶?。顏神佑牽著六郎的手,一處一處指給他看。又與部曲們論及農(nóng)桑灌溉之事,帶六郎去看了修渠的工地等。 臨走前,又命人備了香燭果品,給林大娘的墓掃祭了一回。林大娘救過顏神佑的命,她的墓定期有人打理。顏神佑看看這新整的墳頭,默默地道:放心好了,該做的,我都會做。 六郎知道林大娘是何人,也跟著作一長揖。 出來再去鹽田。 六郎一直默默記著這些新鮮事兒,直到這里,才問顏神佑:“阿姊,阿姊是真的夢到神仙了么?” 顏神佑一怔,一低頭,六郎正仰著臉兒等答案呢。顏神佑道:“是啊。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呢,當時是真沒想到,還會有今天……真是脫胎換骨了?!?/br> 六郎道:“那,當時的仙子與今年的那一位,不是同一位嗎?” 顏神佑眨眨眼,心里有點吃力了,撒謊這等事,真是挺費神兒了。面上還是不顯,依舊是個耐心好jiejie的樣子,對六郎道:“并不是。這天下亂的,看不下去的神仙可不止一位呢。” 六郎輕聲“唔”了一下。 顏神佑趁機道:“只不過呢,天助自助者。譬如說,告訴一人,勤勞耕種便可飽暖,他偏不去做,那餓也也是活該。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了?!?/br> 六郎道:“嗯,知道讀書就能明理,偏偏不去讀書……” 喂喂,這也太斯文了吧?襯得你姐像個土鱉,這樣真的好嗎?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姐弟倆一路行,一路到了阿花的村子。顏神佑對于這位餓得連魚餌都吃的小姑娘真是記憶太深了,這位的命,說起來比死去的林大娘也好不了多少。但是都是心地不壞的姑娘,到現(xiàn)在還記得顏神佑當初領兵來救援的事兒。 發(fā)現(xiàn)顏神佑還記得她的時候,阿花十分驚喜,扯扯身上的舊衣,上來給顏神佑叩頭。顏神佑并不敢受這個禮,避開了半個身位。阿花起身,笑道:“沒想到還能再見著小娘子?!?/br> 顏神佑道:“我記得你還有個弟弟的?” 阿花道:“是的,已經(jīng)長得老大了?!?/br> 其實也不算很大,顏神佑請她領過來看看,也不過是個小破孩兒。身上的衣服倒是比阿花的新些,姐弟倆倒穿得干干凈凈的??梢姲⒒ㄊ呛芮诳斓?。一人孤身少女,帶著幼弟,家親人都死光了。雖然有撫恤金,這日子也是艱難的。顏神佑心里清楚,卻并不挑明。 那一邊,六郎卻在問里正等人有關海賊的事兒。他是知道海賊入侵的,只是從不曾直面過。此時想來,小小男子漢的心里,就帶那么一點遺憾。里長回答,自然是往死里夸贊的。聽得六郎一張面癱的包子臉,險些要包不住那顆激蕩的少男心了。 一時激動,便想出去走一走,看看戰(zhàn)場什么的。 顏神佑正有事要跟阿花說,便笑道:“穿上大氅,海風可烈呢?!?/br> 六郎嚴肅地點頭,嚴肅地穿衣。出了門兒就越走越快,靈活的動作與他冬瓜樣的體型嚴重不符。直到他看到結(jié)伴路過的兩個男子,一個少了一條胳膊,一個少了一條腿。 六郎站住了,聽里正解釋道:“他們就是那一次叫天殺的海賊弄殘的!” 六郎哆嗦了一下,敬畏地看著他們的殘軀。再往前走,他的腳步便慢了下來,一邊慢走,一面問:“我阿姊當時……” 里正一路彎腰相侍,接口道:“小娘子來得可及時……”又是一通血rou橫飛的描述。 六郎此時再聽,便與彼時是兩個心情了。更兼一路上,時不時遇到個缺手指頭的老翁,瞎了一只眼的中年一類。 這真是一次三觀重塑之旅。 等他受完了精神洗禮回來,他姐已經(jīng)沒事兒人似地拍板:“那你跟我一起走吧!”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壯士,開始了她的虎軀一震收小妹的革命征程。 六郎回想一下村中的艱難生活,想一想他娘之前洗腦的課程“女人不容易啊”兼以偶然聽到了只言片語,似乎在他姐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是他娘獨個兒帶他姐生活的?那阿花帶著弟弟這么生活,只會更不容易。 六郎道:“她還有弟弟,一起帶過來罷?!?/br> 阿花帶著小驚喜,看顏神佑也點頭了,忙答應了下來。 顏神佑對六郎道:“你的律還沒有學全,我得跟你說,他們姐弟是良民?!?/br> 六郎問道:“那阿姐怎么帶她走?” 顏神佑狡猾地道:“我雇她呀,給她開工錢?!?/br> 六郎:“……”看來,他需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自然還是有很多的,比如顏神佑又問了秋收的情況,租稅的情況。冬季修渠的勞動力夠不夠一類,六郎發(fā)現(xiàn),這些與在州府聽到的固有相似之處,亦有細微的差別——都一一記在心里。 與此同時,丁號也被李彥揪著耳朵,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課。 ☆、198·學霸見學霸 丁號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這樣訓斥過了。 丁號少年成名,這里面有沒有幕后推手尚未可知,但是他是個學霸,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天生智商不低,學東西又快,除了學成個結(jié)巴這一點,被親爹揍個半死之外,簡直是個完人了。雖然直到他爹死,他的結(jié)巴都沒改過來。然而,結(jié)巴也帶來了一個好處——讓他變得沉默。 開口就惹人笑,這對于一個有著極強自尊心的人來說,無疑是痛苦的。丁號從那時起就少說話,出口前總要深思,盡量用最簡潔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意思。這對于做學問來說,無疑是極好的磨練。 正因為學習好、看起來穩(wěn)重,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罵過了。 今天,全補齊了! 李彥不是別人,輩份上壓他一頭,情份上于他有半師之誼,學問上是個比他還兇殘的學霸。更要命的是,李學霸比丁學霸在從政經(jīng)驗和等級上高的不是一星半點。在前朝,李彥是個幾乎能夠力挽狂瀾的人——只是架不住當時從皇帝到底下人組團作死而已。 丁號呢?從來就沒有接觸過朝廷中樞這么高大上的層次,一開始是被顏肅之撈來當縣令的。到現(xiàn)在為止,他正式當一把手的時間也僅限于當縣令的那幾天。 這是一個從理論到實踐都被人完爆的悲?。?/br> 丁號回來的時候,顏神佑已經(jīng)帶著她弟出行了,倆人都沒有能夠打上照面兒。府里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丁號想而又想,也只是把顏肅之的問候給帶了來,并不與楚氏、姜氏等人多說什么。 總的來說,姜氏給他的印象是個溫柔大度的主母,楚氏感覺上有些決斷的人,只是并沒有什么具體的表現(xiàn)。丁號也就守口如瓶,琢磨著給顏神佑寄封信去說明一下情況,商議一下接下來要怎么做。勘刻石經(jīng)背后的意思大家都懂,具體要想向民眾傳達什么樣的思想,這是一門大學問。 沒想到他剛從州府回到家里,信還沒寫,臉都還沒洗,就被李彥派人叫過去了。 兩家是鄰居,走動起來真是相當方便的。 丁號也沒大注意,就這么風塵仆仆地到了李宅。 見了面兒,丁結(jié)巴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被李學霸一頓好噴:“回來都不知道洗洗臉?你這么輕佻,你爹知道嗎?跳脫得沒個人樣!你是猴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