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攝政王多年舊疾,本就不可能活得長久,這次更是病上加病,所生之日恐怕不足一年……” 楚鳳宸緩緩閉了眼睛,道:“那毒,有沒有解藥?” 御醫(yī)道:“根據(jù)藥方來調(diào)配解藥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藥方封存在御醫(yī)苑,需得陛下國璽與瑾太妃鳳印一并落章下旨才能啟封。陛下當真想救?此毒是宮中秘制,陛下可知……” “朕知道。” “那陛下……” “朕知道,你只管去準備?!?/br> “……是?!?/br> 御醫(yī)誠惶誠恐地告退,楚鳳宸才終于xiele氣似的縮在了椅子上。裴毓還剩一年性命,下毒之人,其實并不需要多做調(diào)查。能讓整個御醫(yī)苑都絕口不提,能讓裴毓心甘情愿守這秘密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運籌帷幄,心思縝密,早在多年之前就做了無數(shù)權(quán)衡來保下這楚家江山,甚至為了讓她坐穩(wěn)這江山不惜犧牲許多人的性命來奠基的……先帝,楚家江山唯一以駙馬之位登基的帝王。 如此看來,裴毓的存在不僅僅是先帝用來權(quán)衡幾個輔政大臣的,他是先帝留給她的一柄刀。 這一柄至為鋒利的刀會權(quán)傾天下多年,然后在她長成之后自然折損。 可是她不懂,裴毓為什么會心甘情愿去赴這一場死局? 為什么…… 夜色高深,裴毓所在的后園涼亭的燈火卻徹夜不滅。楚鳳宸孤身一人提著燈去了那兒,卻看見那個叫聞綠的丫鬟坐在樹影下抹著眼淚。 她到了他身旁,輕聲問她:“怎么哭了?” 聞綠啜泣著搖搖頭,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她說:“御醫(yī)來來往往,王爺、王爺是不是已經(jīng)撐不住了?” “不會的。”楚鳳宸想了想,道,“朕會留下他性命的。” “真、真的嗎?” 楚鳳宸頷首,微笑著摸了摸聞綠的腦袋。就在她的身后,一抹青綠的身影緩步靠近,在她直起身子的一瞬間發(fā)出了一聲輕笑。 那人說:“他若親耳聽到這番話,估計會很開心?!?/br> 淮青。 楚鳳宸防備地后退了一步。淮青卻沒有再上前的意思,她只是定定盯著那暗沉的燭火所在的地方,在夜風中低道:“我早年也聽聞?wù)f攝政王裴毓生殺予奪殘暴無心,可是真見了他,發(fā)現(xiàn)他根本就是一只貓兒。明明曾經(jīng)是一只猛獸,卻畏首畏尾縮著爪子趴在這小小的裴王府里,每天把陛下的衣食住行看上好幾遍,你笑上一笑,他也能開懷上許久。真是沒有出息?!?/br> 楚鳳宸抓緊了手里的燈。 淮青低笑:“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人很是心疼??上床灰娢?。” “謝謝你?!背P宸想了想,輕道。 淮青卻忽而冷笑一聲,道:“被偏愛的人往往有恃無恐,可是總歸會有報應(yīng)?!?/br> 報應(yīng)啊。楚鳳宸垂著頭朝前走,心中卻是一片明明滅滅的光,一直蔓延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提著燈漸行漸靠近涼亭,瞇眼望向涼亭中裴毓瘦削的身影,不知怎的想起了許多年前的盛夏。 那時候,她的個頭還不到成人腰際,她吃力提著燈走在花園里頭,遠遠地就看見了夜風下站立著的少年身影。她定睛看了會兒,發(fā)現(xiàn)是數(shù)天之前那一場屠殺之中見到的人,嚇得丟了燈癱坐在了地上。他聽見聲響回了頭,卻忽然低眉笑了。 那時候,月色與晚風,星星與落葉,她嚇得發(fā)抖,卻眼看著那個少年越走越近,最后他精巧的衣擺已經(jīng)到了她面前。他微微屈身,襯著一輪明月彎俯了半個身子,聲音卻清明無比的。他說:我只是行軍令,沒有沾到血,你別怕我,行不行? 她用嚎嚎大哭回應(yīng)了他。 “誰在那兒?”裴毓聽見了聲響,回過了頭。 那一瞬間,許多年前的少年和如今的攝政王的身影忽然重疊了起來。楚鳳宸有些恍惚,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裴毓沉吟片刻,輕聲試探。 “嗯?!背P宸小聲應(yīng)。 裴毓勾起唇角笑了:“臣以為,陛下早就嚇得逃回宮了,宮找瑾太妃哭一場,最后去寢宮抱著枕頭滾上一滾。” “……沒有?!?/br> “因為臣的眼睛看不見了,所以陛下對臣的恐懼少了些?” “……不是?!?/br> 裴毓卻摸索著找到了楚鳳宸的肩膀,低笑著靠近,在她眉間落下一個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陛下就不怕留下來后臣再做些抄家滅族的壞事?弒君做不到,欺君與欺負君臣可是向來得心應(yīng)手啊。” 楚鳳宸沒有躲閃,臉上卻有些發(fā)燒,糾結(jié)再三,她輕道:“裴毓,你別難過?!?/br> 一句話,讓裴毓的身子僵直了。 楚鳳宸輕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瞿放之死,與你有沒有干系?” 裴毓沉吟許久,終于道:“有?!?/br> 楚鳳宸握緊了拳頭。 裴毓卻輕輕擁住了她,在她耳畔道:“我確有參與,卻并不是兇手。我的確有殺人之心,卻沒有殺人的膽量。瞿放并不是因我而死。你敢不敢信?” 這是他第一次對這件事情坦誠相告。楚鳳宸心上的石頭忽然落了地,心跳卻越發(fā)激越起來。她臉上發(fā)燙,不知道該如何承接下一句話,踟躕了半天,才糯糯道:“我……我不知道這次的決定對不對,不過裴毓,如果你真的……宮中匯聚天下名醫(yī),我會不惜代價治好你?!?/br> “治好以后呢?” “我……不知道?!?/br> 裴毓忽的笑了,摸索著找到了她的手,把它按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低道:“這里,確實是狼子野心。” 楚鳳宸略略抖了抖,卻沒有縮回手。因為在她手下跳躍著的是一個已經(jīng)病入膏肓之人的心跳,一份濃郁的,她從來沒有觸及過的情感。 裴毓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生而有所求,求索之道發(fā)自本心,裴毓從未有過變化,也不會再有變化。我只能保證楚鳳宸為先,江山為后,裴毓次之。不過,我并不會放棄我所求?!?/br> 楚鳳宸仰著頭看著他,卻不知道是該看他空洞的眼睛還是微鎖的眉頭。 這原本就是裴毓。她五歲年見到的,站在一片殺戮中桀驁冷漠的少年。歲月抽去了他身上許多鋒芒,卻并沒有改變他的心。 他低道:“這樣的裴毓,宸皇陛下能不能容得下?” 楚鳳宸沉默。 裴毓的眼圈已經(jīng)有些泛紅,嘴角卻勾起一絲冰涼的弧度。這是他對自己的決然。他道:“這樣的裴毓,楚鳳宸肯不肯收下?” 第50章 芙蓉花 裴毓是一個聰明人。這一點楚鳳宸從來沒有質(zhì)疑過,而現(xiàn)在他卻以這樣笨拙的方式把一個算不上完滿的選擇赤裸裸地丟在了她的面前:一個不完滿的裴毓,你要不要? 他的眼并沒有光澤。楚鳳宸卻仍然習慣性地想從那兒找到些什么,她想象不出,假如他看得見,此時此刻他的眼眸中該有何等的光景。不論里頭是什么顏色,那一定是這天下最為絢爛的美景,絕不會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片寂滅。 他正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楚鳳宸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激越。她吃力道:“你、你什么時候?qū)?、對朕……?/br> 裴毓微微一怔,最終卻搖了搖頭。 他說:“我不知道?!?/br> 宸皇陛下所料未及,詫異脫口而出:“……啊?” 裴毓卻低頭笑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道:“何必知道?” “可我……” 裴毓輕道:“今年春天,我在護城河畔種下過一片芙蓉,后來連日陰雨,芙蓉死了大半,我便沒有再去看過。狩獵前一日我路過,卻發(fā)現(xiàn)芳草連綿,花開錦簇,讓我擔心得惶惶不可終日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br>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今時今日,我已知足?!?/br> 那是那一夜晚風中,楚鳳宸聽到的最輕柔的話語。 …… 事情是如何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的呢? 翌日,楚鳳宸在房間里輾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圈,才終于把紛亂的心思沉淀下來,帶著淮青回了一趟宮。準確地說是去了瑾太妃的寢宮中。 瑾太妃眸光瀲滟,正在替自己畫一個妖嬈的妝面,聽見楚鳳宸前言不搭后語的敘述后手一抖,柳葉彎眉慘烈地橫亙在了額上。 良久,她才愣愣看著暴躁地快要抱頭逃竄的宸皇陛下,幽幽道:“……先帝死不瞑目。” 楚鳳宸:“……” 瑾太妃滄桑地拿手絹兒擦拭額上眉筆留下的印記,目光卻是噙著一抹復(fù)雜的顏色。先帝終究沒有通天徹地的本領(lǐng),他算到了所有事態(tài)發(fā)展,算到了朝中勢力均衡,算到了人性貪欲和忠誠,卻獨獨沒有算到裴毓的一顆心。 而當今的帝王,她顯然已經(jīng)亂了方寸,無法明辨是非了。 瑾太妃終于畫完了最后一筆眉,她道:“那你想如何?” “取鳳印?!背P宸輕聲道:“朕想讓他活著。” “宸兒,你今年十五,正是情竇初開的年歲。你可還記得裴毓二字,在朝中,在燕晗代表著什么?” 楚鳳宸一直低著頭,目光中,一抹明艷的衣擺晃了晃,緊隨其后的是一只溫暖的手落在了她的臉上,輕輕挑起了她的下巴。她眨了眨眼睛,看見的是往日可親的瑾太妃一臉肅穆的神情,陌生得就像從來沒有相識一樣。 “權(quán)傾朝野,狹天子令諸侯,只手遮天的裴毓。兒女私情真的能讓你昏了頭腦?” “瑾太妃……” “宸兒,你是本宮自小帶大,本宮知你心性??蛇@帝王家舍與得一念之差,禍福綿延的可并不是一族、一脈,而是這普天之下的百姓。你知不知道?” “我……” “你怎知這一切不是裴毓計謀?本宮如果給了你封印,讓你解了裴毓身上的毒,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來束縛他?” “可是……” 瑾太妃冷笑:“留不留裴毓性命,本宮尊重陛下??墒墙膺@一重毒是松了先帝留下的最后一道枷鎖,本宮絕不會答應(yīng)!” “可他只剩下一年性命!” “那又如何?”瑾太妃淡道,“一年便是一年,十年不過十年,陛下請回。” “瑾太妃!朕尊你是太妃,可你不要忘了這天下姓楚,朕如果下旨,你……” 瑾太妃目光如冰:“蘇瑾只有一條薄命,守你楚家江山已經(jīng)十一年,陛下若是肯放了蘇瑾自在,不論生死,蘇瑾叩謝。陛下請回!” 言畢,瑾太妃甩袖而去。 殿上,楚鳳宸緩緩閉上了眼。 “陛下……”一直瑟瑟發(fā)抖的宮婢小心地靠近,“陛下,太妃、太妃娘娘只是一時沖動……” “無妨。”楚鳳宸淡道,“替朕轉(zhuǎn)告太妃,朕三日后再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