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楚鳳宸抱著膝蓋仰頭看天,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開了口:“七歲那年,我親眼看著皇兄在先帝的懷中過世,那時候我還不是很明白什么是死亡,只知道皇兄那天開始就不見了,后來,我宮中就有了許多男孩的衣裳,之前的羅裙也不見了?!?/br> “陛下……” “登基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是卻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先帝臨終囑托我要守好江山,可是……可是我連怎么守都不知道……那時候,我整夜整夜做夢,有時候是被裴毓發(fā)現(xiàn)了然后碎尸萬段,有時候是被沈卿之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進(jìn)天牢永世不見天日……實在害怕的時候,我抹著眼淚去找瑾太妃,她就會拿尺子打我的手心,告訴我,皇帝不能這樣膽小,皇帝要是膽小了,如何親政?天下怎么辦?百姓怎么辦?后來,我怕疼,瑾太妃那兒也不敢去了……” 顧璟愣了,目光復(fù)雜。 楚鳳宸抱緊了膝蓋,低聲道:“其實剛剛坐在議事殿上的時候,我看下面的你們還是很害怕,可是怕著怕著,就忘記害怕是什么感覺了??墒俏迥陙?,我還是沒能學(xué)會做一個有勇有謀的明君……” “陛下是明君。”顧璟低沉的聲音響起。 楚鳳宸搖搖頭:“我要是真的是有勇有謀,就不會被關(guān)在這里啦。也不會……不會一直打退堂鼓,害怕?lián)尾坏阶詈蠊μ澮缓?。還害得你也陪著我蹚渾水。” 顧璟皺起了眉頭,他似乎已經(jīng)詞窮,良久,才擠出一句話來:“陛下……很好?!?/br> 話沒說清楚,臉倒是徹底紅了。 這根木頭…… 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覺著顧璟頎長的身子陪著她縮在石階上的笨拙模樣居然有幾分毛茸茸的感覺。眼看他動作僵硬臉色潮紅,她沒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顧璟一瞬間僵硬。 “噗……哈哈……”楚鳳宸忍無可忍,捂著肚子笑出了聲。 陽光,金色的落葉,一只笨拙的司律府執(zhí)事。明明一塊粗糙的青石卻比璞玉還要堅韌而美好,要是這天下,這朝廷,這宮闈人人都如顧璟這樣,該有多好? …… 軟禁的日子度日如年,愉快的時光卻總是如同指間沙,轉(zhuǎn)瞬即逝,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憂思和焦躁。不過顯然,焦躁的并非只有楚鳳宸與顧璟,還有沈卿之。沈卿之要比許多人有耐心得多,他以溫潤君子的模樣藏在朝野中五年,可是在如今大權(quán)在握,離一步登天只差最后一股東風(fēng)的時候,他的耐性顯然也已經(jīng)耗盡。 他不常在華容宮中久留,卻每日都會出現(xiàn)一會兒,并不開口,有時是帶著一壺酒來自斟自飲;有時是在后園中擺一局棋,一人執(zhí)黑白二子自相博弈;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在華容宮的院落中靜立一會兒,探究的目光在楚鳳宸的身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片刻之后就離開。 這樣的相處讓楚鳳宸毛骨悚然。 又一日黃昏,她在他離開后悄聲問顧璟:“他到底在做什么?” 顧璟說:“他在害怕?!?/br> 真的有害怕是這副模樣的嗎?楚鳳宸無法理解,只是更加仔細(xì)地思索查看他探視的目光。時間久了,她便發(fā)現(xiàn),沈卿之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他眼里的焦慮如同煮開了的水,日復(fù)一日快要滿溢出來……他來探望的次數(shù)原本是三日一次,后來成了兩日,到后來已經(jīng)是一日數(shù)次,眼神一次比一次陰沉。 對此,顧璟只是微笑。他說:“攝政王始終還是留了余地。” “裴毓?” 顧璟頷首,輕道:“微臣孤身入宮不作抵抗,是攝政王授意?!?/br> “他為什么……” 顧璟說:“陛下身邊不能沒有可信之人?!?/br> 裴毓他……那一日黃昏,楚鳳宸呆呆在涼風(fēng)中靜坐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擦了擦眼角的濕意,暗暗在心中念了一句:這個佞臣怪物! 得有多少細(xì)膩迂回的心思和自以為是,才能把堂堂輔政大臣之一的司律府執(zhí)事當(dāng)做一顆定心丸包成了手無縛雞之力模樣送到宮里,只是為了保她心安? …… 裴毓是一只老狐貍,對上沈卿之這條毒蛇卻顯然是旗鼓相當(dāng)。 他們的焦灼最折磨的人卻并不是彼此。 又三日,清晨。楚鳳宸推開房門,終于見到了等待已久的阮語。她愣愣看著站在房前的阮語,許多話卡在喉嚨底,一句也沒能吐出來:不久之前,她在瞿放營中見到她時,她一身男裝清麗可人;后來她入了將軍府,那一點(diǎn)清麗在女裝的襯托下成了嫵媚嬌俏。不論怎么算她都不失為一個美人,可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卻幾乎是一具披著皮囊的骷髏。 不過短短數(shù)日,她是怎么淪落到這地步的? 她見了楚鳳宸,渾濁的眼里陡然映襯出了璀璨的光芒,像是饑渴了許多年的人見到了雨水一樣,踉踉蹌蹌上前:“解藥……給我解藥!” 楚鳳宸嚇得后退了一步,稍稍一閃身躲過了她的突襲——砰,阮語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 “中毒?!鳖櫗Z輕聲道,“她能扛到今日,倒是不易。” 楚鳳宸不可置信地看著在地上掙扎的阮語,看她面色發(fā)青像是從墓地中爬出來的模樣,終于不得不相信顧璟幾日之前的推斷。她真的中毒了。下毒的人還是沈卿之,這個她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怎么會這樣? “解藥……給我解藥……”阮語掙扎著爬起了身子,踉踉蹌蹌靠近。 “朕怎么會有解……”楚鳳宸茫然搖頭,腦海中卻忽的閃過一個想法,這想法讓她毛骨悚然!“這藥是那日我被收繳的那個?他真的……真的拿你試藥了?” 阮語只走了幾步又蜷縮起來身子,猙獰著臉痛苦點(diǎn)頭:“求、求求你……” “為什么……” 顧璟道:“一來試探她是否衷心,二來試出藥性。” “可他可以用別的活物也……” 顧璟輕道:“有區(qū)別嗎?” 有區(qū)別嗎? 一句話,讓楚鳳宸遍體生寒。她呆愣看著已經(jīng)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阮語,一瞬間不知道該同情還是該恐懼。人如螻蟻,草芥性命,究竟怎樣的心狠手辣才能真的做到這地步? “求求你……陛下……救我……求……”阮語痛苦得伸出手來抓住了楚鳳宸的一抹衣擺。 楚鳳宸茫然道:“藥是我的,可是,我也沒有解藥,解藥在御醫(yī)院。你可以去求一求孫御醫(yī)。” 一瞬間,阮語面如死灰。 仿佛連呼吸都消失了。 顧璟卻在她的身旁蹲下了身子,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來。他道:“這并不是解藥,不過有兩個作用,止痛,止癢,是攝政王備下的藥。你,要不要?” …… 日落時分,華容宮迎來了貴客。 那時阮語已經(jīng)離開許久,一室的狼狽也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所以沈卿之出現(xiàn)的時候楚鳳宸并沒有多少心慌,她只是如同往常一樣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轉(zhuǎn)身往回走。卻不想這一次沈卿之卻加快了腳步,擋住了她回房的路。 他道:“叩見陛下萬安?!?/br> 他居然出聲了。這是一個不祥的意外。 楚鳳宸心思凌亂,默不作聲打量他:自從軟禁那一日起,她和他就沒有再有過對話。不過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他的面色一日比一日差了。他原本就瘦削,半月過后,一個風(fēng)華翩翩的俊秀青年儼然已經(jīng)成了一副病弱模樣。 而此時此刻他的嘴角懸掛著一抹奇特的笑意,眼里閃動瘋狂的光芒,聲音沙啞得像是從破舊的缸里發(fā)出的。他說:“陛下可有看見過阮語?” 楚鳳宸想了想,答:“見過,她問朕要解藥?!?/br> “那陛下給了么?” “朕沒有解藥,如何給?!?/br> 沈卿之道:“臣是向陛下來請罪的,原本不該讓阮語擾了陛下安寧,只是她身上所中之毒只有御醫(yī)院有解藥。無奈御醫(yī)院前夜大火,多有傷亡,再也調(diào)配不出解藥,阮語這才病急亂投醫(yī),驚擾了陛下……” “御醫(yī)院大火?!” “是,傷亡慘重?!鄙蚯渲⑿?,“臣真是憂心,陛下特地回宮取的那樣?xùn)|西,會不會也在火中……” 楚鳳宸的心狠狠跳了跳,強(qiáng)撐道:“朕取的東西不是已經(jīng)交給你了么?” 沈卿之頷首,聲音低和:“如此,甚好。臣也就不用掛念了?!?/br> …… 沈卿之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日落時分,夕陽下,他瘦削的身影慢慢穿過了富麗堂皇的宮門口。 楚鳳宸站在原地心跳凌亂,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平穩(wěn)下驚惶的情緒慢慢回到了寢宮內(nèi)。寢宮的銅鏡中的宸皇有著她自己都無法猜想的神情,她悄悄伸手觸了觸僵硬的臉頰,許久,才問不知什么時候走到她身后的顧璟:“顧璟,你說,他會不會知道了?” 顧璟搖頭道:“孫御醫(yī)幾朝老臣,裴毓手下沒有開口,沈卿之那兒更不會?!?/br> “可是,我有些害怕?!?/br> “陛下請放心,今日你并沒有露出破綻?!?/br> “可是我還是擔(dān)心……” 楚鳳宸摸了摸心口,一時間卻找不到合適言語去形容這樣的感覺。在宮中,有許多感覺是無法言語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事情更多。她在鏡前糾結(jié)了片刻,卻終究沒能摸索出點(diǎn)什么,直到夜色降臨十分,阮語又一次來到華容宮,她的心慌終于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出口。 阮語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些氣色,精巧的妝容遮蓋了她臉上的憔悴,寬大的衣裳把她瘦骨嶙峋的身子巧妙得修飾得并不是那么恐怖。她坐在華容宮外殿,極細(xì)的指尖握著杯盞,眉宇間也已經(jīng)沒有了幾日之前的形容狼狽??上В讣獾囊唤z顫抖還是出賣了她。 一杯茶下肚,她終于不再顫抖,卻遲遲沒有開口。 楚鳳宸并不急躁,只是從懷中又掏出了一個瓷瓶,輕輕推到了她眼前。 阮語卻像是受了驚嚇?biāo)频拿腿缓髢A,砰的一聲撞上了椅背,之前所有的淡然都成了泡沫。 楚鳳宸輕道:“這藥并不是解藥,它只是止痛和止癢,所以你的身體還是會不斷衰竭。你如果想要徹底治愈,還是需要去御醫(yī)院。” 阮語沉默不語。良久,她才沉聲開口:“我只要這藥就可以了……你們……你們想要我做什么?” 楚鳳宸略略沉思,終于發(fā)現(xiàn)了之前的心慌究竟是什么。這發(fā)現(xiàn)讓她遍體都涼透:“御醫(yī)院……孫御醫(yī)出了什么事?” 阮語低道:“他死了?!?/br> “是大火前嗎?” “大火?”阮語迷茫道,“沒有大火,御醫(yī)院執(zhí)事是因為違令出宮,企圖勾結(jié)刺客擾亂宮闈,被禁衛(wèi)當(dāng)場……” 孫御醫(yī)死了。 也就是說,沈卿之所謂大火根本就是在試探她! 那藥方還沒有到裴毓手上。! 第59章 與光同塵(裴毓篇) 你愿意做我的刀刃嗎? 十五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了當(dāng)今的皇后,那個擁有著楚姓卻因為女兒身而無奈把燕晗交給了一個外姓之人的前任公主。夜風(fēng)中,這個美麗的女人眼里的殺意凌厲如霜,居然比月色還要冷上幾分。正如父親所說的,天家后裔,每一寸皮rou下流淌著的都是涼透了的血液。 她想要?dú)⒌娜耸亲约旱恼煞?,?dāng)朝的皇帝。 用簡簡單單的一場謀亂來斷絕一個王朝。 她說:“你是裴帥長孫,是我楚家先祖敢放在睡榻旁的刀刃,是不是?” 那時候,整個宮闈都早已落入她的駙馬謝則容手里。我好奇在這樣的絕境下是什么讓她敢殊死一搏,悠悠問她:“你本來就是已經(jīng)是皇后了,何必多此一舉?” 皇后卻笑了,說:“難道你不想親自試一試皇城鐵騎當(dāng)真固若金湯么?” 我的心因為這一句極輕的話起了漣漪,忍無可忍,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