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半個月都走的順暢,將要到灈州府這天起了大霧,船行在一處狹窄水路,卡著谷口慢慢駛出去,黃昏還沒駛到港口,摸了黑行船是大忌,月亮被云霧遮了去,水色茫茫,星子都沒有,船老大緊皺了眉頭,最后還是決定不往前行,下了錨先靠著灘邊的石臺樹林泊上一夜,到天明再往港口去。 眾人行船的經(jīng)驗豐富,曉得雨多了就有霧,渾不當(dāng)一回事兒,王四郎卻是頭一回坐船,艙里眾人都睡得打鼾,他卻瞪了眼睛睡不著覺,窗子外頭的樹梢來回晃動,前半夜沒出來的月亮后半夜間從云層里探了頭,照得室里一片明亮。 六個人一間艙,他翻騰多了上鋪的人便咂嘴兒嘟囔,王四郎翻個身爬起來,輕聲道:“我往甲板上走走去?!币矝]人理會他,他開門兒出去了還有人不耐煩的咒罵一聲。 王四郎只作沒聽著,放輕了手腳往欄桿邊坐下,尋了個角落,支了腿不出聲,出來這些時日他很有些想家了,伸手往兜里去掏媳婦給他縫的汗巾子,摸了那個邊把嘆氣聲往肚子里咽。 船艙里悶得很,半個多月沒有能洗上澡,幾個大男人睡在一處又是腳臭又是汗酸,味兒別提多難聞,到了甲板上叫風(fēng)一吹倒有些舒爽,此時才剛?cè)氪海估锎汉牍?,王四郎吃不住坐了一會兒便要進艙。 船板兒輕輕一晃,往樹林石臺邊傾斜過去,王四郎只聽得悶響一聲,對面甲板上似有重物被拋了上來。濼水鎮(zhèn)臨湖有船,年少時常聽村里出去的人回來說些江中水匪的事,雖那掌柜跟船上的商人都說這條線走了多回從沒出事,他卻是緊著一根筋不放松。 先是東西扔了上來,再就是有人細細索索攀了繩子往船舷上爬,王四郎躡著手腳過去探頭一望,貓爪兒在月光下泛著銀白的光,他原在巡軍鋪屋干的就是這個,貓爪子便是用來攀樓上墻用的,上面的鐵勾子緊緊扣住欄桿,下面的人把繩子綁在腰間,上來一個再把繩子放下去拉另一個。 一排五個鐵貓爪子,少說也有十個人,一船上都是吃了滿肚兒酒睡得昏昏沉沉的客商,連水手們也陸續(xù)去睡了,王四郎先尋了梯子下樓,想把人都給推起來,點了火拿上家伙事兒未必干不過這些水匪。 ☆、幸天佑劫后余生 王四郎登了小梯兒下去,此時也顧不得貨了,一間間推門,一排屋子只推開來兩間,捂了嘴兒把人推醒,怎么推都不醒,他只好扇人耳光,手都打得發(fā)木了,那人才迷迷登登把眼兒睜開,見王四郎做個殺雞抹脖子的樣子,還暈乎乎起不來。 到了四川客商那間,他倒是沒把門栓上,人還睡在里頭,鼾聲震得床板都在抖,王四郎連推幾下不醒,聽見前頭已經(jīng)鬧了起來,一巴掌上去狠狠扇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格老子的!”那客商翻身罵了一句,眼睛瞪得銅鈴大,王四郎趕緊捂了他的嘴,低聲告訴他有水匪上了船,客商一個打挺下了床,從床板下摸出把長刀來,掂了刀就要闖出去,王四郎一把拉住他:“總有十好幾人,這樣鬧法怎的還沒多少人醒?” 他好容易推醒了兩個,按說一艙六個人,兩間艙房十二個人不少了,卻只是乒乒乓乓摔桌砸椅子的聲兒,竟沒人沖出屋去。 那陳姓客商一拍腦門:“今兒咱們是在船上用的飯?!闭f是用飯,只一鍋面疙瘩,加了rou菜進去燉,每人得著一碗,再加兩個饅頭,這樣一餐倒要收二十文錢。 王四郎舍不銀子,只吃了上個港口買的干餅子就水,客商還有一包醬牛rou,他倒不是沒錢,只嫌那鍋湯淡津津沒味兒,只用了半碗便不再吃,這樣一想原是船上出了內(nèi)鬼。 兩人趴在船舷氣都不敢出,再叫旁人已是不及,十好幾人明晃晃的掂著刀,進了屋一捅就是一個,有人還在發(fā)夢呢,便被捅死過去,還有的翻身只叫一聲“救命”便再出不了聲兒了。 陳姓客商比王四郎見得廣,指指欄桿,此時船上除了水匪沒幾個活人了,他們趴在欄桿上往下滑,陳客商的大肚皮貼了滑溜溜的船板磨著倒不怎么痛,王四郎干了幾年的巡軍鋪屋的活兒,濼水雖少有走水的時候,可平日cao練卻不可少,腳上功夫沒丟,兩腳一蹬抱著木頭就下去了,滑到水里“撲咚”一聲。 他打小就長在湖邊,水性自是沒話說,少年時王老爺在鎮(zhèn)上讀書,親娘常叫他去看望走動,王四郎來往不肯費那五文十文坐船,赤了上身游到對岸去,他水性還在,扎個猛子潛到水下,摸了石壁往上爬。 江里水雖深卻有一邊是靠了岸的,王四郎上了岸就去接那客商,看他圓墩墩的樣子,行動也不遲緩,屏了氣兒扯住繩子往下,入水的時候因著人胖還緩緩下去,怕濺出水花來驚了船上的人。 兩個順著樹蔭遮住的地方躲到灌木叢里,蓋了樹枝在身上,陳客商粗喘著拍王四郎的肩:“兄弟,我虛長你幾歲,你就叫我一聲大哥,咱只要出得去,我絕不虧待了你?!?/br> 船上已經(jīng)點起燈來,想是水匪殺干凈了人,正在清點財物,舉了火把,把水照得明晃晃的,船員里頭有個精瘦精瘦猴兒一般的人點著人數(shù),從東頭吼上一聲:“老大,還少了兩個!” 王四郎見了他不由切齒,這個瘦猴子最會來事兒,嫌貧挑富,幾個富的他便捧了臭腳,要水要茶都有,他討上一碗水都難,還說什么熱水都在船下的鍋里燒著,最是要緊的,一碗熱水倒要收上五文錢。 他原是水匪安在船上的人,這十多日里把船上上下下都摸了個透,人頭都在他心里掛了號,一具具扒拉開來看了臉,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少了兩個。 王四郎生得魁梧高大,陳客商有錢又圓胖,這兩人都惹人的眼,一字兒排開來便知道少了這二人。尖嗓子劃破樹叢里的寧靜,那客商原在大喘,此時屏住呼吸氣兒都不敢出。 他跟王四郎互看一眼,趴在枝上僵著身不動,王四郎在地下亂摸一氣,右手捏了根腕口粗的木枝,右手往胸前一抓,臨行前秀娘給求的護手符還牢牢貼在胸膛上。這后里背山面水,順著樹爬也不知逃到何處去,水匪定是在此等候多日,打的就是殺人奪貨的主意。 王四郎心里直打鼓,他再混也沒遇上過這事兒,一船的血腥氣,船老大給挑在船桿上,水匪留了幾個水手,拿刀逼了他們叫一人上去捅那船老大一下,下了手就留下活口,橫堅已是入了伙,若不肯,一刀子捅死了算完。 不過頃刻間,原還喊聲一片的船艙半點聲兒也無,那些原來被活捉的也沒能留下命來。瘦猴子跟王四郎起過爭執(zhí),哪里肯放,指了水面就要叫人下船去搜,他頭一個跳下來,拿火把兒照著淺灘,見只有來的沒有去的腳印,奇了一聲:“怪道變成蒼蠅飛了不成?!?/br> 那個水匪老大在船上一聲喊,瘦猴子瞇了眼兒,緊緊盯住樹叢,半日也沒動靜,這才返身順著繩子上了船,報了一聲,那個老大也不當(dāng)回事兒,趁著月明風(fēng)好,升帆開船,須臾就到了江心。 一直看著船駛到江中,王四郎兩個才松一口氣兒,天清月圓,冷泠泠的光直照在江面上,夜空一絮云彩也無,王四郎分明瞧見船上拋了一個個布袋子下來,有的套著頭,有的裹也不裹,直直往江心扔去,隔得老遠還能聽見慘叫聲。 他剛下過水,被冷風(fēng)一激抖個不住,那個陳客商一頭的虛汗,兩個人都不說話,等那船駛在江中只能瞧見一小角船帆了,才從灌木里爬出來,野猴兒沖著他們啾啾叫,王四郎倒在地上趴成個大字,幸而老天保佑,若不然只這猴子一叫,他們便沒了性命。 兩人初時都不敢升火,陳客商身上帶著用油紙包住的火折子,江面上一只船兒也無,背后怪石奇樹河灘上雜草亂石,等了半日見那船的影子都沒,這才敢升起火來。 樹枝“噼噼啪啪”的響,那陳客商長嘆一聲:“終日打雁的,倒叫雁啄了眼去,我說怎的古怪,這一片草,竟沒個蟲嗚鳥叫?!?/br> 王四郎這才想起來,他們靠著這片河灘的時候,船老大還派了人下去看過,叫人拿了長棍去打草,想來是那瘦猴子做手腳,跟人里應(yīng)外合,把一船百來人都送到了閻王殿。 夜里兩人湊了火烤干衣裳,王四郎撿回一條命,可想想自己連本帶利全折在船上,捂了頭臉嘆個不住,陳客商倒好,暖了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往后就跟著哥哥我干,咱只要回得去,那幾十筐茶葉,還不放在眼里。” 說著他從手上摸出個金鋼石的戒指,塞在王四郎手里:“這一個抵你兩筐茶葉還翻不知多少個跟頭,跟著哥哥,絕不吃虧?!彼彩窍铝搜玖?,這個戒指,少說也值小一百兩銀子。 王四郎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圖長久的富貴自是跟了陳客商一處跑生意攢人脈好,這里荒山惡水的,他若是起了什么壞心,陳客商還不夠他一個拳頭砸過去的。 別看他rou厚,真打起架來,王四郎一個能干翻三個陳客商這樣的,他那點力氣全用在了逃命上,此時手指頭都抬不起來,升火砍柴全靠王四郎,若是要在這兒呆上兩三日才有船只過去,那還得靠他下水撈魚,不然兩個人活生生得餓死。 王四郎自然不會去動這個歪念頭,他吃過一次虧,想想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人半點都欺不得心,別說他下不了這個狠手,就算得了這注財,往后就不回鄉(xiāng)了,如今活了一個人命,陳客商又肯帶了他跑貨就是再好不過了。 當(dāng)下把那金鋼石的戒指塞回去:“我可不是圖的這個,若圖這個,在鄉(xiāng)里便干了那事兒,還非得跑到這江邊上來?!?/br> 陳客商看看他不是作假,這方才松口氣兒,他此時臉上的笑才真了幾分,拍肩更是用力:“好兄弟,有你這句話兒,哥哥我天南海北的都帶了你跑?!?/br> 兩人一直等到東方既白,此處水流雖不如谷中湍急,可也有波濤拍岸,王四郎就是身子壯水性好,也不敢貿(mào)貿(mào)然下水去,無奈肚里實在饑得很了,走到水邊,摟了把長草,回到岸上編了個魚網(wǎng)。 先不提這里的水流游不游得魚,這草編的網(wǎng)子只能用來撈些草魚,那聰明的咬斷了草根游出去,這法兒還是王四郎少時在鄉(xiāng)間學(xué)會的,下了網(wǎng)等上半日,倒絆住個東西,好容易撈了上來竟是條裹腰,繡了鴛鴦戲水,大紅色的底兒,水藍色的邊。 王四郎把這個給陳客商看了,曉得是船上拋下來的事物,看著手工料是這人娘子做的,如今汗巾還在,人卻沒了,那家里的還不知要怎生盼著人回去呢。 既沒撈上魚來,只好去枝頭上摘了些野果子充饑,還未到葉紅果熟的時候,青皮苦澀,很難入口,兩人都已餓了一日,把酸皮棗兒全啃下肚去,一往里咽就是一口酸水,直反胃。 到得第三日,都已經(jīng)睜不開眼皮了,白日天日頭太盛,明晃晃的光直刺人眼,只好藏身在樹蔭里,身上咬得紅一塊紫一塊,又發(fā)熱又水泄,再沒人來,兩個人就都交待在這不知名的灘頭上了。 幸而傍晚有人船經(jīng)過,王四郎瞇了眼兒看不真切,陳客商卻跳將起來,這三日他一直懨懨的提不起勁,此時卻有了力道,又是蹦又是喊,燃了火把求救。 那船上的水手瞧見了,把船泊住,駛了小艇過來載人,王四郎身子才沾甲板就暈了過去,閉眼之前還聽見陳客商在跟船老大兩人論字兒排輩,他有心想笑,半點力氣也無,頭一歪睡了過去。 ☆、入門報喪有真假 秀娘好容易哄睡了女兒,西向的屋子曬了日頭熱得很,小小的人兒滿臉通紅,頭發(fā)里全是汗,秀娘給蓉姐兒拿小被子搭住肚皮,一手拿了竹扇子給她扇風(fēng)。 傍晚得著消息,她還沒哭出聲來,潘氏就跌在地上大哭,口里不住的罵,罵王四郎罵王老爺,罵的最多的就是朱氏。 秀娘的眼淚還沒流下來就被潘氏的罵給憋了回去,腦袋里嗡聲一片,像是在桃花林里,被一群蜂子盯住了,潘氏的哭聲,鄰家的勸慰聲,還有那個報信的小哥接二連三的吆喝聲,全圍在耳朵邊繞,就是傳不到她心里。 等醒過神來,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蓉姐兒靠著墻里,張大了嘴巴抽抽噠噠,小拳頭握得緊緊的,嘴里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連潘氏要把她抱過去,也搖了頭不肯,哭得眼睛也紅鼻子也紅,整張臉皺成一團。 秀娘緩了會才能開口,一手摟住女兒,拍打著她的抱,蓉姐兒“嗚”一聲撲到她懷里,摟著她哭得比剛才更傷心,直到這會兒,才“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見女兒哭成這樣,秀娘憋在眼眶里的淚再也收不住,兩人摟作一團,潘氏又開始罵起來,連沈大郎都聞訊趕了回來,聽見屋里一片哭聲,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門口張了幾下都不敢進來,往堂前去就看見沈老爹捶著桌子不住嘆息,這才問明白:“可尋著……人了?”說是人,其實就是尸首,都知道江中水急,人掉下去濺些水花出來,連人帶東西全都送給了龍王爺,哪里能尋得著尸首。 可遭了難的人家卻還都還抱了一絲僥幸,既沒尋著尸首,說不準(zhǔn)就還活著。沈大郎這話才問完,沈老爹就狠瞪他一眼:“那龍王爺也姓王不成,你以為是門前三寸爛泥塘!掉下江去,哪還有命活?!?/br> 一家子一直鬧到夜里,陳阿婆回來的時候?qū)幗銉罕Я硕瞧ば∨苓^去:“阿婆,我餓!”她噘了嘴兒伸手要抱,陳阿婆見屋里燈也沒點,進去一看潘氏正陪了秀娘抹淚。 秀娘一聲都不出,她卻顛顛倒倒不知罵了幾車話,蓉姐兒哭累了,綣在床上睡過去。妍姐兒卻沒人理會,還是沈大郎將她抱到屋里,回去把孫蘭娘替下來,叫她回來看孩子。 陳阿婆一聽竟是這事兒,她兒子也跑過船,連聲問道:“報信的人呢?他是哪里得的信兒?可有人認得?”潘氏一問搖頭三不知,陳阿婆跺了一下腳:“趕緊家里各處找找,是不是丟了東西?!?/br> 整個院子都轉(zhuǎn)過一回,最后是蘭娘屋子里少了一面銅鏡,妝匣子也被打開了,可孫蘭娘的東西全鎖在柜子里頭,就是怕自己不著家的時候,兩個小姑娘東摸西摸帶了出去玩,叫人拾了去。 秀娘一口氣緩了上來,蒼白的臉色頃刻有了血色,她原來真當(dāng)四郎已經(jīng)去了。眼睛瞧不見耳朵聽不著,跟木頭人似的發(fā)怔,聽見一句丟了東西,才把心思慢慢回轉(zhuǎn)來,知道是個報假喪趁亂偷東西的。 這一緩過來便覺得腹中饑餓,潘氏又罵那個上門占便宜來的,曉得丟了一面銅鏡rou疼不已:“喪天良的東西,爛肚爛腸爛雞八,腳底生瘡流綠膿,好一塊爛一塊,報了喪來訛人,雷公都不放過他?!?/br> 又一通安慰女兒,卻就是不敢去說沈老爹一句不是,他好好兒的在家,竟沒瞧見那人進屋拿了東西,潘氏秀娘有了力氣便到灶下燙面條吃,還把陳阿婆留下一處吃飯,知道寧姐兒餓著了,秀娘特意給她打了個糖水荷包蛋,里頭的蛋黃將凝未凝,吃得她嘴圈兒都黃了,把調(diào)了糖的蛋白湯喝個干凈。 蘭娘口里不住念佛,偷東西的壞事倒成了好事,秀娘臉上漾了笑,扯了蘭娘的袖子:“我給嫂嫂買面新銅鏡?!?/br> 她心里歡喜不住,眼圈不覺又紅起來,蘭娘打趣她:“嚇,這可得趕緊去給菩薩上柱香,你都不知你嘴里念了幾回的‘阿彌陀佛’?!?/br> “該當(dāng)?shù)脑摦?dāng)?shù)?。”秀娘分了面,把中午的小菜拿出熱一回,一家子圍在一處吃了飯,夜里蓉姐兒餓醒了,吮著手指頭看秀娘的臉色,見她臉上笑盈盈的,跟著也笑起來:“娘!餓!”舉著一根手指頭撒嬌,要rourou吃。 廚下早早就備好了她的飯,爛燉面條,加了魚rou跟切成碎沫沫的薺菜,蓉姐兒是真餓了,她早上同妍姐寧姐瘋玩,下半晌守了秀娘哭,半步也不肯移,水都沒喝上幾口,也不挑嘴,把滿滿一碗的粥全吃了,摸著圓起來的肚子倒在床上。 秀娘曉得嚇著了她,心疼的不行,摟到懷里叫她貼了rou睡,蓉姐兒小手一伸,摸到秀娘耳朵上,按原來秀娘不許她這樣,三歲大的孩兒得開始作規(guī)矩了,可這回卻由得她捏了,嘴里輕輕哼著歌兒,把蓉姐兒哄睡過去。 后頭幾日秀娘便安心賣她的吃食,蠶兒巷子一街的人都知道她到了點兒便來賣東西,悄沒聲兒的開了門,壓低了聲兒買了去,有自家?guī)Я送氲模灿叙堃粋€碗去,待晚間她再來又還的。 米飯饅頭面食吃了個遍,秀娘做的看蠶食名頭越來越響,還有那隔了條巷子的人慕名而來,她擔(dān)出去的東西總能賣完了家來。 原來的一串錢,慢慢攢出了三貫銅錢,秀娘拿布包了到街上的酒樓里秤了銀子現(xiàn)來,一個個銀角子掂在手里都沉。 不過十來日的光景,等出了蠶再沒有這樣的好事兒,秀娘見了街上挎了籃子走街串巷賣花兒的婦人女子出神,她做的這營生跟賣花賣珠是一樣的道理,全都是趁著季,等過了季,再多旁人也不買你的。 不若就按著陳阿婆的主意,等夏日來了,往南山上去,賺些富戶的銀兩,夏至到小暑之間,濼水湖上就沒有閑著的船只,一趟趟的往南山上送東西,夏至之前就開始忙起來,到得小暑前后,濼水鎮(zhèn)上鄉(xiāng)間的人全擔(dān)了東西去賣。 各色小玩意兒,吃食,絲綢緞子,一條上山的官道擠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秀娘盤算著不若做些冷淘去賣,可這冰價又太貴,便是高家也不藏冰的。 她皺了眉頭思量,還沒進門,就看見潘氏拿了大掃把,邁了一雙小腳去追個青衣小子,一掃把一掃把的拍在他身上,口里喘了粗氣兒罵:“叫你再來報喪,混帳玩意兒,上回摸了個銅鏡子去還不足性,看我打不打死你?!?/br> 就是日日袖了手萬事不問的沈老爹也追上去罵,潘氏一邊罵一邊啐,蓉姐兒縮在堂屋的檐下,身子不敢探出來,嘴里卻叫:“打!打壞人!” 秀娘一瞧就明白過來,趕情是又有人來報喪了,得了一回手,便想著再來訛她們一回,這回這人上門還真是打理過的,手上甩著一條白巾,頭上的白斗笠被潘氏一掃把打到地上,腰間還扎了一條白孝布。 秀娘氣憤不過,見著間隔陳阿婆的木盆兒擺著,端起來潑了那人滿頭滿臉,潘氏拍了巴掌笑,那人卻氣極敗壞:“一家家喪都報下來了,同鎮(zhèn)幾個人去的,尸首都在灈州府放著呢,你們不樂打我做甚!” “王八羔子!”潘氏又是一口,啐得那人跳出屋去,鄰居也跟了指指點點,還有人樂呢:“這個倒妝的像,若是頭一回就他來,說不得還得賠進一餐飯去?!眻髥实某顺燥堖€要拿錢,各地都是這規(guī)矩,再討人嫌,報了喪也得請人吃飯。 這人別說銀子,連飯都沒吃著,連叫幾聲晦氣,踮了腳兒進門把那白斗笠拾起來,錯身閃過潘氏的掃把,三步并兩步的跑遠了,潘婆子還扒了門罵,秀娘看了一回才把她勸了進去。 王四郎坐的那艘船沒在灈州府靠岸,一路往前,到了半道淺灘處下了貨,只留了一艘空船在,那水匪頭子也不是不想把船賣了,可一路通關(guān)都有牌牒,到了他這兒人都對不上,里頭除了水匪頭子,還有好幾個是懸了賞的,只好棄了船上岸。 這是他們早早就鋪好的路,叫個眼生的去把貨銷了,那些個客商身上摸下來的銀兩早早就瓜分干凈,干完這一票,倒好歇上三四個月。 那艘棄船是三日之后找到的,一船人都死絕了,舷上帆上處處都是血跡,灈州知府親自出來坐鎮(zhèn),可無奈沒有活口留下,只曉得是一伙水匪,又追查出這一支船是從江州府載了貨出港的,把列船名單上的人數(shù)了個遍,通報發(fā)喪。那時候王四郎才剛登上救命船,還沒行到灈州府呢。 報喪的不甘心白走這幾里路,打聽了王老爺家,一進門還沒開口,蘇氏瞧了他的模樣就要抹淚:“我的冤家啊!” 王大郎也在外頭跑單幫,只不似王四郎走的水路,離得也近,才剛出去兩日,家門口就來了報喪的,她一見就倒在地下,朱氏出來問明了,一個耳刮子扇了過去:“嚎什么喪!是王四郎!” 蘇氏的淚立馬收住了,扒了門站起來問一聲:“是王四郎?”見那人點了頭,臉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梅姐兒在廚下聽見了,奔將出來,扯了那人的袖子:“你說甚!是來報誰的喪!” 那報喪人走了兩家,一文銅錢沒得著,身上還被澆了一盆餿水,正氣不過,大吼一聲:“王四郎!我來報王四郎的喪!” 王老爺坐在搖椅上起不來,扶了頭一陣陣的發(fā)暈,朱氏又是給他揉心又是給他拍背,王老爺張了手摸住椅子扶手,眼前一黑竟瞧不見東西了。 朱氏這才慌了神,催水催藥,給他口里含了一枚仁丹:“老爺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fù)生,快緩緩,提口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