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jié)
蓉姐兒自來不喜妾,但凡做大房的,哪一個提到妾字能心平氣和,那些個好名聲的當家太太,哪一個背后不敲斷幾根木魚犍槌,蓉姐兒跟著秀娘也付過許多宴會了,卻沒見過這些許多妾,便是到外頭交際,也沒哪家子讓妾出來迎客的,甫一進門就開了眼界。 一屋子的胭脂香粉,或立或靠,因等得久些,很有些不耐煩的,離得門邊最近的一個,斜簽著身子挨在柱子上,頭半低著,側(cè)了半張臉勾出一個笑來。 若不是身上衣裳穿得素色,還當是哪家堂院里出來的,那個妾卻是徐三老爺?shù)暮蠊酚阉退模^了兩道手,也只他們不嫌腌骯,那妾是新進門,還是頭一回見著徐禮,眼仁兒一亮,飛快開了口:“少爺來了,倒是頭一回見?!?/br> 張氏面上一臉寒霜,養(yǎng)娘重重咳嗽一聲,那受過教訓(xùn)的一個個都立直了,還有一幾個慢慢騰騰垂手立住的,便是平日里得寵愛,不曾吃過排頭的。 蓉姐兒眼睛瞬也不瞬,由著徐禮扶過門坎,進來就有丫頭塞了拜褥,張氏還假意擺手,嗔了那個拿拜褥的丫頭一眼,笑的一臉慈和:“前邊堂上拜過了,不必再多禮?!?/br> 若真不欲行禮,連拜褥都不須拿出來,她擺了兩回手,便又擱下來不動了,分明是要受她禮的意思,若是別個自然下拜,蓉姐兒卻眨眨眼兒,膝蓋都彎下來了,又立住了,站直了笑盈盈一聲:“哎,太太疼我。” 她說的一臉笑意,眼睛都彎起來,把個張氏說的一噎,半晌都沒開出口來,她不曾開口,蓉姐兒卻沒叫冷了場,一徑兒拿過丫頭捧著的花鈿冠子,托起來送給張氏,這卻是單獨送的禮,前頭已經(jīng)得了一份針線活計,此時拿了這個,張氏眼兒一掃,才把才剛那些揭了過去。 還真是個缺心眼兒的,她心里這么想著,還道才剛退回來的丫頭是真?zhèn)€因著守禮才打發(fā)回來,眼睛自上往下打量蓉姐兒一回,還真?zhèn)€挑不出刺兒來。 人雖直了些,儀態(tài)卻大方,可心里卻不免有些酸意,進門那一扶,哪個沒看在眼里,此時等蓉姐兒行了禮,出手又這么重,滿以為自家也能有一份子,待的年歲長些的便開起玩笑來:“太太這個兒媳婦卻討著了?!?/br> 張氏眼睛淡淡一掃,一屋子的狐貍精怪,哪一日不壓著就要作怪,既開口的是大姨娘,跟著徐三老爺最久,雖沒得個一兒半女的,卻也一向得徐三老爺?shù)膶櫍皇撬詠硐残虏粎捙f,二是這位大姨娘,最后說恩情。 徐三老爺自外任回來,怎么也要在她的屋子里頭歇一晚,她曉得徐三老爺愛聽什么,把脾氣摸得透透的,還把自家也捎帶進去,說些往日如何如何的話,張氏的女兒叫他想起吳氏前頭那個女兒,便是大姨娘的手筆。 “這位是大姨娘孫氏?!笔切烊蠣斏磉叺难绢^,紅袖添香夜讀書,“讀”出來的姨娘,年輕時也有過一個女兒,這才挑那“女兒”的是非。 蓉姐兒只點點頭叫一聲大姨娘,往后挨著排的,她連眼睛都沒掃一下,更別說送禮了,姨娘們不高興,張氏便高興了,揮手叫她們都下去歇著,才進來的沒多久的臉上還好,大姨娘這樣的鼻孔都氣歪了。 張氏是有意把蓉姐兒留下來說會子話的,可徐禮自行了禮便在羅圈椅上坐定了,跟個守門神也似,略動動茶,眼睛抬也不抬,那些妾打量過來,他便只看著鞋尖,半點也不提先告辭回房的話。 張氏曉得留不下蓉姐兒來,粗粗說了幾句,也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話,便叫丫頭送了他們出門,等人走遠了,揉了額角問道:“奶娘,你說這個姐兒是真愣還是充傻?” “太太寬心些,便是她充傻又怎的,太太是婆母,天生就壓了她一頭。”養(yǎng)娘說了一句,吩咐丫頭把小娃兒抱出來:“倒是哥兒這么護著,有些稀奇?!?/br> 可不是稀奇事,徐禮自來連個笑臉兒都不曾有,不說對著她如此,便是對著親老子也一般模樣,家里擺家宴也是一樣,成日里寒著一張臉,今兒忽的破了凍,竟還伸手扶起來,這是忽的開了竅?采蓮碧荷兩個呆了那許久也一樣鎩羽而歸。 “這才說她是充傻?!睆埵线€待再說,女兒睡醒了午覺,張手就要她抱,她臉上笑開來,抱過女兒顛一顛,還不待說話,丫頭就來報:“太太,廚房說是糖蒸酥酷沒了,今兒上了不點心。” 張氏忽的臉就沉下來,她在徐家不受看重,原徐三老爺在家便罷,他一不在,廚房便糊弄起來,不說分到幾房的新鮮果子有差別,只這些東西上就差了多少,要一盞熱牛乳還這許多話說,一時有一時無,等的就是三房出錢。 若說這里頭沒徐大太太的示意,張氏怎么也不肯信,她吸一口氣兒看看丫頭:“知道了,叫換盞熱牛乳來?!?/br> 這是已經(jīng)欺負到了頭上,張氏忍下這口氣,眉頭緊緊蹙了起來,看看女兒嫩生生的臉蛋,嘆口氣:“把老爺送回來那匣子銀子開了,到外頭換成碎銀子,色兒不必那么好的,打點廚房去吧?!?/br> 徐三老爺再混,年節(jié)禮總要送回來,雖過了趙仙仙的手,張氏這里卻還是留了些,可這些給了她便是她的,便不為著自個兒,也得給女兒攢著,看看王家姐兒的嫁妝,那一抬抬的進門,做人媳婦也有底氣,徐三老爺不著調(diào),不為女兒謀算,往后卻不是兩眼一摸黑。 便是想叫兒媳婦出錢,也不能急在這一時,張氏親親女兒的臉蛋,抱著她起來走一走,叫人蒸了酥點心上來,拿熱牛乳泡軟了攪成糊糊喂給女兒吃。 蓉姐兒同徐禮牽了手回去小院,一院子都是自家人,嫁妝也都歸了庫,她才進屋子就歡叫一聲,坐到羅漢床上甩了高底鞋兒。 紅褥子紅羅帳須得使上三個月,這是規(guī)矩怎么也不能改,可她人愛穿紅,被子帳幔卻不愛用紅的,床上還是一水紅色,羅漢床上的倒換過了秋香色繡麥穗的鋪蓋,墊的軟軟的,她一坐上去,就把腳也縮起來。 徐禮看著她笑,湊過去捉住腳兒在手心里揉搓,蓉姐兒紅了臉,推開他的手,她一出門去就叫甘露蘭針把屋子布置起來,還細細喁喁的告訴徐禮,她在家時屋子里是怎么裝扮的,連那香椽簾子都帶了來,掛起一幅打眼看過去金燦燦的,倒比光比鋪紅喜人得多。 陳嬸子一看這樣,倒歡喜起來,禮哥兒太靜,是得有個鬧騰些的小娘子才好。由著幾個丫頭進進出出,不出一時三刻,除開西廂房設(shè)的書房不曾動過,屋里大變模樣。 不過加些小玩意兒,屋里立時就有了活氣,徐禮的手雖叫她推開了,她人卻挨過去,笑嘻嘻的道:“等我回門,還要把大白也抱過來的?!?/br> 成婚那日事兒又多又忙,大白在個陌生地方說不定要跑脫,只等著三朝回門把它抱回過來,蓉姐兒滿屋子看了一圈:“它睡這兒!”抱了徐禮的手撒嬌:“大白睡我腳跟頭?!?/br> “好。”他再沒有不應(yīng)的,嘴上說著話,手又跟著摸了上去,她抱著膝蓋,腳尖從紅裙子里露出一個尖尖來,夜里他就揉過,她身上就沒有他沒碰過的地方,給她褪了襪子,手指使力給她揉起腳心來,還道:“那那鞋子走道疼不疼?” 蓉姐兒怕癢,他一揉,就軟下來,曲著身子笑,外邊站著的丫頭一聽這個動靜,俱都退出門去,徐禮還逗她:“這樣經(jīng)不得碰,”說著就伏下身湊到他耳邊去:“你腰上不怕癢,怎么這兒怕?還有哪里怕癢癢?” “我不告訴你?!比亟銉汗淖靸号み^臉去,兩只腳還往里縮,縮得徐禮傾身上來,扳過臉兒香她一口,他只有五日假,再往后就要秋闈了,若不是急著娶她進門來,很該把日子再往后挪的。 既要讀書就要回書院,他心里不舍得,更挨著不肯放她,又是揉腳又是摸手,把蓉姐兒擠的貼到墻上,身上熱烘烘的,又想起夜里她乖乖的由著擺弄,心頭一動,湊過去含她的耳垂。 蓉姐兒立時又笑了,徐禮拿舌尖碰一下,往她耳朵眼里吹氣:“腳上癢,這兒也癢?”兩個打鬧成一團,一屋子暖意融融。 連外邊覘筆跟捧硯也跟著笑,原來這屋子就跟雪洞似的,那幾個丫頭這邊擺一個那邊掛一個,屋里掛了事事如意的雪柿圖,兩邊垂著香椽簾子,地上鋪了毛毯子,屋里設(shè)了大屏風(fēng),立時這院兒里就像個家了。 這些東西原來也有,卻不如女人家打扮出來可心意,甘露還問覘筆,說想在院子里養(yǎng)花,再搬個水缸子進來養(yǎng)些魚。 覘筆立時去尋了府里的花匠,甘露報一長串名兒,那花匠臉上笑憨憨的就是不接口,甘露先賞了他一把錢:“那花兒株兒都尋好的來。”這句一說,花匠立時就笑,,石榴株桂花樹一樣樣都撿點起來,桂樹是折桂,石榴是多子,俱是好意頭,原不可曾有人打理這些個。 外邊一院人撒掃歸整,屋里兩個已是抱作了一團,蓉姐兒酡紅了一張臉,抱住徐禮的脖子,嬌嬌滴滴埋在他懷里,鼻子尖磨他的胸膛,身子也顫聲音也顫:“不要。” 她還當是他白天就又想行晚上的事了,徐禮隔著衣裳摸她的背,蓉姐兒一向生的勻稱,手上一捏就是一把軟rou,香白細膩,怎么不叫他意動,可白日里頭不尊重,便是再想也得忍了。 抱著解解喉嚨口的渴意,自上摸到下,這才說:“沒要,叫我碰碰。” ☆、第189章 巧媳婦識破機關(guān)敏繼母前倨后恭 在徐家囫圇過的這兩日,蓉姐兒算是步不出戶,跟徐禮兩個呆在小院里,原備下的棋譜詩書俱沒派上用場,這兩個哪里還用看書下棋,蓉姐兒一個就吱吱咕咕個不住,滿肚皮的話要說給徐禮聽,點了指頭自濼水一直說到江州,再從江州說到金陵。 徐禮便聽著她說,摟了她挨在榻上,在他懷里,她卻不把眼兒對著他,怕羞,一看就臉紅了,眼睛一時看著窗外,一時看著著帳頂,一時又去看香爐里頭燃起來的白煙,跟只貓兒似的好動,還不定性,翻過來轉(zhuǎn)過去,最愛拿背對著他。 徐禮一面應(yīng)合她一面笑,拿手指頭刮她的臉頰,蓉姐兒先不覺得,他刮的久了癢癢起來,抬手按住氣哼哼的道:“別鬧。”接著又說起大白的腳爪子正能作一付墨梅圖。 “它可乖呢,拎了兩只前爪子,沾上墨汁,鋪在白紙上一下下按上去,比拿筆點出來的還有意思呢。”她這么說著就想大白了,不獨想大白,茂哥兒阿公阿婆,還有爹娘,就是她原來院子前種的那棵海棠樹她都念叨起來。 徐禮知道她想家了,他由著她來收拾屋子,又破土在院兒里種下樹苗花株,那頭覘筆還得了吩咐,叫木匠搭了秋千架子抬進來,都為著怕她在這兒住不慣,還想著等他往學(xué)里去時,讓岳家接了她回去住,等他回來,再去接她。 蓉姐兒說笑一回,又抱了他的脖子撒嬌,她小時候就會開人眼色,越大越是精怪,不過兩日,原來那不知道也知道了,悅姐兒說了一兩分,她自個兒通到了七八分,只要胳膊圈住了他,不論說甚,他都沒有不應(yīng)的。 這才兩日,屋里屋外大變模樣,桂花是時令花,開的紛紛落落,今歲太陽好,到這個時節(jié),石榴竟還開了花,陳嬸子喜的合不攏口,直說新奶奶是個帶福來的,連院子里的花木都曉得,這一科可不就是一甲了,應(yīng)著這石榴開花,往后三房也是人丁興旺的。 她是把這院子當作自個兒的地盤來拾綴的,徐禮原不覺得這院子不好,他住了這些起年,早就看慣了,到她進門才知道,原來日子竟還能有另一番模樣。 抱了媳婦才知道成家的好處,徐禮翹著嘴角,順勢摸了她的手,低頭香一口:“妞妞,等我去書院,叫丈人接你回去住罷,你獨個兒在這兒,我不放心。” “我怎么是獨個兒,我有這許多人呢!”她自然想住回家里去,原來阿婆常說金窩窩銀窩窩也不如自家的草窩窩,除開這個小院,徐家哪里不是眼睛,可這時候回去卻不叫人說嘴。 新媳婦再不能落人口舌,她自家曉得徐家待她是個什么模樣,說白了,是又忌妒又偏要往低了看她,她小時候就是個硬性子,瞧著嬌滴滴,受了氣卻最忍不得,長大了圓滑些,可性子卻沒改,偏要叫那幾個都看看她不是好欺負的。 大房二房擺了架子不來先請她過去說話,換作別個很該尋了由頭先去拜會的,隨手拿個繡花樣子,去尋了大房的仁哥兒媳婦宋氏,先開了這道門,往后的路也容易走。 蓉姐兒卻打定了主意,等徐禮去了書院再來打理這些個糟心事,再亂還能比王家亂,那邊小姑已經(jīng)合了離,直說故土呆不下去,啟程往金陵來了。 她這頭除開晨昏兩回定省,并往那兩房去湊,連著張氏那里,也不能頭三日就給她臉色瞧,不好扯破臉,繞著彎兒說話她又聽不懂,只得作罷。 她不去,是非也一樣翻了滿院子,她這頭剛進門,歸置屋子別個管不著,可往院子里栽花木,花匠哪里能瞞得住,徐大夫人早早得了信兒,只擺了擺手,由著花匠給徐禮院子里出磚挖坑,知道伸手就給了銀子,還諷笑一聲:“果是個財神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