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

    柔韌的尾巴尖不情不愿地松開了李藥袖纖瘦的身腰，甚至還體貼攙扶著她坐起，碩大的龍頭卻不退反進，湊到了她面前，流金似的眼眸深處光芒浮動：“小袖。”

    他靠得太近，迫使李藥袖呼吸一滯，有點點不自在地向后縮了縮，可他立刻如影隨形地貼近了過來：“小袖，我確實隱瞞了許多事，但我從未有過傷害你的意思，以前未有，以后也不會有。你，愿意相信我嗎？”

    李藥袖被他專注到有些偏執(zhí)的眼神看得心跳如鼓，她臉上隱隱有些莫名的燥熱，卻也明白現(xiàn)在的沈檀多半是被青龍本性影響著，一舉一動很不符合他平時的行事風(fēng)格。可那雙眼睛又實在太過真摯澄澈，讓她推拒的手遲疑了一剎。

    她小聲嘀咕道：“我知道呀，我一直都知道。”她微微垂下睫毛，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輕聲道，“可我不喜歡被人蒙在鼓里，無論好壞，有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說呀，我又不會無理取鬧……”

    最后一句話輕得幾乎聽不見。

    可沈檀聽見了，豎瞳緊緊縮了縮又慢慢恢復(fù)原狀。

    他沉默了很久，與她商量著開口道：“再等等好嗎，小袖？再等等，等到合適的時機我一定會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你?！?/br>
    李藥袖眨眨眼：“現(xiàn)在不能說嗎？”

    沈檀目光游移，言辭閃爍：“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

    李藥袖愣了一下，隱隱約約有點明白他的準(zhǔn)備是什么意思。她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呵，膽小如鼠的男人！

    她大度包容地拍拍他的龍頭：“好嘛，我等你。”

    她歪著頭看著明顯松了口氣的小青龍微微瞇起了眼，覺得還是不能這么輕易地讓他蒙混過關(guān)。

    她忽然開口道：“你現(xiàn)在是不是想蹭蹭我？”

    青龍眼神飄忽了一下，欲蓋彌彰地吞吐道：“這不太好吧……小袖現(xiàn)在是女兒身，不能隨意親近?！?/br>
    李藥袖聞言嘿嘿嘿笑了一聲，這一聲讓沈檀心頭陡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種感覺在歷次李藥袖想給他下絆子，比如借他名義逃課和以她的名義帶著他翹早朝時一模一樣……

    她一改方才的退縮，湊過去一把捧住青龍碩大的龍頭：“沈檀，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檀：“……”

    從龍頭到龍身迅速地筆直繃緊，那張呆呆的龍臉上跟著閃過迷茫、困惑、驚慌乃至……一絲極淺的羞澀。

    沈檀的聲音發(fā)澀：“小，小袖如何看出來的？”

    李藥袖語氣深沉：“誰家正經(jīng)龍沒事瞎蹭別人啊?！?/br>
    沈檀：“……”

    青龍的眸底浮現(xiàn)出一絲委屈，他喉頭上下滾了滾，艱難地蹦出一個一個字：“我、并非輕佻之人。對、對小袖是真……”

    于是，李藥袖的語氣更深沉并且?guī)е荒ǔ林氐倪z憾，擲地有聲道：“可是，我有未婚夫了！”

    沈檀：“……！”

    李藥袖唉聲嘆氣地松開他，盤腿坐好，決定給他好好講一講自己與那早亡的未婚夫之間的愛恨情仇，并著重強調(diào)了她前任未婚夫正是因為不夠坦誠、不夠勇于抗?fàn)?，最后區(qū)服于家族惡勢力慘遭她的休棄！

    青龍聽得欲言又止，幾次三番想要插話都被李藥袖滔滔不絕的討伐打斷：“……”

    當(dāng)說到“惡貴妃辣手斷良緣”這一段時，李藥袖嘴巴終于說干了，意猶未盡地舔舔唇，對面色凝重的小青龍道：“雖然我和他婚約已經(jīng)沒了，但畢竟有著青梅竹馬的情分在，他勉強也算得上我的亡夫！”

    她說著還掐指算了算時間：“唔，抹去我變成鎮(zhèn)墓獸昏睡的時間，我還要給他守孝兩年零三個月哩！”

    李藥袖抱歉地朝著小青龍?zhí)鹛鹨恍Γ骸八?，對不起啦，小龍?！?/br>
    沈檀：“……”

    趁著小青龍神思恍惚的時候，在小帳篷里憋了整整三天的李藥袖終究抓住機會，從床上一躍而下，溜之大吉！

    正打算認真和她討論“退了婚的未婚夫到底算不算亡夫”的沈檀：“……”

    剛伸出去的爪子僵在半空，沈檀忽然意識到天真無邪的小袖大人不動聲色地給他挖了一個進退兩難的深坑！

    那日蕭卓說回去好好想想后便當(dāng)真將自己關(guān)起來好生思量了足足數(shù)日，這短短幾日里，潘副將感覺自己仿佛蒼老了整整幾百歲！

    在參軍之前，沒有人告訴他，一個合格的副將不僅要能協(xié)助主將攻城略地，擊退敵兵，還要身兼數(shù)職：調(diào)教敵軍兵馬，整頓軍營內(nèi)務(wù)以及——帶孩子?。。?！

    對，就是帶孩子！

    潘副將蹲在柵欄下，痛苦地抓著自己雞窩一樣的頭發(fā)，看著兩個精力旺盛的青皮小鬼一會啊啊啊狂叫著追逐骷髏戰(zhàn)馬，一會趴在巨狼屁股后面揪它的尾巴，美名其曰：給自己的親親表姐做毛筆。

    是的，哪怕化尸鬼，溫家人無腦護短的秉性依舊一脈相承。

    即便潘副將多次明示暗示；人無完人，小袖小姐可能真的在繪畫一項上天賦平平。

    他都不敢用慘絕人寰，而是用天賦平平來保留小袖小姐最后一點顏面了！

    這兩小王八蛋依舊固執(zhí)地認為他們的表姐之所以將黃鶯化成肥雞，是因為沒有一支趁手的毛筆。

    所以，下一瞬早已高度警備的潘副將如豹子一般高高躍起，手疾眼快地從暴怒的狼口中撈出兩個命懸一線的小鬼

    他心有余悸地一腳踢遠撲騰來的巨狼，將兩個嚇得筆直的小鬼放在地上，苦大仇深道：“少爺們啊，要不咱們換個地方禍害吧。你們上次不是要去找聞先生的寶庫嗎？我送你們?nèi)パ?！?/br>
    溫宇手中緊緊攥著拔下來的狼毛，從驚嚇中緩過來后笑嘻嘻道：“好呀好呀！等我把狼嚎送給小袖表姐就去！”

    大概是受鎮(zhèn)北王魔氣影響的程度過深，與基本能保持理智的潘四不同，他兩嬉笑怒罵毫無章法。

    另一邊的溫旭忽然一手緊緊握住他哥的脖子，幾乎要將他擰斷尖嘯道：“那是主人的寶庫，不能去不能去！”

    溫宇毫不留情地反手掐了回來，兩眼猩紅：“什么主人！他死了后寶庫就是我們小袖表姐的！”

    不遠處的小袖表姐正聚精會神地朝著骷髏戰(zhàn)馬們比比劃劃，似是要它們?nèi)ゴ竽姓沂裁礀|西。

    潘副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兩瞬間打成煙塵滾滾的一團，又看著毫無所覺的小袖小姐，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壽命又折了五十年。

    “你們，在我的軍營里干什么？”消失了幾天的蕭卓忽然出現(xiàn)在幾人面前，冷冰冰地看著他們，又看向幾乎被禍害得一片狼藉的軍營，“想死，是吧？”

    一手一個，蕭卓很快地將廝打在一起的青皮小鬼扔到東西兩邊，看情況短時間內(nèi)他們應(yīng)該是沒力氣鬧騰了。

    潘副將對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蕭將軍感激涕淚，嚶嚀一聲湊上去：“將軍！我的將軍！”

    蕭卓：“……滾?！?/br>
    這次潘四沒滾，他嘖嘖圍著蕭卓看了一圈：“將軍，幾日不見，屬下總覺得你消瘦了許多?！?/br>
    要知道，他們的所有狀態(tài)都定格在了死前那一瞬，只要不被徹底殺死，憑借蕭卓的妖力總會逐漸恢復(fù)成分毫不差的原樣。

    可眼尖的潘四敏銳地看出了自家將軍起碼窄了兩寸腰身！

    足足兩寸??！

    他驚嘆道：“當(dāng)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他無比誠摯地向蕭卓發(fā)問，“失戀真的那么痛苦嗎？”

    于是，潘副將成為了飛向遠方的第三道流星。

    李藥袖向骷髏馬們詳盡描述了她們家小馬的外貌特征，再次雙手合十感激地朝它們拜了一拜，這才笑吟吟揮手送走了疾馳而去的一眾戰(zhàn)馬們。

    結(jié)果一回頭被默不作聲站在后面的蕭卓嚇了好一大跳，她兩眼因為驚嚇睜得圓溜溜的，與小鎮(zhèn)墓獸有幾分神似，捂住心口虛弱道：“將軍，你來了可以說一聲的……”

    蕭卓曬得發(fā)亮發(fā)黑的老臉一紅，忙不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當(dāng)鬼當(dāng)久了，我都忘了走路沒聲了?！?/br>
    李藥袖心跳緩過去后擺擺手，不介意道：“沒事沒事，以后我就知道啦！”她說著猜到了蕭卓的來意，微微偏頭問道，“將軍是想清楚了嗎？”

    蕭卓默然片刻后點點頭：“我想好了，我還是想留在大漠?！?/br>
    當(dāng)說出這句話時，他整個人顯而易見地松弛了下來，蕭卓露出個輕快爽朗的笑容：“我知道縣主你一定會疑惑，明明能離開被困了上百年的地方，為什么臨到頭反倒不愿意走了？”

    他面朝廣袤無垠大漠長舒一口氣，“其實在生前，老王爺和聞遠之還有我的許多兄弟們都勸過我暫時脫下鎧甲，去邙山之外走走看看，畢竟不管是誰時時刻刻看到活人變死人，死人變白骨都會受不了?！?/br>
    想起往事他臉色陰沉了一瞬，忽而又朝著李藥袖笑了一笑：“可不怕你笑話，我在邙山腳下待得太久了，只會練武練兵，干著打打殺殺的事。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走出這里，也不知道該怎么樣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了?！?/br>
    他頓了頓，鄭重地對李藥袖道，“再等等吧，等我做好準(zhǔn)備，到時候我會出去走走的?！?/br>
    大漠落日的余暉籠罩在蕭卓身上，柔和的光線淡去了他身上兇厲與詭異，那一刻他好像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局促的，久未與人打交道的年輕將軍。

    李藥袖彎起眼笑了起來，干脆點頭道：“好哦！”

    蕭卓看著少女鮮活明媚的笑容，也慢慢露出個稍顯靦腆的笑容。

    可惜的是蕭將軍的笑容只浮現(xiàn)了一瞬，被扔遠的兩個青皮小鬼頑強地從沙丘里鉆了出來：“小袖表姐！快來?。∥覀儙闳ヲT狼！”

    蕭卓：“……”

    可惡！果然應(yīng)該把這兩小子干脆扔回邙山去！

    潘副將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視線從不遠處撫摸著狼頭的沈檀身上掠過，憐憫又同情地看向蕭卓：將軍，認命吧。姓沈的可能都天生八百個心眼子，你斗不過人家是應(yīng)該的。

    ……

    李藥袖在邙山下的鎮(zhèn)北大營又待了三日，第三日那夜，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的外公坐在鎮(zhèn)北大營的主帳中，正微笑地看著她：“小袖，你該走啦。”

    她不解地小跑著過去，趴伏在他膝頭皺眉道：“我才來沒多久呢，我說過要好好陪外公的?！?/br>
    老人家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哈哈笑道；“你騙騙別人就算了，想騙外公還少點道行呢！你這幾天沒少替姓沈那小子cao心吧？”

    李藥袖一噎，沒想到她外公在邙山底下休養(yǎng)生息還能抽空上來偷看她，她咬咬唇小小聲道：“有一點點?！?/br>
    老鎮(zhèn)北王嘿嘿一笑，可馬上又拉下臉，身上散發(fā)出nongnong黑霧，陰沉沉道：“他們姓沈的沒幾個好東西，那小子也是個不老實的，老子得給他點教訓(xùn)?！?/br>
    李藥袖：“……”

    她想張口，結(jié)果對上老鎮(zhèn)北王的眼神果斷閉上了嘴。

    老王爺黑霧一收，又和顏悅色地對李藥袖道：“去吧小袖，你已經(jīng)在西北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也找到了你想見的人，就該前往下一個旅途了。我們習(xí)武的人都知道要不停練功，尋找新突破，你也一樣。只有不停往下走，你才能走得更遠的，變得更強?！?/br>
    他在李藥袖掌心中放下一朵小小的仙人掌花：“這片大漠終有一天會重新開出花，一切都會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也一樣?！?/br>
    “外公！”李藥袖倏地坐了起來，天色剛亮，歡騰了一夜的妖魔鬼怪歸于沉寂，帳外只有刮過沙漠的呼呼風(fēng)聲。

    她雙目空茫地坐了片刻，低頭看著緩緩松開的掌心，一朵皺巴巴的小花赫然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中。

    許久后，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落在了花瓣上。

    “小袖。”有人輕輕坐在了床沿，遞來一方柔軟的帕子，沉默片刻后略有些笨拙地安慰道，“別哭?！?/br>
    李藥袖滿臉淚痕抬起頭，半晌她鼻音濃重地出聲道：“你能變成龍嗎？”

    青色的小龍無聲地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溫柔地看著她。

    李藥袖抽噎了一下，一把狠狠抱住了小龍，深深地將臉埋入了他頸側(cè)。

    青龍的尾巴一下一下輕柔地拍著她的背，無聲地安慰她這遲鈍到近百年才嘗出的委屈和苦楚。

    漫長的時間中，無人知道她死在十六歲那年是如何的恐懼與絕望，也無人知道她獨自枯守在皇陵時的孤寂與落寞……

    小青龍沉默而輕柔地蹭了蹭他的小袖大人。

    過了不知多久，哭聲漸漸停歇，李藥袖抽著鼻子緩緩松開小青龍：“好啦，謝謝你……”

    “小袖永遠不用同我說謝謝，”小青龍靜靜地看著她，“以后小袖要是想哭或是苦悶的時候，隨時都可以來找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