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想?過去跟她說?會兒話，為他曾經(jīng)的?不妥當(dāng)致歉，才走?近屏風(fēng)，尚未繞過去，聽里頭冷冰冰遞出一句話：

    “王爺不怕茶里有藥么？”

    賀長霆腳步一頓，下意?識朝自?己方才喝的?茶看去。

    怔了下，反應(yīng)過來，屏風(fēng)內(nèi)的?人在故意?拿話刺他。

    “王爺還是?別處睡吧，免得又中了藥，管不住自?己?！?/br>
    屏風(fēng)內(nèi)又冷冷清清遞出一句話，用意?也很明顯，就是?要趕他走?，莫說?臥榻了，這個屏風(fēng)都不想?叫他繞過去。

    她惱到?如此份兒上，賀長霆自?也不會再留，轉(zhuǎn)身大步出了廂房。

    站在房門外，舉目四望，只有幾處日夜誦經(jīng)的?大殿亮著燭火，星星點(diǎn)?點(diǎn)?，寥落的?很。

    這幾日寺中人多，沒有空余的?廂房，不在這處睡，他只能去供奉母后神主的?大殿里，在后廂窩上幾晚。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他還有些話未與她說?，說?完之后，剩下幾日，他不會再過來。

    又站了會兒，那些話還是?想?要說?與她?；氐?府中，一個住玉澤院，一個住書房，更沒機(jī)會說?。

    定下主意?，賀長霆轉(zhuǎn)身推門，發(fā)現(xiàn)就在他出來的?這一會兒，門閂上了。

    他心中有事，沒留意?身后動靜，約莫聽見房內(nèi)有腳步聲走?近，竟是?他前腳出門，她后腳就過來閂門了么？

    他自?然清楚他許下的?承諾，自?然清楚以二人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不適合共居一室，他也沒有想?過要對她怎樣，就算在廂房睡，也是?她睡臥榻，他在外間坐榻，方才走?近不過是?要跟她說?幾句話，她竟防他至此？

    賀長霆眉心蹙起，冷峭如山，手下用力?往前一按，甚至沒發(fā)出太大動靜，將門扉卸了下來。

    “誰？”段簡璧剛躺去榻上，聽到?動靜，裹著被子爬起來，望見門口處站著一人。

    他不慌不忙安好?門扉，沒有掌燈，借著微弱的?月光在外間榻上坐下。

    段簡璧認(rèn)出那身形，沒有說?話，只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些。

    賀長霆沒有朝屏風(fēng)望過去，他甚至有些后悔摘了門扉闖進(jìn)?來，可方才想?到?她那般防他，心中總憋著一股氣，手下一沖動，就摘了門扉。

    他要讓她知道，他果真有意?做些什么，她根本防不住。

    而他闖進(jìn)?來，也什么都不會做。

    他只是?要讓她明白，她想?錯了他。

    雖不知這有什么意?義，可就是?不想?在她心中，是?那么個無?恥惡人。

    “你大可放心，我?不會進(jìn)?去?！蓖忾g坐榻上的?男人幽幽喝著茶，說?道。

    段簡璧裹著被子躺下，無?心管他再做什么。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憶起舊事，在怪我??！?/br>
    段簡璧一言不發(fā)，閉著眼?睛睡覺。

    “當(dāng)時，我?確有不妥之處，不該對你那般嚴(yán)苛?！辟R長霆捻著茶盞，目光靜靜地盯著房中的?黑暗。

    “你至今覺得是?我?下藥？”許是?被他平靜理智的?情緒所感染，段簡璧沉寂的?心底泛起一絲漣漪，心想?，或許可以洗脫自?己的?冤屈。

    外間良久沒有答復(fù)。

    段簡璧自?嘲地笑了下，他怎會懷疑他自?己的?判斷和決定？事情雖過了這么久，她還是?沒有一點(diǎn)?證據(jù)證明那藥不是?她下的?，憑什么能指望他推翻他自?己定下的?鐵案？

    漣漪散去，心底再度歸于沉寂。左右符嬤嬤挨了打，她也被禁足，是?不是?她做的?，她都已經(jīng)受了懲罰。反正他們也不會再做夫妻了，他心里如何想?她，怎樣認(rèn)為，都不重要了。

    段簡璧復(fù)躺回榻上，剛閉上眼?睛，又聽外間男人淡淡開口：

    “果真不是?你么？”

    可那晚，只有她鬼鬼祟祟往他的?茶水里下了藥，喝酒只是?意?外，茶是?她親手遞過來的?，他也確實(shí)是?喝了茶之后神智混亂的?。而她之前又總是?想?方設(shè)法邀他同房，一切的?一切，順理成章，他沒有辦法罔顧諸般前因后果，不去疑她。

    段簡璧并沒有睜開眼?睛，無?所謂地說?：“一千遍，一萬遍，王爺，既不信，就不要再問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不管真的?假的?，好?的?壞的?，她都不會再記掛了。

    賀長霆良久無?話，那些過去，她真的?都要放棄了。

    她是?應(yīng)該放棄，放棄過去，忘掉和他做夫妻時的?所有，才能和裴宣重新開始。

    他只是?過去而已，裴宣才是?她的?未來。

    手中的?茶盞忽然碎了，賀長霆有所察覺時，碎裂的?瓷片已經(jīng)扎進(jìn)?掌心。

    他怕茶盞破碎的?動靜擾了臥榻上休息的?人，抬眼?望過去，想?說?一句“無?妨”。

    卻見屏風(fēng)內(nèi)沒有一絲風(fēng)吹草動，不知是?沒聽到?動靜，還是?漠不關(guān)心這里發(fā)生?什么。

    無?妨，本來也沒什么大事，他本意?就是?不想?驚動她的?，她這反應(yīng)不是?正好?么。

    賀長霆握著碎茶盞扔進(jìn)?灰斗里，又將掉落在茶案上的?瓷片撿拾干凈，最后用手在周圍摸查了一圈，確定沒有遺落的?碎瓷片，才起身去處理自?己傷口。

    這點(diǎn)?小傷用不著上藥，連包扎都不用，只用清水洗一洗便罷，處理好?，他便去了母后神主所在大殿。

    ···

    永寧寺的?第二夜，賀長霆沒有回來廂房休息，夜色已深，段簡璧正要睡下，一個女?婢來請。

    “我?家郡主請王妃娘娘塔頂一敘?！?/br>
    永寧寺大雄寶殿正后方有一九層浮圖，磚基木身，高逾四十九丈，是?大興城內(nèi)至高之處，百里之外猶可望見塔剎，坐在塔頂甚至可眺望皇城。

    浮圖四面懸鈴，每至夜中萬籟俱寂，鈴鐸隨風(fēng)輕蕩，音如泠泠細(xì)泉，方圓十里可聞其聲。

    段簡璧仰頭望了望眼?前高塔，向婢子確認(rèn)：“郡主果真在塔頂么？”

    這四十九丈的?高塔，要爬上去恐得費(fèi)些時間和氣力?。

    她不明白，都這么晚了，懷義郡主為何邀她塔頂敘話。

    “王妃娘娘，婢子為您掌燈?！蹦桥?婢提著一盞琉璃燈先?進(jìn)?了塔門。

    看來豆盧曇果真在塔頂。

    段簡璧隨女?婢拾階而上，木塔內(nèi)陰暗逼仄，彎彎繞繞，攀登起來十分不易，故而平常除了負(fù)責(zé)灑掃的?沙彌，幾乎無?人來此。也幸好?段簡璧長在鄉(xiāng)野，經(jīng)常上山，終于爬到?塔頂時不至于氣喘吁吁。

    塔頂?shù)?月色格外明朗，風(fēng)也格外清爽。

    豆盧曇白衣翩然，迎風(fēng)而立，聽到?身后動靜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段簡璧素裙翻飛，單薄得像要被風(fēng)吹走?一般，卻并沒有如她想?象中的?，累得喘不過氣來。

    看上去嬌滴滴的?，身子倒沒有那般嬌滴滴。

    “王妃娘娘，深夜叨擾，見諒?！倍贡R曇依然是?行叉手禮。

    段簡璧微頷首：“郡主不必多禮，有話直說?。”

    此時塔頂說?話的?二人并不知，在塔身最高一層的?飛檐上，坐著賀長霆。塔頂周圍有一層一人高的?圍擋，恰將飛檐遮在視線之外，而她們自?然也不會想?到?，這么深的?夜，會有人在飛檐上坐著乘涼。

    豆盧曇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今日請王妃娘娘來，有一事相問?！?/br>
    段簡璧微微點(diǎn)?頭，等她接著說?。

    “王妃娘娘可知晉王殿下如今處境？”豆盧曇直直看著段簡璧。

    段簡璧沒料想?她提及晉王，但見她投過來的?目光犀利強(qiáng)勢，不知她意?在何為，便仍舊不語，只是?看著她。

    豆盧曇道：“朝中盛傳，魏王殿下佛光照身，金龍降世，乃是?天兆，是?以他首次掛帥征伐，便一舉平定河北，勢頭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征戰(zhàn)多年、勞苦功高，卻至今未得立太子的?晉王殿下?！?/br>
    段簡璧看了看她，轉(zhuǎn)過身望向皇城，“這些事，郡主該直接和晉王殿下說??！?/br>
    裴宣說?過，朝堂復(fù)雜，而她一知半解，怕是?一不小心就說?錯了話，還是?不要摻合進(jìn)?來。

    豆盧曇笑了下，“這事自?然關(guān)系晉王殿下，難道無?關(guān)王妃娘娘么？王妃娘娘竟如此滿不在乎？”

    段簡璧聽出她有話，說?道：“郡主直說?吧?！?/br>
    豆盧曇默了會兒，字字句句清晰說?道：“我?要嫁晉王殿下?！?/br>
    她看著段簡璧，目光仍是?那般理直氣壯，坦率犀利。

    段簡璧愣住，這事不更應(yīng)該直接找晉王說?么？

    晉王明確說?過這種事不讓她插手，她絕對不會替她傳話的?。

    “郡主找錯人了吧。”段簡璧淡淡地說?。

    豆盧曇有些奇怪她的?反應(yīng)，她竟沒有震驚、惱怒和排斥？

    又或許她對晉王有著堅(jiān)定不移的?信心，知道晉王絕不會答允，所以才會如此淡然處之？

    若是?如此，她并沒有找錯人。

    “王妃娘娘，我?知你和晉王殿下情意?甚篤，我?無?意?傷害你，先?同你說?這些，也是?不想?你從晉王嘴里聽到?這話?！蹦菍σ粋€用情至深、滿心滿意?都是?夫君的?女?子來說?，才是?最殘忍的?事情。

    段簡璧眨了眨眼?，不知她從哪聽來的?謠言。

    豆盧曇見她不語，繼續(xù)說?：“我?嫁晉王，只是?想?幫他，也幫我?自?己，在感情上，內(nèi)宅之中，我?不會同你搶他，這一點(diǎn)?你大可放心?！?/br>
    段簡璧從沒有見過如此冷靜的?女?子，雖然也帶著些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但她并不像堂姊一樣跋扈，只是?驕矜清傲，似乎還帶著些微薄的?善意?。

    她若真對晉王用情至深，豆盧曇提出此意?，無?疑是?傷害了她，但她能提前說?與她，還坦坦蕩蕩告訴她嫁給晉王的?目的?，甚至保證不與她爭搶夫君，若是?真心，確實(shí)帶著些善意?，可若是?假意?，她未免有些太過可怕。

    但從豆盧曇神色里，又完全看不出真心還是?假意?，她的?目光很深，和晉王很像。

    段簡璧慶幸，幸好?她已不再奢求與晉王夫婦和美了。

    “郡主，你要嫁晉王殿下，阻力?不在我?。”段簡璧看向皇城。

    豆盧曇道：“我?從未將你當(dāng)成阻力??！?/br>
    以晉王現(xiàn)在的?處境，豆盧曇相信他不會拒絕她的?示好?，但晉王重情，她不希望晉王妃因此事太過傷懷甚至哭鬧糾纏，惹得她與晉王之間也生?了嫌隙，才會提前游說?晉王妃。

    晉王妃如此榮辱不驚的?反應(yīng)，雖在她意?料之外，卻是?個不錯的?結(jié)果。

    “郡主還有別的?事么？”段簡璧看了看夜色，想?回去了。

    豆盧曇并不打算就此放她走?，“王妃娘娘果真絲毫不介意?我?嫁晉王？”

    段簡璧看看她，知她并不相信她是?真的?不會阻止晉王娶她，想?了想?，說?：“站在晉王妃的?角度，站在夫妻情分上，自?然是?介懷的?，不管你什么理由，什么目的?，都是?介懷的??！?/br>
    “但是?，夫婦和美，前提是?要留著性命。朝堂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晉王是?圣上嫡子，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功比天高，他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才干，這樣的?功勞，若不能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便只有死?路一條。旁人爭搶，是?為搏富貴，而他，是?為保性命，他的?性命，我?的?性命，他麾下那些忠心耿耿將士的?性命。這么多條性命系在他身上，我?卻不能助益他，如今郡主既有意?助他，我?怎能為了一己之私，為了兒女?情長，去介懷，去反對呢？”

    豆盧曇一向沉靜的?目光微波輕蕩，只當(dāng)這位王妃就是?個被人寵著慣著、不知人間疾苦世道艱辛的?嬌嬌女?郎，倒不防她對晉王處境通透的?很，省了她許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口舌。

    “王妃娘娘能這樣想?，我?很欣慰。”豆盧曇道。

    段簡璧笑了下，看了她會兒，忽問：“你不是?要嫁魏王殿下么？”

    豆盧曇道：“你希望我?嫁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