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如今成了驚弓之鳥，去到佛堂已不止是拜拜那么簡單。她在里頭從早待到晚，親自上香供奉磕頭。宮里不讓燒紙錢，她便派人往這幾人家里送錢，除了慧嬪家，其余四家都送了不少銀兩，叫她們的家人為她們燒去金銀財帛奴仆大宅，只盼她們在地下心平氣和，不要再來找自己的麻煩。

    可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剛做的那幾天還能有點(diǎn)用，能叫她睡個踏實(shí)覺?？蓵r間一長鬼魅如影隨形隨之不去。良妃好幾次痛苦地想要尖叫，卻只能強(qiáng)行忍著，不敢叫人發(fā)現(xiàn)心頭的驚懼。

    巨大的恐懼無處發(fā)泄堆積在心里，良妃的病越來越重。她又不敢找太醫(yī)扶脈，怕對方查出問題回頭到皇帝跟前亂嚼舌根

    她不瘋，更不能叫皇帝以為她瘋了。要不她這輩子可真就完了。

    良妃想破腦袋，覺得是延禧宮的風(fēng)水不好。這幾人都是宮里的人，尤其幾個宮女從前就住這里，如今冤死肯定要纏著她。她便索性冒險把神婆請進(jìn)宮里來作法驅(qū)邪。

    這是極其冒險的事兒，一旦被發(fā)現(xiàn)要有大麻煩。銀杏不住地勸她，叫她別玩火自焚，可良妃這時候已有些精神不正常，整天一驚一乍，眼看要出大麻煩。

    她堅持要請人來，銀杏也拗不過她，去找崔太監(jiān)商量辦法，兩人到底只是奴才，制不住主子，兩眼一抹黑屁主意沒有。

    最后崔太監(jiān)只能囑咐銀杏：“你看著些，別叫她胡言亂語。這事兒務(wù)必要小心，悄悄進(jìn)來悄悄出去，千萬不能叫旁人發(fā)現(xiàn)。”

    銀杏提著一顆心，硬著頭皮往下干。良妃得償所愿，還高興了一陣子。等到神婆進(jìn)宮那一日，她又變得緊張起來，連道兒都有些不好走。一早叫人看住幾個孩子，安排人悄悄將神婆帶進(jìn)自己寢宮，請她作法去邪。

    那神婆五十來歲年紀(jì)，有一雙極銳利的眼睛，上下掃一眼良妃，就把其余人都給轟了出去。屋子里一早擺好祭壇供品香燭符紙，良妃滿懷希望盯著神婆瞧，只盼著她真能揪出那幾縷怨魂。

    聽說這神婆極厲害，宮外不少高門大戶都請她去做法，所謂百試百靈。有那小兒夜夜啼哭叫她治好的，也有家宅不寧戾氣橫生被她化解的。還有被惡鬼纏身人不人鬼不鬼的，也能叫她救回來。

    她成了良妃最后的希望，若這一下還不成的話，良妃覺得自個兒真要找根強(qiáng)子活活吊死了。

    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她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神婆進(jìn)屋后卻不忙作法，先是繞屋子一圈仔細(xì)察看。良妃跟在后頭不敢說半個字，生怕打擾到她，那小心謹(jǐn)慎勁兒，連侍候皇帝都沒這么上心過。

    對方看過一圈似是不滿，又慢慢踱起步來，這一來回就走了三圈，最后停在了良妃的床頭，裝模作樣掐紙算了兩算，突然扭頭問良妃：“娘娘今兒既請了我來，便要同我說實(shí)話。你若有所隱瞞，我便無法為你化解?！?/br>
    良妃早就萬念俱灰，聽到這話只是不住點(diǎn)頭：“大師請問，我一定知無不言?！?/br>
    “好，那我就問你一句，這幾個人的性命，是你害的吧?！?/br>
    良妃沒想到她竟這樣直接，當(dāng)場嚇得腿軟，緊抿雙唇一個字也不敢說。她還真沒碰過這樣的大師，換了旁人即便知道也不會這么大喇喇問出來。

    她不知該不該如實(shí)回答。

    “娘娘不必顧慮，我既進(jìn)宮來為娘娘驅(qū)邪，你同我說的話我便不會同他人講。你若信不過我，那我此刻便走，娘娘另請高明便是。”

    神婆說著抬腳就要走，卻被良妃一把拉住：“大師莫走，我說我都說。我與她們的死，確實(shí)有直接的關(guān)系。”

    知薇在屋里來回走著，心里有些忐忑。

    她總覺得自己這回是當(dāng)了惡人了?；实垡帐傲煎龘胶蛡€什么勁兒，竟還給他出了主意，想出個神婆進(jìn)宮的鬼點(diǎn)子來。

    知薇這是參照上一世基督教徒找神父告解這個法子，想叫良妃良心發(fā)現(xiàn)，自個兒就把罪孽給說出來了。若她自己說了，也算是自首，皇帝發(fā)落時也能給點(diǎn)面子。

    可這會兒想想又覺得這主意挺糟的，怎么看都有算計人的意思。她只盼著良妃并沒皇帝想得那么壞，又或者最后皇帝網(wǎng)開一面，至少留她一命。

    宣妃的事情太過慘烈，知薇真怕有人再因此送命。

    雪容卻不以為然，覺得她過于心軟。先是勸了她半天，后又叫人去探消息。

    皇帝據(jù)說在乾清宮，一大早進(jìn)去后便沒出來。這會兒他跟知薇不適合相見，還是暫時分開得好。

    知薇也覺得這樣更好，兩人面對面總有尷尬感。還是等良妃的事情落幕再說。

    消息來得并不晚，才不過酉時延禧宮那邊就有消息傳出來。雪容將打聽到的消息一一同知薇說，語調(diào)平靜得嚇人。

    “……說是良妃娘娘不大好，這會兒正傳太醫(yī)進(jìn)去看?！?/br>
    “怎么個不好法？”

    “失了心智胡言亂語，還把請進(jìn)宮的神婆給打傷了?！?/br>
    這是發(fā)瘋的意思吧？知薇瞬間無語。良妃的心理素質(zhì)未免也太差了，怎么跟安寧公主一個樣兒。

    她突然一凜，有些反應(yīng)過來。這病難道也會遺傳？良妃母女全都一個樣兒，平時看著挺強(qiáng)悍，可一旦碰上鬼神之事便承受不了?；实鄢鲋饕饨戌妺迦樍煎Y(jié)果居然把她活活嚇瘋了。

    一時間知薇有些感慨，不知這是誰的錯。是皇帝還是鐘嬪的？或許還是良妃自己的錯吧。她若不做那些惡事不殺那些無辜，今天也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只是這樣一來，皇帝心里會怎么想，他能接受嗎？

    乾清宮那樣消息比承乾宮得的還要早。所謂的神婆不過是聽命于皇帝的一個渾人罷了，平日里在民間裝神弄鬼，今天卻是長了回臉，進(jìn)宮給娘娘驅(qū)鬼。

    不料鬼沒驅(qū)成卻被突然發(fā)瘋的良妃給打傷了。好在傷得不重，簡單包扎過后就來向皇帝回話。

    頭一回見九五之尊，饒是神婆從前見多識廣，這會兒也忍不住打擺子，顫著聲兒費(fèi)了半天勁兒，才算把話回完。

    皇帝情緒平穩(wěn)，聲音聽不出半絲波瀾。他越這樣神婆越緊張，突然又后悔起來。

    當(dāng)初貪財被良妃騙進(jìn)宮，進(jìn)來后又叫皇帝給拉攏了，現(xiàn)在聽了一耳朵宮闈秘事，回頭還能活著出去嗎？

    那可都是皇家的丑事。貴妃娘娘為了自己女兒，殺了大公主身邊的貼身宮女，又弄死了三公主手下幾個侍候的人。這還不算什么，最要緊的是她竟買通鐘嬪底下的太監(jiān)，趁著地動一杯毒茶毒死了慧妃娘娘。

    這事兒要是傳出去，百姓定要議論紛紛。她這哪里是進(jìn)宮搏富貴，根本就是提著腦袋在辦事兒啊。

    還有更恐怖的，貴妃從前竟給皇帝下過藥，這里面的內(nèi)情她連想都不敢想，按部就班說完之后，恨不得挖空腦袋全給忘了才好。

    皇帝之前是答應(yīng)事成之后無論如何也不會定她的罪，可他若翻臉無情說話不算話，自己也沒辦法啊。

    這下子神婆可是嚇壞了，全身抖個不停，滿頭滿腦的冷汗滴到了面前的青石地面上，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皇帝卻一味沉思起來。雖然這些事他大抵知道，但還有是出乎意料的事兒。比如自己中的那個毒，竟是良妃下的？

    她當(dāng)初是怎么想的，是受制于沈萬成無法推脫，還是當(dāng)真想叫自己死？她殺了他，把這江山拱手讓給沈萬成，對她自己有什么好處？

    為了入宮時的一點(diǎn)體面，不惜與謀朝篡位的逆黨合作，還沾上了邪教青鳥堂。良妃這一路走來當(dāng)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再也沒有回頭之路了。

    怪道她會發(fā)瘋，一個人做下這么多錯事，心里壓力該有多大，恐怕夜夜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她這病非一日之功，往常不覺得，時間一久便發(fā)作了。

    瘋了倒也好了，省了皇帝一樁心事?；蛟S對她也是件好事兒，記不清從前的事兒，心里的恐慌也不會那般大。

    只是安寧那孩子……

    皇帝一時無語。若說良妃做出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還能理解，可安寧一個小小孩童，竟知道奪人性命，還會使計把罪往別人身上推，不得不說真是厲害，也夠狠毒。

    這樣的孩子是他的女兒，皇帝自愧不如。

    他抬眼看看底下跪著的神婆，出大殿時留下一句話：“往后你就在宮里安心待著，每月自有俸銀給你?！?/br>
    這是軟禁在宮中不許出去的意思了。神婆既喜且憂。喜的是總算保住一條命，憂的是從此再無出宮日，她一個身份尷尬的人要怎么在宮墻內(nèi)平安地活下去？

    悔不該走這一遭啊。

    皇帝出了乾清宮沒去承乾宮，反倒去找太后。茲事體大，需要同太后商議一番。

    太后一早就在等消息，見著皇帝后迫不及待追問起來，待得聽到良妃的所作所為后，心里也有些觸動。

    這個良妃倒叫她小瞧了，論智謀不如她，但論心狠手辣絕對比她強(qiáng)。關(guān)鍵是她還敢勾結(jié)朝臣與邪黨，宮里宮外處處興風(fēng)作浪，自己和皇帝卻一直沒瞧出來，也算有點(diǎn)本事。

    太后是宮里混跡多年的老手，但一想到那些事兒還是后背發(fā)涼。萬幸有傅玉和，若不然皇帝性命不保，她這太后的位子只怕也要拱手讓與他人。

    想到這里太后心一橫，勸皇帝道：“既如此，良貴妃便不能再留，皇上還要早做定奪得好?！?/br>
    “朕沒打算殺她?！?/br>
    “為何不殺，這種人留著做什么？”

    “殺了她不過一時痛快，留著她才好叫旁人警醒。宮里有這種心思的人不少，貴妃是他們最好的榜樣。朕不想往后依舊家宅不寧，總要叫那些人都消停才是?！?/br>
    這些人或許沒有良妃的本事和地位，但難保螻蟻不會成大事兒?；实垡Q一塊活靶子，好叫那些人嚇得再不敢把手亂伸亂摸。

    “那安寧呢，皇帝怎么想？”

    “同她母妃一道，遷去落月軒住。那兒清靜，派幾個人侍候著，往后的事兒看她自己的造化?！?/br>
    母女兩個皆瘋瘋顛顛，能活多久都說不好?；实巯肫鸢矊幪耢o的臉龐，又想起她做的那些個事兒，當(dāng)真心情復(fù)雜。

    太后也長吁短嘆，到底是自家孫女，再不親近也是疼愛的。

    皇帝也有皇帝的難處。他原本想將安寧弄到太后處養(yǎng)著，但一想大皇子還在這兒，安寧這病隨時要發(fā)，到時候兩個孩子撞一處非鬧得雞飛狗跳。到時候又害了老大也是得不償失。

    再說太后年紀(jì)大了，精力也有限。知薇那里有小二，鐘嬪那個還有二丫頭，擱誰屋里都不合適。

    本來良妃好好的，將一雙兒女養(yǎng)大?？v容和他夫妻情淡，兒女緣總還是有的?，F(xiàn)在倒好……

    太后又想起三皇子來：“這孩子怎么半，剛學(xué)會走呢，總不能跟著他娘一道過。”

    這也是皇帝需要安排的事之一。他沖太后道：“不如交給太妃養(yǎng)著如何？”

    這倒是個好主意，太后一聽就拍巴掌同意。蔣太妃跟她投緣，兩人做了一輩子的好姐妹。雖說也曾為點(diǎn)小事鬧過別扭，大矛盾是沒有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在宮里，除了自己只能跟宮女太監(jiān)說話。宮外又是一堆面上和氣心里只想著從她身上撈好處的親眷，想想也不省心。

    若將三皇子交與她，還能打發(fā)打發(fā)時間，將來這孩子大了，定也會孝敬她。

    “這般甚好，就叫小三跟著太妃過吧。太妃心思聰明，這么多年大風(fēng)大浪過來，她心里明鏡似的，你給她這個恩典，她定會感激你將孩子教好，你也不必太過cao心。我如今也不盼別的，只盼小三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待得大了你封他個爵位什么的，叫他出宮去吧。”

    這就算是拍板了，良妃的兒子是不可能跟太子位有什么瓜葛了。事實(shí)上如今宮里這三個皇子，大約也只有慧嬪生的二皇子最有希望問鼎儲位。其余的兩個母妃都曾犯過事兒，雖然對外掩了下去，可皇帝心里再清楚不過。

    一個沈知薇，就像塊試金石，將宮里的人心一個個試了出來。

    事情就照皇帝和太后安排得這么辦了。只是皇帝最后還是不忍心，將安寧留了下來，一并交給蔣太妃照顧。這蔣太妃在宮里一輩子，收拾起人來很有一套。安寧到了她那兒老老實(shí)實(shí)吃藥睡覺，平日里小心克制，這病倒是漸漸有了起色。

    她初時還曾鬧著要見良妃，后來不知怎的太妃同她談了談，她便改了主意，絕口不再提這事兒。一心一意只守著弟弟過，從表面上看來似乎恢復(fù)成了原來那個樣子。

    只是內(nèi)里究竟如何，誰也看不透。

    這些事情皇帝沒跟知薇細(xì)說，他不愿她為別人的事太過cao心。知薇也就沒多問。宮廷爭斗的可怕在這短短不到一年的時光里，她已領(lǐng)教了許多。見得越多越不愿往深了想，她現(xiàn)在就想守著皇帝安心地過小日子，或許哪天再生個孩子便會更加圓滿。

    前一陣子為騙良妃上當(dāng)出手，皇帝曾一連串地召太醫(yī)來為她診脈?？稍\來診去也沒個所以然。太醫(yī)都說她的身子沒問題，可就是一直不見喜訊兒。

    皇帝并不著急，覺得日子還長，過個一年半載總會懷上。知薇卻不那么想，古代人在檢測不孕的技術(shù)上很落后，光靠望聞問切是查不出所以然來的。要是里頭真有毛病，只怕吃再多湯藥也沒用。

    這會兒她又懷念起現(xiàn)代來，好歹上輩子還有辦法治，這一世就真的拼運(yùn)氣了。

    到了五月里剛過完端午，突然聽說傅玉和向皇帝辭官，說要去云游四海行醫(yī)濟(jì)世。

    皇帝當(dāng)時沒允，轉(zhuǎn)過身跟知薇商量該如何辦。知薇便道：“他既想出去，您便成全他吧。強(qiáng)留也留不住，他這樣的人才，放到民間更好施展，您說是不是？”

    “朕也想這么做。只是這樣一來，往后你的身子要交給誰來看顧？”

    “太醫(yī)院人才輩出，未必沒有比他強(qiáng)的，皇上也該給他們機(jī)會鍛煉鍛煉才是，您總用傅太醫(yī)，別人該不高興了?！?/br>
    “你這話有幾分道理，既如此便叫他出去吧。省得人在曹營心在漢，總是不肯安安份份待宮里。再者說出去了還有別的好處?！?/br>
    “什么？”

    “可叫他不再惦記著你?；蛟S哪天出去碰上個有意思的姑娘，一時動了成親的念頭，信國公世子也就放心了?！?/br>
    知薇真拿他沒辦法，堂堂一國之君，怎么這么愛吃醋。這話一出，空氣里的酸味兒撲天蓋地，掩都掩不住。

    于是傅玉和辭官的事兒就這么定了下來。

    準(zhǔn)備走人的前幾天，他又來了承乾宮，說是最后一次給知薇請平安脈，也算是老友告別此生或許再不相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