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的時候,衛(wèi)夕一睜眼就受到了宿醉的折磨，腦仁兒像開了鍋似的絞痛著。她揉著太陽xue翻了個身，燭火盈盈晃入她的眼眶,老半天才認出來這是牧容的寢房。但昨夜的記憶仿佛被外星人抹去了,她是怎么回來的都記不清了。

    適才清醒的五臟又開始翻騰,她起身干嘔了一會,又回到床上躺尸。身子說不出的乏力,像是負重跑了許久似的。

    她將頭深深埋進被窩,沒奈何的嘆了口氣。明明喝了幾錢酒而已，她就成了這鳥樣,看來這酒的沖勁不能只看度數(shù)。

    午頭的時候，青翠提著裙角進了門，身后跟著幾個梳著雙丫髻的婢女，各個端著漆木小盤，里頭盛滿了衛(wèi)夕喜歡吃的膳食。

    “姑娘,午頭了，起來用點東西吧,當心餓壞了身子?！鼻啻浯炅舜瓯鶝龅氖?，上前施禮。清早她便過來一次，衛(wèi)夕說她身體不適，便賴床上沒有起，早膳也就這么錯過去了。這若是再不吃些，恐怕大人回來又要憐惜了。

    許是受到了召喚，肚子開始咕咕叫喚起來，再不起真要胃啃胃了。衛(wèi)夕嘆了口氣，懶懶地半撐起身體。發(fā)跡飄來輕柔的豬苓味道，她打了個哈欠，將散落在臉側(cè)發(fā)絲擄在耳后，惺忪的眼眸忽閃幾下，整個人似夢非夢的。

    青翠將她攙起來，招呼丫頭們伺候她洗漱，“還愣著干什么，姑娘要起了。”

    幾個豆蔻年華的丫頭們應(yīng)聲走上來，謙卑即恭敬地站在兩側(cè)，捧熱燙的，端胰子的，執(zhí)巾衹的，舉漱水盂的，樣式齊全利落。

    可衛(wèi)夕壓根不習慣這種興師動眾的態(tài)勢，奈何達官顯貴皆是如此，她只有入鄉(xiāng)隨俗，隨她們?nèi)チ恕Ｔ谶@樣的封建年代里去整些“眾生平等”的無階級思想，簡直就是蜉蝣撼樹，沒事找抽。

    洗漱完，青翠給她換上了新做出來的襖裙。櫻草色的緞面繡著流彩飛花，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里帶來一種春暖煦煦的錯覺，襯得她臉色愈發(fā)白凈。

    夾襖的斜襟很大，青翠細心為她撫平，抬眸問她：“姑娘喜歡什么發(fā)髻？青翠給你梳起來?！?/br>
    衛(wèi)夕對發(fā)髻的印象不太深刻，隨口道：“你就看著梳吧?！彼饬蒜猓昂唵吸c的?！?/br>
    “好嘞?！鼻啻浯嗫斓貞?yīng)了一聲，很快為她梳了一個雙平髻，滿意的撫了撫手，笑吟吟看向銅鏡，“這發(fā)髻適合姑娘，活潑俏麗，對么？”

    聽到詢問后，闔眼小憩的衛(wèi)夕回過神來，神情訥訥地凝著前方。入鑲南紅松石的銅鏡有些昏黃，里頭的人影兒不施粉黛，卻也不落俗套。頭簾有些長了，抹了桂花油偏向一側(cè)，黛眉濃淡相宜，唇不點自紅，那雙烏溜溜的眼眸里煙波輕籠，左盼右顧間帶著絲慵懶的媚態(tài)。

    這張臉漂亮是漂亮，可她都看習慣了。如今換了女裝，容貌仿佛煥然一新似得，倒也讓她詫了三分。

    恍惚間，額頭滾過一陣悶痛，她捏捏眉心，唇角攜出的笑略顯疲態(tài)，“很漂亮，辛苦你了?！?/br>
    見她精神不濟，青翠抿唇微微一哂，柔聲試探道：“姑娘，昨日怕是累壞了吧？”

    “嗯，乏到骨頭都酸了?！彼f話有些甕聲甕氣的，呵腰揉了揉膝蓋，“昨個不知怎么的，膝蓋竟然碰青了兩塊兒，疼死了。”

    來指揮使府前，青翠也學了一些房中術(shù)，雖然后來都沒派上用場，但也不是個懵懂人。聯(lián)想到牧容面上的傷痕，她臉上熱騰騰，絞著手在心里暗搓搓地念叨：自家大人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這頭剛?cè)肓巳思业纳恚阏垓v著花樣來，難怪姑娘今天精神不濟……

    “快別揉了，一會涂掉藥就好了?！彼呐募t撲撲的臉頰，眼角流瀉出些許同情來。牧容走時叮囑她不許多言，可她忖了忖，還是含糊地提醒道：“伊始還是別那么費力的好，免得身子消瘦不住，先適應(yīng)適應(yīng)，日后的光景長著呢?！?/br>
    依她看來，自家大人是個專情之人，還愁日缺云少雨嗎？

    衛(wèi)夕正忙著捶腰打背，話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沒細聽，便長長哦了一聲，“我知道了?！?/br>
    酒是害人精，還是甭適應(yīng)了。mama告訴她，女孩子要滴酒不沾，這話絕非是嚇唬她。酒后失態(tài)，萬一出個好歹，便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想到這，她撫著胸口慶幸的吁出一口氣。還好君澄是個正人君子，把她毫發(fā)無損的送回來了。要不然，豈不是白白讓人占了便宜？

    .

    從詔獄出來，牧容又去了經(jīng)歷司調(diào)取卷宗，細細審閱。

    期間收到不少人詫異的目光，還有膽大的錦衣衛(wèi)躲在他背后嗤笑。不過他倒是不在乎，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嘲笑他的主后，笑容宴宴地拋給他們一記和善的眼神，卻將對方的臉嚇成了土色。

    回府的時候路過銅雀大街，牧容讓轎子停下，只身走進拈花坊。

    這里是京城最有名氣的首飾店，用料上乘，堪比官家工匠，各個都是價值不菲。店老板姓胡，正直不惑，此時正懶洋洋的靠在柜面上盤著純金如意頭，蓄著八字胡，身穿金錢紋的圓領(lǐng)袍，大拇指上套著玉扳指，渾身上下透著濃郁的銅臭氣。

    今日有外貨，能掙一大筆，店里的活計全被他支走了。他干事半吊子，也不是個利郎人，光在這里開小差了，壓根沒有留意到有人進店了。

    牧容負手站在柜面前，浮光掠影的掃了掃，沒一個入得法眼的，“還有沒有更好的？”

    這話將胡老板嚇得一顫，不過他連眼皮都沒帶，打了個哈欠道：“沒了，能賣的都在這。要好的得訂做，價高得很，你不一定買得起。再說了，今兒也不接活，伙計們都不在，改天來吧?！?/br>
    來這買他簪花玉釵的有不少達官顯貴，多年的生意下來，他自認為積攢了些后盾，說話便是這般頤指氣使。有身份的人都會提前約個時間，這個點兒，八成又是只看不買的。

    對方意態(tài)輕佻，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樣。牧容只覺好笑，除卻圣上之物不能覬覦外，其余凡物還沒有他買不起的，遂壓了壓眉心，抬手示意。

    身后隨著的錦衣衛(wèi)邁步上前，將繡錦錢袋直接仍在了柜面上。

    “砰”一聲悶響讓胡老板霎時睜開眼，剛要痛罵這是哪家的小兔崽子，抬頭看見那精細雍容的飛魚紋后，差點嚇尿了褲子。

    為首之人面相俊美，身后跟著的一溜面帶肅殺之氣的年輕男子。他做生意倒也本分，何時招惹過錦衣衛(wèi)？！

    “大……大人……”他登時離開柜面，抖得像個面篩子，怵的埡口無言。

    牧容瞇眼看他，抬下巴努了努柜面上的錢袋，面上淺淺一笑，嗓音卻是個冷的：“不訂做，現(xiàn)在就要，最好的?！?/br>
    見他發(fā)了話，胡老板不敢怠慢，直道稍等，踉蹌地跑進了內(nèi)室。沒一會，他提出個喜鵲描金匣出來，放在柜面上打開，里頭皆是一格格的小空當，裝滿了華光璀璨的珠寶首飾。

    若是尋常人，見到之后鐵定要被懾住了?？赡寥菟究找姂T，當下也不覺什么，僅僅挑了一件他覺得貌美的，放在手里掂了掂，滿意道：“就這件吧，錢可是夠？”

    這匣子里裝的全是別人訂做的珠寶，新鮮出爐，還未來及得讓他們?nèi)∽?。牧容挑的是朵黃金簪花，繁雜的花絲迷花人眼，內(nèi)鑲鴿血寶石。這件東西是禮部尚書送給美妾的生辰禮，半路卻被人劫了，胡老板也不敢說個否，頭點的像小雞叨米似得，連忙道：“夠了，夠了?！?/br>
    錢袋鼓囊囊的，能買十幾支了。即便是不夠，他也不敢得罪這群人。朝野都怕錦衣衛(wèi)，更何況他區(qū)區(qū)一個商賈。等禮部尚書問起來，他便實話實說，料對方也不會斥責他，誰會傻到因為一個花簪得罪朝廷鷹犬？

    牧容將花簪收好，瞥了眼他那張變了色的臉，倏爾笑道：“胡慶，開門做生意還是要和氣生財，板著張臉玩勢利，這番模樣還不如回家種地的好?！?/br>
    他笑的和煦風雅，拂袖離開了。

    好半晌，胡老板才虛脫的扶住柜面，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人竟然念出了他的名字，當真像被閻王催了魂一樣！

    起轎后，牧容微微掀開轎窗錦簾，隨在一側(cè)的錦衣衛(wèi)旋即識趣的探上身。

    “拈花坊在京城有什么流傳來著？”

    那人想想道：“回大人，胡慶私下邀買京官，其子認戶部李侍郎為干爹?！?/br>
    牧容唔了聲，隨后闔上錦簾。須臾后，幽幽的聲線從里頭傳出來：“辦了。”

    “是?！?/br>
    .

    回到府邸后，牧容一步未停，直接來到了他的寢房。穹窿黑如濃墨，寢房里亮著柔柔的燈火，有個瘦削的身影從窗欞上映出來。

    急慌了一整日，現(xiàn)下跟她就隔一丈遠，牧容卻止步不前，手心滲出一層薄汗。不知在怕些什么，他的心口砰砰跳著，被冷風吹了好一會子，這才緊了緊手頭上的簪花，深吸幾口氣，邁著方步走上前。

    衛(wèi)夕剛用過晚膳，精神算是好了點，拆了發(fā)髻躺在窗下的軟榻上看著話本。篤篤的響聲讓她攢了攢眉心，丫頭們都被她支走了，這會子應(yīng)該沒人來了才對。心里一猜思，她狐疑的起身。

    門開后，她的眼神略略一滯——

    對方逆光而站，挺拔的身姿如若剪影，雖然氤氳著些許昏暗，卻也掩不住周身散發(fā)的內(nèi)斂鋒芒。

    “……屬下見過指揮使?！焙冒肷嗡呕剡^神來，側(cè)了側(cè)身，讓出一條道來。

    牧容踱進屋，回身睨她的時候，連聲音都變得柔柔的：“身體無恙吧？”

    最近一直沒見到他，衛(wèi)夕如實稟告：“已經(jīng)沒事了，生龍活虎，好著呢?！?/br>
    “那就好?！蹦寥萃低涤趿丝跉猓蛉帐怯行┋偪窳?，當真怕她吃不消呢。他回過神來，嘴角噙著清和的笑，“幫本官褪了披風。”

    呵，把她當奴婢使喚了。衛(wèi)夕垂頭癟癟嘴，卻也只能乖乖上前。誰讓她是做屬下的呢，受制于人?。?/br>
    她個頭不算太高，身子又瘦削，站在他身前，好像能被他包進去似得。牧容一直在看她，眼神灼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莫名發(fā)燥，目光死死鎖住那包金系帶，看也沒看他。

    這款比上次那個簡單多了，解起來倒是方便?？伤玖缩久?，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兒。

    使勁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像一次性噴了半瓶子coco！

    狐疑的目光漸漸上移，和他膠著在一起時，她驚詫的瞪大了眼，嘴角的肌rou猛然一抽，“大人，真沒想到啊……你還有抹粉的癖好?！?/br>
    死娘炮！

    被她這么一提醒，牧容這才恍然大悟，竟然忘記了先將香粉洗掉！耳根登時燒的guntang，他視線飄忽起來，面色十分難堪。

    衛(wèi)夕接下披風搭在腕子里，無言凝視他，眼神別有深意。

    他被盯得渾身難受，末了，索性破罐破摔，一捋曳撒坐在圓凳上，正色道：“少在這戲謔我，我為什么擦香粉你不清楚嗎？”

    “嗯？”她愕愣一瞬，牧容有些幽怨的睨著她，讓她愈發(fā)迷惘，只能移開視線，無意地去打量他。

    她站著，他坐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頓時有些意外的發(fā)現(xiàn)——

    衛(wèi)夕眼眸一亮，呵腰指了指他的脖子，“莫非是因為這個？”

    “要不然呢？”見她終于找到了癥結(jié)所在，牧容倒也不尷尬了，眼波輕柔地和她對視。有些事說起來羞赧，卻也總要開誠布公的。

    好半晌，衛(wèi)夕才反應(yīng)過來，驚愕道：“……大人，你強強民女了？！

    錦衣衛(wèi)果真不是東西啊！

    瞧那張臉給撓的，那草莓印種的，太狠了點吧！

    她被懾的目瞪口呆，豐澤的唇微微張開，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態(tài)。牧容似乎也被她感染了，呆傻的杵在那兒，臉上的神采變幻莫測，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胡說什么，難道昨晚發(fā)生的事你不記得了？”

    “昨天發(fā)生的事？”衛(wèi)夕從詫啞里清醒過來，不解的歪歪頭，訕訕道：“昨天發(fā)生了什么嗎？我喝多了，記不清了?！?/br>
    殊不知她這話讓牧容愣了一記，期期艾艾道：“記……記不清了？”

    衛(wèi)夕篤定的點點頭，隨后彎起眼眸，笑盈盈道：“難道我錯過了什么精彩的事？大人提醒提醒我，說不準還能想起來呢！”

    牧容沒說話，道不明的眼波在她眉眼間流轉(zhuǎn)開來。

    火燭映在她的臉上，將她的瞳仁兒燃的清亮，如若含著一汪水似得。她笑起來很好看，純真又質(zhì)樸，貝齒在唇里若隱若現(xiàn)，泛著微微品色，無知的樣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心窩子沉了沉，那般熾熱的*光想想就能讓他血脈噴張，而她卻給忘了。是該怪她腦仁不中用，還是該怪他沒出息？

    郁氣填胸，他恨不得一吐為快。話在唇齒間反復游走，最終卻被囫圇吞回去。

    他該怎么開口？說她酒醉后故意引誘他，然后他上了套，然后他們……若是信了也罷，若她不信，那他豈不是背上了一個趁人之危的罪名？

    丟干凈他牧家的臉面算了！

    牧容欲言又止，古怪的變幻著神色，深邃的丹鳳眼暗含深意似得，讓人不由得想入非非。

    詭異的靜謐暗自浮動，衛(wèi)夕臉上的笑意漸消，下意識的捏緊了裙角。她看看他的臉，又看看他脖上的痕跡，纖纖手指越扣越緊，囁囁道：“莫非——”

    莫非這是她造的孽？

    可是……她不是這么直白暴力的人??！

    衛(wèi)夕的眼瞪地溜圓，惶然驚恐的情緒不加掩飾的外露出來。牧容估計她猜的差不多了，但她面上的表情卻讓他心頭愈發(fā)暴躁。

    眼神在空中殺了會，他的手氣得抖了抖，抿了抿唇，神色卻愈發(fā)淡然，“沒什么事，本官昨日去了萬花樓，新來的姑娘真不錯，那身板……”瞥了瞥衛(wèi)夕的胸，唇角揚起的弧度有些風流，“比你強多了?！?/br>
    萬花樓？

    單聽這名就是個妓院，風塵女子做派孟浪，難怪他被撓的滿身道子！

    天下烏鴉一般黑，衛(wèi)夕暗暗思忖，松快的挑了挑眉梢。還好還好，虛驚一場，她就知道自己不是這么隨便的人。

    先前吃了一虧，她才不會再去招惹他呢。

    方才她還像是被嚇掉魂似的，現(xiàn)下又笑意盈盈的，態(tài)度已然很明了了。牧容眼眸一冷，遽然起身，面色無異，卻發(fā)狠似的抖了下曳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