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六宮的上空響起了沉重的鐘聲，大薛宮里原本最為清凈的宮殿愈加顯得肅穆。小小的院落里有凄凄咽咽的聲音傳來，聽不出真切的悲傷。她伸手輕輕推開那扇有些斑駁的褐色的門，有些木然地，去看榻上那個如花殘敗的人。

    那對粉色的子嗣綿長翠已經(jīng)戴在她枯槁的雙腕上，色澤明亮，只是再也襯不出人的生氣。

    德懿太妃薨了。這個后宮里有太多被忽略掉的人，她們的逝去不過如御花園里凋謝的花一樣，花開花落，賞花的人沒有了，花的開與敗也如同自生自滅，再也無人問津。

    “太妃夜間醒來時，見著枕邊的手釧，精神頭很好，還一直問起皇后娘娘?！?/br>
    “為何不傳？”

    “回皇后娘娘，皇上下的令，夜間不得叨擾鳳棲宮……”宮女的語氣有些遲疑，聽得她眼角一跳。

    “知道了。”她的聲音沉沉傳來，不帶一絲情感，“太妃說些什么了么？”

    “太妃看似心情松快，只問娘娘何時來過了。后來便一直看著那手釧，還讓奴婢給她戴上，太妃還念叨著什么，‘皇后娘娘想必已經(jīng)放下了’……”

    放下了，是啊，只有有過共同經(jīng)歷的人才會有同樣的體會。德懿太妃知曉她的心思，可是這宮中連這樣一個人，也逝去了。她不過是一個處于富貴權(quán)力的頂端，卻一無所有的人罷了。

    德懿太妃的喪禮辦得極是簡單，因?yàn)榻舆B著國喪不出半年，許多儀式還不可按照后妃之禮進(jìn)行，最為主要的，是德懿太妃沒有子嗣。

    先皇唯有先皇后有出，其余妃嬪無一順利孕育皇嗣。即使承寵多年的德錦貴妃與唯一產(chǎn)下過皇子的德懿貴妃。

    北六宮的先皇妃嬪們皆帶著一種無言的悲戚前來守靈，那些女人們好似提前看到自己的身后事是一種怎樣的凄清與哀涼。傷感化作淚水，不知是在替德懿太妃嘆惋還是預(yù)先悲苦了自己的命運(yùn)。

    處理完德懿太妃的事情，已經(jīng)是七日之后。不過一副棺冢，原先的繁華便皆已消失不見?；实劢o了恩賜，封為“孝端康德懿皇太妃”，陪葬皇陵。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可是即使這般，又能代表什么？德懿太妃短暫而又惋惜無靠的一生，便這樣結(jié)束了。

    德懿太妃的薨逝給北六院帶來了久違的不安，這樣多的妃嬪，都是先皇遺下的沒有子女孤苦無依的女人。她們像是籠子里接近死亡的鳥兒，褪盡了繁華，孤苦地等待著這一生就這樣終了。

    德錦太妃也因此郁郁寡歡，終于在德懿太妃出殯后的第二日病倒在榻。這個曾經(jīng)極盡先皇寵愛的女人，這個曾寵冠六宮，權(quán)位僅僅在太后之下的女人，終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悲涼。

    天氣漸熱，院中小池塘中幾朵蓮花悄然綻放。即使在清冷如斯的北六宮里，該到來的季節(jié)，也還是到來了。

    德錦太妃明顯不復(fù)從前的傲然，眉眼間充滿了落寞的神色。聽見宮人傳喚皇后娘娘駕到時，掙扎著坐起身來。

    諶凌煙依禮，喚了一聲“母妃”。說不上有什么情感，或許是因?yàn)閺那八T多為難的，又或是有德懿太妃的和善在前的緣故。見了她，總有一種疏疏離離的感覺。

    “皇后娘娘?！钡洛\太妃嘴角有一絲凄苦的笑意，目光迷離地看著她，喃喃道，“皇后娘娘?！?/br>
    她有一瞬間的怔忪，不知道她是在喚她，還是在喚她渴求了一生的皇后之位。

    “母妃且寬心。”她淺淺道，“太醫(yī)說只是近日憂思勞累，導(dǎo)致的氣虛。并無大礙，母妃只需安心養(yǎng)著，不日便可大好?！?/br>
    德錦太妃心不在焉的聽她說完，像是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好與不好，都沒有什么意義，這北六宮里的女人們，生死又有誰在關(guān)心?！?/br>
    侍女小心糾正她，“太妃，皇后娘娘這不是來看您了?！?/br>
    “皇后母儀天下，是無上的關(guān)懷?！彼⑷醯匦α诵Γ袷窃诩m正自己的話語，“娘娘想必知曉，我真正的心意?！?/br>
    “皇上仁孝，視母妃為生母。近日為政務(wù)所擾，才沒能親自來探望母妃?！彼允侵獣运男囊?，只是有些事情已是定局，沒有孩子的女人，沒了依仗的男人，便一無所靠。

    “皇上是一國之君，怎敢勞此費(fèi)心?！钡洛\太妃恭敬道，再無往日的凌人氣息，“本是我福薄罷了?！?/br>
    她不如從前那樣，將這些歸咎到以往的宮廷斗爭之中。原本對這些，她是最為憤恨的吧，她的孩子，因?yàn)閺那暗母鞣N原因，從未能來到世上過。

    今日這一切，只不過是因?yàn)樘笙胍Ｈ︱數(shù)奶又?，或者說是為了保全她。

    而現(xiàn)在的她們又何嘗不是，等待著的，不過是如這北六宮女人們一樣的命運(yùn)罷了。

    夏兒終于忍不住道：“娘娘，您不能再這樣了，皇上日日來鳳棲宮，您卻避而不見，這是欺君哪！”

    欺君。

    倘若是尋常人家，怎會有這般怨恨的夫妻，又哪來的這般的說辭？

    尋常人家，罷了，罷了。

    銀紅朱紗帷幔，被風(fēng)撩的四處搖曳。月夜朦朧，夢也朦朧?？占诺镍P榻上又復(fù)鋪上了芙蓉簟，貼在背上如水冰涼。她拉過薄衾裹在身上，迷迷糊糊朝一邊翻了翻?；秀遍g能聽見熟悉的聲音傳來：“對不起，是朕錯了……”

    她一驚，驀地睜眼看去，唯有值夜的宮女倚在一邊，發(fā)出均勻地鼾聲。四周寂靜一片，好似從來沒有其他人來過……

    一邊是大軍依舊奮力平定慶安的民亂，朝中還在商討安撫民心援助災(zāi)區(qū)事宜。一邊朝中有前朝老臣發(fā)難，稱皇帝無嗣乃后宮失德?；实蹮o嗣，受之責(zé)難本無可厚非。內(nèi)閣雖受制皇帝，卻也有部分參與其中，漸漸將矛頭直指中宮。

    皇后大婚時日并不算久，期間也有過腹中早夭的皇子。但后宮妃嬪接二連三小產(chǎn)沒逝，直接原因便是后宮之主無德無能。政黨之爭已久，為此事各執(zhí)一詞，總之直接事由便是無嗣一事。

    國無后嗣，大薛無望。

    “先皇登基之時，當(dāng)時的前朝遺臣居心發(fā)難，以皇帝無子嗣為由，阻攔先皇登基。先皇戎馬奪權(quán)，本是根基不穩(wěn)，朝中支持不多，帝位一直岌岌可危。幸得當(dāng)時身懷有孕的先皇后生下了現(xiàn)在的皇帝陛下，才堵住悠悠眾口。朝中很長時間都說，皇上是‘及時雨’的皇子，定會為大薛帶來綿長福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