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她深深地希望,她的堂兄能珍惜眼前人,善待將會伴他一生的妻子,而不是執(zhí)著于已經香消玉殞之人。 兩人沉默地走著路,心中各有所思,再無心交談,直到世子夫人居住的院落出現(xiàn)在眼前。 進了院門,便有小丫頭引著她們往陶靜姝屋里去。 柳琇蕊百感交集地望著靠坐在軟榻上,臉色有幾分蒼白的陶靜姝,一時忘了反應。還是陳氏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口,才讓她回過神來,見陶靜姝一如當年那般溫溫柔柔地沖自己微笑著,她眼眶一紅,上前幾步拉著陶靜姝有幾分涼意的手,哽聲道,“當年你還老說我不顧身子,那樣溫暖的天氣也會受涼,如今你怎的又不好好珍惜身子了?” 陶靜姝輕笑著擰擰她的臉蛋,“小壞丫頭,才幾年沒見,便學會用我的話來堵我了,這叫什么?以彼之道還彼之身?” 柳琇蕊見她精神還好,心里也稍稍放下心來,順勢在她身側坐下,也顧不得拭拭眼角淚花,撅著嘴道,“你若是再不把自己照顧好,我便每日在你耳邊念叨,不但如此,還要將當年你說我的那些話全部還給你?!?/br> 陶靜姝笑嘆一聲,故作無奈地對含笑站立一旁的陳氏道,“你瞧瞧,我這可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br> 陳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要我說,阿蕊此舉極好,就應該如此!” “你們人多,我說不過,認輸了總可以了吧?” 三人說笑了一陣,陶靜姝便問起了小易生,柳琇蕊笑道,“他啊?被爹爹與二哥抱走了。原就是個會鬧翻天的小皮猴,如今到了外祖家,個個都寵著愛著,還不定得皮成什么樣呢!” “只可惜我身子不爭氣,否則也能見他一見了,小外甥長得像你多些,還是像他爹爹多些?” “倒是像他爹爹多些?!?/br> 閑話了一陣,陶靜姝臉上便浮現(xiàn)幾分疲累之色,柳琇蕊察覺,便不敢再打擾,只細細叮囑了一番,便與陳氏告辭出來了。 在往二房的路上,迎面見一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步朝這邊走來,柳琇蕊定睛一望,認出是一直未見的堂兄柳耀江,臉上一喜,快步迎上前去。 柳耀江亦認出了她,沉靜的臉上剎時便蕩起一絲淺淺的笑容來,腳步亦加快了些許。 “大堂兄!” “阿蕊!” 兩人同時出聲,片刻對視一眼,均忍不住揚起歡喜的笑容來。 陳氏見狀微微向柳耀江福了福,也不打擾他們兄妹相聚,淺笑著先行一步回去了。 “多年不見,瞧著與當年的小丫頭確是不同了!”柳耀江含笑打量了她一番。 “你小外甥都有了,我自然也不再是當年的小丫頭?!绷L蕊眉目輕舒,笑容滿滿。 “我先回屋里換身干凈衣裳,回頭再與你說話。你,可是從你堂嫂嫂處出來?”兩人又說了一會話,柳耀江才拍拍衣袍道。 他今日與慕國公府世子切磋了武藝,身上沾滿了沙塵汗水,聽聞多年未見的堂妹一家到了,也顧不得再與慕世子客套,急急忙忙便告辭歸來了。本想著換身干凈衣裳再去見他們,倒沒料到在回屋的路上先遇上了柳琇蕊。 “嗯,聽聞嫂嫂身子不適,我特意來瞧瞧……大堂兄,嫂嫂……你們,要好好的……”聽他提起陶靜姝,柳琇蕊心中那些復雜感覺又涌上心頭,遲遲疑疑地道。 柳耀江一怔,突然想起妻子與堂妹曾相處過一段日子,兩人交情不淺,再稍思量一下便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他自然不會懷疑妻子向小堂妹說了什么,他的妻子,他還是知道的。 “你放心!”他沉默片刻,才鄭重地點點頭。 成婚至今,這是頭一回有人這般直白地讓他好好的,或者說是讓他待妻子好好的。那般美好的女子,他原就配不上,又怎會不待她好?只是,有些過往,他無法抹殺,也不愿意抹殺,畢竟那些也是他生命當中炫麗的一筆。 身為父母獨子,他不可能讓柳家長房一脈斷在他手上,是故,他定是要娶親的??墒牵瑢π娜缰顾乃麃碚f,娶誰其實都無甚差別,只要對方善良孝順便可。陶家主動提起親事讓他極為意外,以陶家小姐的出身、容貌及才華,世間上愿聘她為妻的男子絕不亞于少數(shù),可陶家卻…… 他不懂當中有什么緣由,也不想去追問,陶家有意,他亦不反對,于是親事便順理成章了。直到他見到了即將成為他未婚妻的陶靜姝,純凈如水的少女根本不懂得掩飾臉上的愛慕,那似喜似嗔的羞澀、漸漸滲上臉寵的紅霞,讓他的心一下便焦慮起來。 他記得她,那個被一身污淖的婦人撞倒卻急著去扶對方,關切地詢問對方可有傷到,結果被對方順走身上財物的女子。那般氣質出塵的女子,絲毫不管對方身份卑賤,全然不顧自己的傷,無視周圍眾人異樣的目光,只關心對方可否傷到。老實說,那般不協(xié)調的一幕,讓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焦慮、惶恐,少女純真的感情系于已身,而他,卻無法給予相等的回報,如斯美好的女子,不該將一生系于他這種已經心如死灰的人身上。所以,他做了一個決定——趁著親事未定,又未曾宣揚出去,終止議親日程。 ☆、第一百章 那樣的女子,理應有一位一心一意待她、將她放在心坎上、細細呵護著與她履行白首之約的夫君,而不是像他這般,曾經滄海難為水。 只不過,讓他萬萬想不到的卻是陶靜姝得知他要終止議親后,竟然主動約他相見,只為問一句緣由。他至今無法忘記,當他將心中的想法告知她后,她睜著一雙波光瀲滟的水眸,神色溫柔又執(zhí)著。 “娶了我,你便不會一心一意待我、將我放在心坎上、與我共赴白首么?” 他喉嚨一緊,許久才啞聲道,“不、不是,我、我……” 他低下頭,目光卻掃到對方死死攥著的纖手,嬌弱的身軀微微顫抖著,那一瞬間,他心中似是被針刺了一下一般。他迎上陶靜姝的視線,見她臉上依舊是堅定又執(zhí)著的神情,那些拒絕的話無論怎樣都說不出來了。 “是不是因為你那位過世了的未過門妻子?”低低的聲音傳入他耳中,他猛然抬頭,定定地望著她。自葉英梅過世后,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當著他的面提起她。 “她能讓你如此牽掛,可見她是位極好的女子。只是,她已經不在了,未來、未來可否讓我陪你度過?我不敢說自己比她更好,但我會努力做到最好,你、你……不要拒絕我可好?”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卻猶如蚊吶一般,細不可聞,可卻依然順著和煦的春風傳入了他的耳中。 他怔怔地望著她,良久才輕嘆一聲,溫柔地道,“我曾經有位未過門的妻子,可是她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怎樣待自己的妻子,可是,我會慢慢學著敬她、愛她、照顧她,這樣的我,你可愿嫁?” 這樣的我,你可愿嫁? 陶靜姝眼淚一下便流了下來,她捂著嘴嗚咽著連連點頭,那句‘愿意’卻不知為何像是被堵在了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 柳耀江又是一聲輕嘆,從懷中掏出素凈的帕子,輕柔地將她臉上淚水拭去,啞聲道,“傻姑娘,真是個傻姑娘……” 真的是太傻了,怎么能捧著真心視于人前呢?萬一被辜負了,豈不是…… 陶靜姝臉上的眼淚越拭越多,慢慢地便將柳耀江手中的帕子染濕了一片,他嘆息聲更重,干脆將帕子收回來,右臂一展,輕輕地環(huán)在她的纖細的肩膀上,動作輕柔地拍著。 陶靜姝身子先是一僵,片刻之后又軟了下來,只是眼中的淚水卻越來越多,眼前一切均是朦朦朧朧的,可男子臉上的憐惜卻清晰地照入她心房。 原本是不茍言笑之人,突然露出這般溫柔的神情,她覺得整個人越陷越深,陷入了那個名為‘柳耀江’的情感之網當中。 她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偏偏瞧上了他呢?是因為他那鐵面無私、正氣凜然的耿直,還是因為他沉靜獨處時,身上縈繞著的那讓她的心擰擰地痛的黯然神傷? 往事一幕幕飛快在柳耀江腦海中閃現(xiàn),許久許久,他才輕嘆出聲,朝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小堂妹道,“去吧,娘與二嬸她們都在等你!” 柳琇蕊輕咬下唇,望著他的身影越行越遠,這才嘆息一聲,悶悶地往二房院落處去。 回到了正院的柳耀江,擦了擦身上汗?jié)n,又換上干凈的衣裳,這才往正房里去。 “世子!”門外的小丫頭見他過來,連忙行禮問安。 “世子夫人可歇下了?” “方才歇下!” 柳耀江點點頭,輕輕地推開了門,邁了進屋,直直便往里間陶靜姝歇息的床上去。 正在里頭侍候的婢女看見他的身影,行過禮后便知趣了退了出去。 柳耀江一撩衣袍,在床邊的繡墩下坐了下來,定定地望著發(fā)出陣陣輕柔呼吸聲的妻子,眼神幽深。 成婚至此,她確是像她當初所許諾的那般,盡自己的能力做到最好,孝敬公婆長輩、善待弟妹妯娌,待他,也是盡心盡責,體貼入微。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薄待了她,否則她又怎會無緣無故差點小產。 他輕柔地撫摸著她的發(fā)頂,怔怔地望著她仍是有幾分蒼白的臉龐,眼中愧意愈發(fā)濃厚。 睡夢中的陶靜姝秀眉微蹙,讓柳耀江的動作一下子便停了下來,見她那長長的眼睫撲閃撲閃的,片刻,猶帶著幾分迷朦的水潤雙眸便睜了開來。 “夫君?” 柳耀江收斂眼中情緒,伏身在她唇上親了親,歉意地道,“吵醒你了?” 陶靜姝臉上飛起一絲紅暈,小小聲地道,“不是?!?/br> 柳耀江含笑地扶著她靠坐在床頭上,自己亦坐到床上,大手一伸,將她攏入懷中,低下頭在她發(fā)頂上親了親,愛憐地問,“今日身子可好了些?可有老老實實用膳?” “感覺比昨日好了許多,娘得了閑便盯著我,我又哪敢不老老實實用膳?”陶靜姝抿嘴一笑,往他懷里縮了縮。 就這樣吧,過去的便過去了,他連葉家父女的身后事都料理得這般妥當,不正是說明他是個有情有義之人嗎?當初的自己,喜歡的不也是這樣的他嗎? 如今公婆慈愛,又無不著調的妯娌叔子小姑,便是夫君,也如當初他說的那般,學著敬她、愛她、照顧她,如今還生了可愛的兒子,她又何必再執(zhí)著已經不在了的人?活著的人自是無法與過世之人比,可是,她為何要與過世了的葉英梅比?她擁有的是柳耀江的現(xiàn)在及未來,而葉英梅,得到的卻是柳耀江的過去,兩者根本沒有半分沖突。 “……靜姝!”夫妻倆靜靜相擁,也不知過了多久,柳耀江才沉聲喚她。 “嗯?”陶靜姝在他懷里尋了個舒適的位置,秀氣地打了個哈欠,她方才不過睡了一小會,如今還是覺得有些困倦。 “成婚之前,我回了一趟祈山村,花了一筆錢給葉氏一族修筑了祠堂、建了學堂,目的只是讓族長從葉氏一族中挑一忠厚的小子過繼到過世的葉老伯名下,也好,也好讓他們父女倆不至于無人供奉?!碑斈甑牧礀|等人已經花了不少精力與葉氏一族協(xié)商,使得葉英梅能葬在父母身邊,一家三口九泉之下亦能團聚。 陶靜姝身子一僵,睡意一下便消散了。 成婚至今,這是柳耀江第一回主動向她提起葉家,以及他為葉家父女所做之事。 柳耀江感覺她的僵硬,用力將她抱得更緊,聲音愈發(fā)的低沉。 “靜姝,我既娶了你,自然盼著與你白頭偕老,你可信我?” 信,她自然是信的!他是那般有責任心之人,待妻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他給她的好,終是還欠缺了些什么,讓她總覺意難平。 柳耀江等不到她的回答,也不在意,“英梅是個很倔強,也很孝順的女子,我也說不清當初怎么就對她上了心,只是,靜姝,我的過去我無力改變,英梅去得那么突然,她父女二人的死,或多或少與柳家有一定的關聯(lián)……” 聽他提到曾經的未婚妻,陶靜姝只覺得心里又苦又酸,縱是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可到底還是介意的。 承認吧,陶靜姝,你嫉妒得發(fā)狂!嫉妒那個女子率先便進駐了他的心房;嫉妒她縱是離去多年,卻依然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過繼,是我能為她父女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從此之后,柳耀江,便僅是陶靜姝的柳耀江……” 陶靜姝猛地從他懷中抬起頭,眼中滿滿是不可置信,他、他這話是何意?什么叫僅是陶靜姝的柳耀江?是、是她想的那樣嗎? “傻姑娘,真是個傻姑娘……”柳耀江輕嘆,托著她的下頜,薄唇覆上她柔軟的唇瓣,輾轉吸.吮,纏綿不休…… 既決定娶她,他自然要埋葬過去,否則,對她是不公平的。她捧著赤誠的真心到他身邊來,他無法回報同樣的純凈已是配不上她了,又怎敢再讓她為曾經的人傷神。是他的錯,他應該早早便告訴她這些的…… 曾經心悅葉英梅,他不悔,若是當年他們順利成了親,他自然亦會呵護她一生??墒牵@一生,他的妻子是陶靜姝,他不能負、亦不愿負。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是個很怕孤獨之人,他貪戀妻子的溫柔,癡迷她泛著羞意卻依然大膽固執(zhí)的笑容。 阿蕊說得對,他們要好好的,只是他做得還不夠好,否則她又怎會差點小產,如今又要臥床靜養(yǎng)。 柳琇蕊一家三口在國公府內一住就是小半個月,紀淮的官職一直沒有下來,他本人倒是一點也不著急,每日閑了便與岳父柳敬南下下棋,又或是抱著兒子逗樂一會。 托柳耀河買的宅院已經訂了下來,離國公府不算太遠,坐馬車的話不到半個時辰便能到了,柳琇蕊清楚這樣的宅子,憑她給兄長的那些銀兩肯定是買不起的,這當中家人不知添了多少,可她也只能當做不知,歡歡喜喜地與高淑容及李氏討論著如何布置新家。親人的一片真心好意,她不應拒絕,只要默默在記在心里便好。 “連續(xù)下了這么多天的雨,人都覺得悶悶的,易生那孩子倒好,稍一不注意便往雨中跑,我說過他不少次了,可他每回都是沖人直笑,見你神色稍一緩和便立即粘上來,這么鬼靈精,也不知像哪個!”這日,夫妻倆一個翻著書卷,一個坐著做繡活,柳琇蕊手中飛快地穿針引線,嘴里卻絮絮叨叨地向紀淮無奈地告狀。 紀淮失笑,將書卷放下,“孩子哪有不淘氣,不愛玩水的?讓人小心看著便是,如今這般火熱的天氣,玩玩倒也無妨?!?/br> 柳琇蕊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就繼續(xù)寵著他吧,將來寵出個紈绔子來,我看你怎么著!原本爹娘他們便恨不得將他當作眼珠子一般,你不好好管教他,反倒也跟著放任,真是、真是……” 紀淮大笑著上前,將她手中的小衫奪過來扔到桌上,用力一抱,直直往里間走去,一邊走一邊湊到她耳邊曖昧地道,“你再多生幾個,我便將寵愛分攤些出去,如此一來,便不怕易生被寵成紈绔子了!” 柳琇蕊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花容失色,雙手下意識便抱著他的脖子,聽得他這話,又羞又惱地往他胸膛捶了過去,“白日青天里的也沒個正經!” 這場雨一下便是小半個月,緊接著便是接連數(shù)日的陰天,紀淮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眉頭越擰越緊。柳琇蕊走到他身邊,才聽到他自言自語地道,“也不知耒坡縣那邊怎樣了,如今都仍在下著,想來河里水位漲長了不少,只望著前不久修的河堤能擋得住吧……” 柳琇蕊一怔,“南邊仍在下雨?”天氣不好,她也懶得出門,這大半個月來多是呆在家中,對外頭的消息并不太清楚。如今聽他提起耒坡縣,心中也有些擔心,畢竟那是她生活了三年之久的地方。 紀淮點點頭,片刻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憂心仲仲地道,“南邊有個縣城垮堤了,水淹了下游不少的村莊,朝廷如今正商議著救災一事?!?/br> “垮堤?”柳琇蕊大吃一驚,猛地揪緊他的袖口問,“燕州那邊怎樣?” “放心,燕州一帶倒沒事。”燕州是他的家鄉(xiāng),雙親仍在,他自然亦時時關心著。 柳琇蕊松了口氣,又想起他方才提到耒坡縣,便有幾分不確定地問,“耒坡縣那邊,可是也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