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片寂靜，就連本來正在努力拿鈴鐺的留哥都停在了那兒，有些茫然的看著周圍的大人。兩個膽小的丫頭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了，安姐皺了下眉：“父親大人在什么地方？”

    “老爺、老爺大概是在前院吧？”

    “一，立刻派人去探聽情況，這很可能是誤傳；二，立刻去傳報父親大人；三，關(guān)閉所有院門。內(nèi)外門緊閉，各院人不準(zhǔn)來回走動，是哪個院子的就給我呆在哪個院子，在我沒有開口前，不準(zhǔn)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走動、串聯(lián)、傳遞消息。所有發(fā)現(xiàn)的一律捆了抓起，過后不論什么理由什么原因什么身份，都要先打十棍！”

    她一連串的說完，那管事媽子也愣住了，安姐道：“還不快去？”

    那管事媽子回過神，連忙下去了。她走后，楊氏有些不安的開口：“安兒……”

    “沒事的姨娘，以訛傳訛的事咱們聽的還少嗎？不定出個什么事，就被他們亂傳開了。我以后一定要建議父親，這種胡亂散播消息的，以后也要問罪！你們幾個，也不要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仔細(xì)驚住了留哥！”

    后面一句是對屋里的幾個丫頭說的，語氣嚴(yán)厲，但卻奇異的令屋里人平靜了不少。安姐正要再說些什么，就感覺外面的天色有些不對，她走到窗邊，打開來，就見東南方向一股黑煙冒起，夾雜著吞吐的火光。

    “姑、姑娘……”

    安姐眉頭緊皺：“去看水缸中的水有沒有裝滿，有欠缺的立刻補(bǔ)上。姨娘，你在這里帶著留哥不要出來，我去看看。冰琴，你去請葉娘子過來守在這里?！?/br>
    “安兒！”

    “沒事的，我不出去，就是找個高處，看看外面的情況?！卑步阏f著已經(jīng)走了出去，百合苑沒有樹，她就讓人拿了梯子爬到墻上。放過去這種事情是絕對不會發(fā)生的，但此時眾人心中都是一片凄惶，她說什么也就去做了。

    此時東門已經(jīng)亂成了一片?？蘼暫奥?，火光煙霧，眾多紛亂糾集在一起。江寧很大，就算在此時，江寧也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它有內(nèi)外兩城，有八個城門，知州衙門幾乎在正中間的位置，從安姐這里并不能看清東門那邊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但是她能看到，那邊很亂，很危險，而且，正在蔓延！

    ☆、第81章

    第三十三章

    下了點(diǎn)雨,不大，淅淅瀝瀝的不過濕衣的程度。在過去高老爺最愛這種雨景，覺得這是極風(fēng)雅的，但此時他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看著眼前的瘡痍，他只有一種呆滯。

    噼啪一聲，一個被燒的半焦的房梁被雨滴刺激的發(fā)出脆響，而旁邊更多的,是倒塌的房屋。幾個婦人在一處房里尋找著可能殘留的物品,一個男人抱著頭,呆呆的蹲在那里。

    “天殺的倭寇！天殺的倭寇！”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婦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娘——娘——”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用力的推著趴在自己身上的母親,她不懂她的母親怎么一動不動了，她不知道她的母親為了保護(hù)她身上被砍了三刀，她只是很費(fèi)力的推攘著，希望她的母親能像過去那樣站起來抱著她親。

    ……

    高老爺慢慢的走著，落入眼簾的，盡是這樣的情景。好一些的，家人無傷，只是房屋被毀，壞一些的，卻是人間慘?。∷膬墒致奈站o，臉色越來越白，但是心跳，卻越來越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他心中慢慢滋生，那是憤怒是懼怕是痛恨，更是一些他自己都無法分辨的東西。

    “大人來了！高大人來了！”不知道誰先發(fā)現(xiàn)了他，先喊了一句，于是那些還沒有陷入悲傷的人呼啦一下就圍了上來，他身邊的衙役一驚，本能的抽出刀，卻見那些人竟一個個的跪了下來，“高大人！”

    “知州大人！”

    “大人你可要為我們做主??！”一個人這么高呼了一聲，其他人立刻附和，“是啊大人，可不能再有倭寇了啊！”

    這些人聲音沙啞，臉上帶著污漬，懇切的看著高老爺，高老爺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冷哼，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看向這邊，只見他穿著長袍，雖然那袍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布滿污痕，可看樣子質(zhì)地還不錯，他頭上圍著巾帕，顯然是個秀才：“你們求他有什么用？這些當(dāng)官的平時魚rou鄉(xiāng)里，遇到事了卻一個比一個躲的快。若這高大人是個能干的，這些倭寇又怎么能混進(jìn)城？最后燒殺搶掠了一番還能安然無恙的離開？”

    一番話說的高老爺滿面通紅，是啊，他早知道有倭寇，早知道有蹊蹺，卻不強(qiáng)加防范，這是他的無能?。?/br>
    “住口！”一個老漢轉(zhuǎn)過身，“劉秀才，我平時敬你是個讀書人，與你一向敬重，但這次你真的錯了！這一次高知州比千戶所的老爺們來的還快呢！”

    “是啊是啊，要不是高知州帶著這些官差大人們及時趕到，那些倭寇也不會這么快的退下！”

    “那些倭寇穿衣打扮就和普通人一樣，高知州又哪里知道他們是倭寇？”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那個劉秀才被說的滿面通紅，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高老爺?shù)哪樢彩窃絹碓郊t。這事發(fā)生時他正在前院書房與人下棋，消息傳來后他也傻住了，派了人去通知千戶所，派了人去組織衙役，然后就是派人去把衙門中的一干官員都叫過來，期待著他們能出個什么好主意?？墒茄瞄T里的值班吏員固然都在，但像周判官這樣的官員卻不是常年坐班的，此時也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在他像個沒頭蒼蠅亂轉(zhuǎn)的時候，還是安姐找過來，告訴他必須遏制當(dāng)前的局面：“父親，倭寇也許沒有多少，但若任事情發(fā)展，局面必定難以控制?！?/br>
    “啊？”

    “我剛才看了，目前混亂還只局限在東城門一帶，大概就是金水、南山兩條街道。父親應(yīng)派人在這兩條街道守好，若是普通百姓就收容他們，若是倭寇就擊殺他們，若有趁機(jī)作亂的也要一并拿下。只要控制了局勢，待千戶所的兵馬一到，這些倭寇自然也就被拿下了?！卑步悴]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但她在現(xiàn)代看過很多這樣的案例。面對突然而來的災(zāi)害，人們會驚慌失措，若是沒有適當(dāng)?shù)氖鑼?dǎo)很可能會發(fā)生比災(zāi)害本身更嚴(yán)重的事件。

    眼見高老爺還有些呆滯，她一咬牙又道：“父親最好親臨指揮！”

    “??？”

    “父親，倭寇不可能真有幾百個的。他們最多也就幾十人，江寧并不臨海，他們無論是從上海還是從別的地方過來都不可能沒有絲毫動靜。所以人數(shù)一定不可能多，父親多帶些衙役，把家丁也帶上，安全方面應(yīng)是沒有問題的，有您在，才能穩(wěn)定住局面！”江寧承平日久，從上到下都沒有面對這種事的準(zhǔn)備，師爺們平時幫著處理雜務(wù)政務(wù)沒問題，但這種事，一來他們也沒有經(jīng)驗(yàn)，二來，也沒有資格。這個時候只有高老爺頂上去了，雖然他也沒有什么能力，但他的身份就是一個定心丸。只有有他在，那些衙役在這個時候才會用心辦事，那些驚慌失措的人們才有可能穩(wěn)定下來。

    這一點(diǎn)高老爺也知道，雖然他也害怕，但這個時候也咬牙上了，此時像周判官這樣的官員也找來了兩個，他不由分說，就帶著他們一起趕到了東門，這些官員們當(dāng)然不愿意，可這時候高老爺都沖到了前面，他們又還能說什么？只有拼命干活。這些人真讓他們打仗是不行的，但指揮衙役，疏導(dǎo)群眾還是沒問題的。

    有他們的加入，局勢總算得到了控制。而高老爺也沒有完全聽安姐的，他不僅收攏那些平民，還讓一些年輕力壯看起來沒有被嚇破膽的同他一起維持秩序，此外，他還帶著這些人一點(diǎn)點(diǎn)的往里逼進(jìn)，并在這個過程中，安排人救火救人，幫扶弱小。所以在這個時候才會有這么多人維護(hù)他，才會有這么多人視他為救星。但高老爺還是臉紅了。因?yàn)樗缇椭朗虑椴粚?，如果他能做的更好些，本能將那些倭寇阻止在城門外的，或者起碼，把這個事情控制的更好一些。要知道那些倭寇不過二三十人，就算個個刀法犀利，又怎么抵得住大軍碾壓？雖然軍務(wù)上還有別人負(fù)責(zé)，可本來，本來他是能做的更好的！

    “這一次多虧了高知州??！”不知是誰發(fā)了一聲喊，那些百姓們紛紛沖著高老爺行開了禮，高老爺回過神，看著面前的百姓又是自責(zé)又是感慨，“是本官對不起各位鄉(xiāng)親！”

    他說著一揖到底，之后他站起身，看向那劉秀才：“你說的不錯，若是本官能更盡職盡責(zé)一些，又哪里會讓這些倭寇如此作孽？總是本官失職?！?/br>
    他說的真心實(shí)意，下面的百姓更是感動，紛紛說他做的已經(jīng)夠好了，那劉秀才也滿臉愧意的走過來：“高大人，是在下不知事情經(jīng)過就胡亂開口，大人如此心胸實(shí)在令在下慚愧?！?/br>
    說著連連作揖，其他人更是一片稱贊。

    聽著這些稱贊，那種高老爺早先分不清的東西越來越濃烈，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兩手握的越來越緊。是了，他知道這是什么了！在他考上舉人指點(diǎn)江山的時候，在他中進(jìn)士想要大展宏圖的時候，在他讀史書看到歷代先賢的時候，他都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是純粹，是抱負(fù)，是理想！他抬起頭，看著那些或還沉浸在悲傷中的，或在對他稱贊的，或營營碌碌在尋找的人們，雙手抱拳高舉過頭：“感謝各位父老鄉(xiāng)親的厚愛，本官在此立誓，決不讓此悲劇上演！決不讓這些倭寇再踏進(jìn)我江寧城內(nèi)！”

    ……短暫的沉默之后，是熱烈的歡呼，聽著這些歡呼人，看著這些人的喜悅，高老爺笑了，就這樣吧。他想，他是一個官，他想要發(fā)財，想要升官，想要獲得越來越多的權(quán)利，但首先，他要為他的這些百姓做主！

    在這一刻，高老爺?shù)男那槭瞧届o而又喜悅的，在把下面的事情安排給其他人之后，他就回到了府里，然后洋洋灑灑的寫了三大張彈劾一個人——東海艦隊統(tǒng)領(lǐng)李永祥！

    雖然大明上下互相掐架、彈劾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但還是有很多人在很多年前就不受彈劾了。比如大同的廖宗旭，比如東海的李永祥。雖然他們是武將，雖然他們沒什么輝煌的背景，雖然他們沒有科舉的資歷，但他們憑自己的威望、戰(zhàn)功，憑過去的諸多事跡，令朝中大小言官知道了什么叫閉嘴。

    而這一次，高老爺就要彈劾李永祥！沒有證據(jù)，他當(dāng)然不能寫李永祥兵匪一窩，但倭寇出現(xiàn)在江寧城內(nèi)，就是李永祥失職！江寧此次死傷六十七人，被毀房屋初步統(tǒng)計已達(dá)到爸十四幢，被砍傷、燒傷者更不計其數(shù)，如此損失他這個江寧知州有責(zé)任，身為東海統(tǒng)領(lǐng)本身就是負(fù)責(zé)剿滅倭寇的李永祥是不是更有責(zé)任？

    在這個小雨淅瀝的白天，高老爺完全豁了出去，他以自己的官職、前程寫下了這封彈劾。他知道這封彈劾上去，最先落罪的很可能就是他；他知道這是一個馬蜂窩，那些馬蜂大大小小，張家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個，現(xiàn)在他捅了，就連張家都不可能幫他；他知道，他現(xiàn)在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只要處置得當(dāng)，他本可以輕飄飄的度過這件事。

    他知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不用和金先生商量，不用向張家請示他都知道該怎么做。但他不能那么做，因?yàn)樗幌朐倏吹浇裉爝@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