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再次笑出了聲，高老爺也哈哈大笑，安姐咬著下唇，輕笑著。這是她第一次在高老爺面前這么肆無忌憚，此時她真的有一些這個男人真的是她的家人的感覺了。

    得到了高老爺?shù)耐猓步阋簿烷_始準備。她先找了獄卒打聽情況，得到的消息卻不樂觀。雖然穎姐在那里受到了優(yōu)待，不僅自己單獨住了一個牢房，就連吃的，也是比較好的。除了繡姐等人送的，獄卒也會盡量給她安排干凈的食水。但她整個人的情緒卻非常低落，據(jù)說整日整日的看著窗外，沒有一絲動靜。

    “也是?！鼻胤蛉苏f到這里嘆了口氣，雖然高老爺同意了，安姐也不能自己去打聽消息，所以就先托了秦舉人，然后秦夫人過來轉(zhuǎn)述，此時她也是一臉的唏噓，“本是好好的官家姑娘，突然間這就變了天。換成誰也受不住，虧的她還有姑娘你們這些朋友，否則可能早熬不下去了。”

    “她家人情況如何？”

    “姑娘不知道嗎？”

    “怎么？”

    “她家人，幾乎死絕了??！”原來周夫人在穎姐沖出房門后不久就上了吊，那時候周家兵荒馬亂也沒人留意。倒是周通判，雖然被放在了牢中，卻一直活著，當(dāng)時城中到處忙亂，也沒人理他，他還對那些獄卒宣揚兩王如何英明，早晚是要登大寶的。據(jù)說還有人試圖劫獄，不過高老爺張千戶等人早想到他可能還有同黨，加強了防備，也就沒能成功。但即使這樣也好添了了一陣亂子，弄的高老爺?shù)热私诡^爛額。后來他一直活到了壽王退兵，據(jù)說當(dāng)那個消息傳來后他一開始死活不信，待確認后失聲大哭。

    “確認？他怎么確認？”聽這感覺，那周判官在這件事上是破死心眼的，怎么就能確認了？

    秦夫人左右看了看，這才開口：“據(jù)說是大人親自帶他去了城頭?！?/br>
    第121章

    第八十二章

    “公子您留意腳下?！豹z卒在前面小心翼翼的帶著路,還拿手中的馬燈照著，外面還是艷陽高照,這里面卻已如同黃昏。說起來這牢房里是有窗戶的,可都開的極低,也就早上那一會兒能照進來,再之后就如同陰天了。除了光線,這牢里更多了一份潮寒,安姐此時雖然穿的是男裝，但除了棉褙子,外面還套了一件狼皮小馬甲。

    今天的天氣并不好,有風(fēng),但她穿這么一身在外面也沒有絲毫涼意，可在這里總有種要打寒噤的感覺。她看了眼前面裹著大厚棉襖的獄卒道：“你們在這里工作,也真辛苦了?！?/br>
    “不當(dāng)公子這么說?！蹦仟z卒有些受寵若驚，“祖上傳下來的，也不會做別的。去去，都給我往后面縮著！”

    因為看到他們，一些犯人就撲了過來，獄卒連忙去趕。大多犯人都聽話的退了回去，也有些還探著頭往這邊看，一個膽大的還開口道：“老蘇，這位公子是誰啊？”

    “少啰嗦，狗蛋，給我回去！”

    那狗蛋仗著自己外面有一幫兄弟，平時和這老蘇也經(jīng)常開玩笑。這老蘇怕將來被報復(fù)，也對他不嚴厲，此時卻如此說話，那狗蛋也感覺到不對了，有些驚訝的看向安姐。但見只是一個有些稚嫩的少年，又不免泛起了嘀咕。安姐向那狗蛋瞥了一眼，沒有多話，待再過了那個區(qū)域，老蘇道：“讓公子見笑了，這些都是些犯渾的，公子別與他們一般見識?！?/br>
    安姐一笑：“我也可以叫你老蘇嗎？”

    老蘇受寵若驚，連忙道：“看公子說的，怎么叫都行，您這么叫我，是看得起我！”

    安姐點點頭：“那我就叫你老蘇了，我有個疑惑，咱們江寧沒有單獨的女牢嗎？”

    一路走來，押的好像都是男犯，雖然她知道穎姐是單獨一個房間，還是有些擔(dān)心。

    老蘇道：“是有的，不過那邊條件比咱們這邊還差。這是真的，女牢犯人少，就是把過去的兩個廢置牢房隔離了出來。兩間房，擠了二十多個人，一沒單間，二來，也真不如這邊。公子放心，咱們絕不敢苛刻那位姑娘的。我們也都知道那位姑娘是了不起的，咱們雖然是粗人，可對這種人也是極佩服的?！?/br>
    “那真是麻煩你們了?！?/br>
    老蘇一邊說著應(yīng)該的，一邊講她往里面讓。說話間又轉(zhuǎn)了一個彎，一過了這點，光線明顯好了起來，雖然知道這是錯覺，安姐也有種暖和了不少的感覺。在經(jīng)過了幾個空牢房后，獄卒停下了腳步，向前邊比了下：“那位姑娘就在前面，我就不過去了?！?/br>
    安姐點點頭，葉娘子立刻拿出一個紅包塞在他手中。獄卒推了下，最后還是收了：“那我就不打擾公子了，公子在這邊慢慢談?！?/br>
    他一邊說一邊就向后退，一直又退到了拐彎處，安姐向前面走去，果然就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呆坐在那里的瑩姐。她并沒有穿號服，但身上也只是件青綠色的棉襖，看樣子倒是厚實的，卻已經(jīng)有些臟了。她的頭發(fā)完全沒有收拾，亂糟糟的看不出任何形狀。下巴很尖，臉色卻看不出來什么，因為霧蒙蒙的一片，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洗臉了。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到來，但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穎姐?！卑步爿p輕的開口，穎姐沒有反應(yīng)。

    “是我呀，穎姐。咱們這才幾天沒見，你就不認得我了嗎？”

    穎姐還是沒有反應(yīng)。

    “繡繡昨天還對我說起你，可沒說你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是你只認她，不認我了？”

    穎姐終于有了反應(yīng)，她慢慢的轉(zhuǎn)過頭，但還沒等安姐來得及歡喜，她就又轉(zhuǎn)了回去，還是目光直視的看著對面的墻壁。

    安姐見她這個樣子，雖有些無奈，卻也在意料之中，嘆了口氣：“我前兩天才回來，前天找了繡繡才知道你的事，昨天我找人打聽了一下你的事，不知道要說什么。我沒有想到這兩個月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我走的時候大家還好好的，我們有說有笑，雖然是傷感，可也就是想著會有一段日子不能見了，哪怕從此以后真要各局一方呢，也又想著，總不會一直不見，起碼是可以通信，派人往來的。說不定將來，咱們還能結(jié)成兒女親家呢。而現(xiàn)在……繡繡說我運氣好，她不知道我早先也是很后悔的，我姨娘在路上得了急癥，差點就去了。那時候我日夜期盼，就想著她能平安無事，我想著，只要她好好的，我做什么都愿意。我還想著，以后我要多做善事多積德……”

    “是我……不積德嗎？”

    穎姐突然開口，聲音細微，安姐一時沒聽清：“什么？”

    “我說，是我不積德嗎？”穎姐轉(zhuǎn)過頭，目光如電的看著她，甚至有些陰狠的看著她，“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過去不積德嗎？那你告訴我，我做了什么錯事？在廟里我也燒香了，看到那些乞丐我也給錢了。我做了什么錯事，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是你父親不積德?！卑步憧粗拈_口，穎姐的目光更兇狠了，安姐卻仿佛沒有感覺，“你不知江寧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你知道我在進城的時候看到了什么嗎？施粥棚，排著長龍的施粥棚。一個斷了腿的乞丐向我們乞討卻差點被別人打死，因為他是早先被夾裹的鄉(xiāng)勇。你說，他犯了什么錯？在別人眼中他是逆賊，是活該如此。可在當(dāng)時他如果不被夾裹就是個死字，他如果不聽命令攻城，還是個死字。到最后那些夾裹他的人敗了退了，他斷了條腿的被留下，你說他有沒有家人？會不會想念？”

    穎姐瞪著她，沒有說話。安姐繼續(xù)道：“有的時候，很多事情是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的。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們都知道，我們來看你，想盡辦法的往這里送東西，不僅是因為你是我們的朋友，還因為你當(dāng)時的勇敢……”

    “你不知道！你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早知道會是這樣，我就不會救她們！我的母親死了！在我去救她們的時候我的母親死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穎姐說著抱頭痛哭，在她去救繡姐等人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對的，在她被關(guān)押的時候，她也堅定自己是對的。為什么不對呢？高大人那么愧疚的看著她，對她說抱歉，律法如此，只能先委屈她了。

    那時候她不覺得委屈，她父親犯了錯她作為女兒的就應(yīng)該承擔(dān)，那時候她什么都沒有說，只說希望父親能得到善待，雖然她知道周通判犯了這樣的罪，是免不了一死，可作為女兒她還是希望他能在死前過的舒服些。她還記得當(dāng)時高老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周兄能有你這樣的女兒，真是此生無憾了?！?/br>
    她沒哭，她一直都沒有哭，哪怕是聽到要進牢房也沒有，但聽到這一句，她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淚水險些就掉了下來，她強忍著淚，對高老爺深深的行了一禮。

    那時候她也沒有后悔，但是當(dāng)她母親的死訊傳來后她完全被震住了，她發(fā)瘋的抓住那個獄卒問他是怎么回事，那獄卒告訴她她母親是自殺的。

    “怎么會自殺呢？你們是做什么的？怎么能讓她自殺呢？”一直以來她都對獄卒很客氣，不僅因為她現(xiàn)在受人管轄，而是她知道對方對她是照顧的了，不管這份照顧是因為什么，她承這個情，但那個時候她變得完全不講理，如同潑婦，“你們?yōu)槭裁礇]看著她？你們不知道這是失職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現(xiàn)在在牢里就能隨意踐踏了？”

    “姑娘這說的是什么話，我根本就沒見過你家母親呢?！?/br>
    “那你怎么說她自殺？”

    “我聽人說的，說去你們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吊上去了，是哪天來著？對，就是那個逆王攻城的那一天，唉，真是一片慌亂。我沒見也不能肯定，不過應(yīng)該是真的，要不怎么也該送來與共娘做伴啊?！?/br>
    那時候她聽了這話心就涼了一半，可還是覺得不至于。她是知道她母親的，極有主意的一個人，外面看著軟軟的很好說話的樣子，但做了決定連她父親也不能違背。這樣的人，怎么會就自殺了呢？一定是這個獄卒搞錯了，一定是！現(xiàn)在兵荒馬亂，他一個獄卒又知道什么呢？但是當(dāng)繡姐等人過來送東西，捎話的時候，她的心越發(fā)冷了。

    每一次她都托人說想見自己的母親，可沒一次都沒有答復(fù)，直到她見了繡姐也依然如此。她不想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卻是這么的直白了！但她還是不想承認，直到那天，她看著外面的陽光，想到那天她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對她說的那些話，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絞痛。

    她后悔了。

    什么深明大義，什么英雄女兒，都是騙人的！她的母親死了！在她去救那些人的時候，她的母親死了！那個總是寵著她愛著她什么都慣著她的母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