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燁陪著母親出了門，七拐八拐，在鄰里找到祖母。

    “啥？找到元亨了！”邵母一聽說兒子的消息，手上葉子牌一扔，贏的銅板也不要了，甚至連心愛的煙槍都沒顧得上拿，就腳不沾地的趕回了家。

    剛巧吃晚飯了，一家人圍坐在桌子邊，七嘴八舌都在說著邵元亨。

    邵景燁已經(jīng)說了三、四遍，眾人還是聽不夠，“要不說巧呢?！彼劾镞€有淡淡興奮沒有散盡，“剛巧今天另一個伙計不在，掌柜的就帶著我去送皮毛，好巧不巧，那個收皮毛的人就是趙大有！”

    “虧得趙大有還認(rèn)識你?！鄙勰笜烽_了花，笑得臉上皺紋都擠一塊兒去了。

    “怎么能不認(rèn)識？”邵景燁給祖母端了一碗湯，“別說趙大有以前見過我，便是沒有見過，我又和爹長得一個模樣，豈能不認(rèn)得？趙大有剛一見到我，就認(rèn)出來了?！?/br>
    “是啊?！鄙蚴舷仓袔I，“你這模樣，和你爹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兒?！?/br>
    邵母亦是連連點(diǎn)頭，“沒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br>
    飯桌上另外幾個都插不上嘴，明蕙離開父親的時候才得兩歲，哪里還記得？至于邵大奶奶和才得兩歲的琴姐兒，更是不可能知道了。

    仙蕙低頭喝粥，心情好似潮水一般起伏不定。

    前世的這個時候，自己不知道父親長得是何模樣，重活一世，卻是知道的。

    父親的五個兒女里面，自己和jiejie像母親，邵彤云和邵景鈺像榮氏，只有哥哥長得像父親，而且祖母的話并不夸張，父子倆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可是那又如何？父親并沒有因此而多疼哥哥一分。

    “仙蕙，蒸蛋好了?！鄙鄞竽棠倘チ嗽钆_，拿涼水沾了手，然后端了一碗嫩黃鮮香的雞蛋羹過來，“趁熱吃。”因為燙手，在耳朵上面捏了捏，“涼了，就有腥氣了。”

    琴姐兒見了，嚷嚷道：“我要吃蒸蛋！”

    邵大奶奶斥道：“別鬧，你小姑姑病了才吃蒸蛋的?！?/br>
    當(dāng)初沈氏帶著兒女和婆婆，沒了男人，日子自然過得艱難，好在她會一項別人都比不了的活計，――刺繡。沈氏娘家開了好幾代人的繡莊，沈家的女兒，個個都有一雙巧手，沈氏做姑娘的時候，那是家中繡活上頭的第一人。

    沈氏憑著這個，不時的給大戶人家做點(diǎn)精致活計，間或教待嫁姑娘們做點(diǎn)針線，勉強(qiáng)養(yǎng)家糊口。等到兒子大了，在外面給人當(dāng)學(xué)徒掙幾個錢，再到兩個女兒大了，幫著多做一點(diǎn)繡活，家里日子才稍微寬松一點(diǎn)。

    但也只是剛剛夠吃飽，想吃好，卻是不能。

    ――蒸蛋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我想吃……”琴姐兒扁了扁小嘴，不敢爭，眼淚卻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想吃蒸蛋……，嗚嗚，我也要生病……”

    “胡說！”邵景燁臉色一板，“病也是可以隨便生的？”

    邵大奶奶又是心疼女兒，又是尷尬，趕忙哄勸，“琴姐兒聽話，別鬧人?！备屡畠喝堑靡患胰瞬幌?，抬頭賠笑，“都怪我，今兒聽說爹的消息，太過歡喜，就忘了把蒸蛋端去仙蕙屋子里……”

    仙蕙想起父親和榮氏母子，想起他們在江都穿金戴銀、呼奴喚婢，自己卻和侄女爭一碗蒸蛋，不由心酸難忍，“嫂嫂，別說了。”拿了勺，“蒸蛋我和琴姐兒一起吃?！?/br>
    “那怎么行？”邵大奶奶把碗又推了回去，“不行，不行?！?/br>
    琴姐兒瞅著有蒸蛋吃，不哭了，只眼巴巴的望著，“小姑姑……”又想吃，又怕被父親罵，小小聲道：“我……，我只嘗一點(diǎn)點(diǎn)兒?！?/br>
    邵大奶奶還要訓(xùn)斥，仙蕙二話沒說就撥了一半過去，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想像前世那樣，讓侄女再次挨罵，抬頭笑道：“咱們不是有了爹的消息嗎？爹有錢，往后我們天天都吃得起蒸蛋，不稀罕的?！?/br>
    原本尷尬的場面，頓時因為她的話而歡喜起來。

    邵母轉(zhuǎn)頭和沈氏笑道：“是啊，是啊，既然元亨發(fā)了大財，往后你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還能缺一碗蒸蛋？吃香的、喝辣的，那還不是應(yīng)有盡有?！?/br>
    沈氏笑著點(diǎn)頭，朝小孫女哄勸道：“吃罷，吃罷。”

    明蕙亦笑，“是呢，大家怎么把爹給忘了。”

    邵大奶奶被小姑子解了圍，一面道謝，一面跟著笑，“還是仙蕙說得有道理，我們都是高興地糊涂了?！蓖屏送婆畠?，“快給謝過你小姑姑?！?/br>
    琴姐兒臉上還掛著淚珠兒，咧嘴兒笑，“謝謝小姑姑。”

    仙蕙微笑，“吃罷?！?/br>
    原本板著臉的邵景燁，也緩和神色，“往后啊，咱們可都有好日子過了。”沒有再苛責(zé)小女兒，而是對妻子道：“明兒你蒸兩碗蛋，仙蕙一碗，琴姐兒一碗?！?/br>
    邵大奶奶忙道：“記著了?！?/br>
    邵景燁又道：“聽說爹現(xiàn)在手下鋪子好幾個，生意做得很大?！彼哉J(rèn)是邵家的長子長男，須得照顧好家人，“回頭我跟著爹學(xué)學(xué)做生意，等有了體己，先給祖母買一桿上好的水煙槍，還有最好的煙絲，再給娘、meimei們……”看向妻子，“還有你，給你們每人打一套金頭面戴。”

    邵大奶奶是做媳婦的，趕忙自謙，“我就不用了，給琴姐兒做幾身新衣裳就行?！?/br>
    沈氏笑道：“都有，都有?！?/br>
    一家子，歡天喜地的好似過年。

    仙蕙無法融入到歡樂的氣氛里，看著家人眼里的欣喜明亮，既覺得不值，又覺得隱隱心痛，――他們都還不知道，在江都，除了父親，還有榮氏母子幾個在等著，熱鬧的日子才剛剛開始，鬧心事兒多著呢。

    夜里睡覺前，明蕙又打來了溫水，給meimei擦了一遍，“你呀，趕快好起來吧?！眲幼饔譁厝?，又細(xì)致，眼里透著關(guān)心和心疼，“咱們馬上就要去江都，你若病著，路上折騰該難受了?！?/br>
    仙蕙拉著她的袖子，“jiejie，你快過來躺著?！?/br>
    明蕙給她再擦了一遍，才放下帕子，笑道：“你這一病，倒是懂事了許多?！?/br>
    仙蕙心酸一笑。

    心中暗暗下定決心，這一世……，決不讓悲劇重演！自己要照顧好jiejie，照顧好母親和哥嫂，還有祖母、小侄女，讓疼愛自己的人都活得好好兒的。

    她給jiejie掖了掖被子，“睡罷?！?/br>
    可是閉上眼睛，思緒卻是一直翻涌不定。

    仙芝鎮(zhèn)去江都有七、八天路程，一來一回，也就半個月時間，而前世，父親卻過了二十天才到。現(xiàn)在回想，他所謂的路上耽誤了幾天，實際上是因為在和榮氏爭執(zhí)吧？談好了條件，然后才來接這一房人。

    也就是說，還得在仙芝鎮(zhèn)呆二十天時間。

    記憶里，自己的這次燒熱并不嚴(yán)重，沒幾天就好了，現(xiàn)在更是想早一點(diǎn)好起來。因為自己要趁著這二十天時間，去辦一件挺要緊的事兒。

    前世自己死得頭一年，江都發(fā)生了一場規(guī)模很大的瘟疫。當(dāng)時感染瘟疫的人先是發(fā)熱，繼而身上開始起小紅點(diǎn)兒，然后便身上潰爛，到死的時候人不人、鬼不鬼的，簡直慘不忍睹。

    方才琴姐兒爭蒸蛋吃，想起這事兒，因為她就是在那場瘟疫里不幸夭折了。

    還有……，自己亡故的未婚夫。

    那年春天，家里給自己訂下了一門親事。對方名叫陸澗，和姐夫宋文庭一起中了秀才，有同年之誼，兩人性子相投常在一起做學(xué)問，慢慢成了至交好友。

    jiejie嫁人以后，一直擔(dān)心榮氏會給父親亂上眼藥，胡亂把自己嫁了。因而和姐夫商議，姐夫便推薦了陸澗，說是人物、模樣、學(xué)問都不錯，重點(diǎn)是人品性子好，將來能跟自己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

    姐夫宋文庭是一個好脾氣的人，母親聽說是他的至交，便先有了三分愿意，后面又親自相看陸澗，細(xì)節(jié)自己不知道……，但沒過幾天，母親就同意了這門婚事，自然是很滿意了。

    那時自己是待字閨中的姑娘，沒見過陸澗，不知道長什么模樣，是什么性格。只知道訂親以后，每逢過節(jié)、生辰，他都禮數(shù)周到的親自登門送禮，雖然他家清寒，但是心意禮數(shù)是足足的。

    還記得，他通過母親送了自己一對畫眉鳥兒。

    自己逗著那對可愛的畫眉鳥兒，芳心初動，私下里向jiejie問起他，“那陸澗，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jiejie聽了便笑，“放心，我的meimei長得跟天仙兒似的，自然要配一個如意郎君。那陸澗啊，人品好，學(xué)問好，模樣兒也……”壓低了聲音，“悄悄的說，比你姐夫還要好看不少呢?！?/br>
    自己先是臉上一紅，繼而打趣，“好哇，回頭我要告訴姐夫?！?/br>
    “我擰你這個小油嘴！”jiejie回了娘家，多少帶出一些做姑娘時的淘氣，和自己扭打在床上，兩個人笑作一團(tuán)兒。

    可惜那樣的歡笑時光持續(xù)不長，到了秋天，滿城瘟疫就開始了。

    當(dāng)時鬧得很大，京城里派了一群太醫(yī)過來。沒多久，太醫(yī)們公布了研制出來的祛瘟藥方，里面需要一味比較少見的藥，――仙靈芝。這味藥長在陡峭的崖壁上，葉子狀若靈芝，每年秋天結(jié)果，果子曬干以后，里面小小的籽可以入藥。

    仙靈芝產(chǎn)量稀少，別的地方?jīng)]有，仙芝鎮(zhèn)卻正是因為這個得名。

    可惜當(dāng)時江都的瘟疫蔓延太大，消息一經(jīng)傳出，仙靈芝就被哄搶，很快整個仙芝鎮(zhèn)的藥鋪都被搶光。仙靈芝成了稀罕貨，原本只要二兩銀子一斤的藥材，后來二百兩銀子都買不來，價錢足足翻了一百倍，并且還是有價無市。

    而且那藥不是吃一副就能好的，少說得吃上個七、八副，還得搭上別的藥材。算下來，即便運(yùn)氣好，吃了藥能治得了病，至少也要花上幾百兩銀子才夠。

    窮人得了這病，只能等死。

    邵家雖然有錢，卻有榮氏管著，父親又并不心疼一個小孫女。為了治好琴姐兒，哥哥嫂嫂把體己全拿了出來，母親也貼補(bǔ)，自己的月例銀子亦是交出，――但小孩子經(jīng)不起折騰，最終沒有熬過去。

    而陸澗家十分清寒，他家的人為了治好他，把整個陸家都給折騰得精光，還是沒有能夠留住他的性命。自己和他的親事不了了之，不然的話，就得捧著牌位嫁人，守望門寡，――別說自己不肯，就是母親和哥哥jiejie也不愿意。

    侄女死了，未婚夫也死了。

    那之后，自己郁郁寡歡了好長時間。

    正是因為這些事兒，在次年大郡王妃三十壽誕的時候，母親才會被榮氏游說，同意帶著自己去慶王府拜壽，想著一則散散心，二則宴席上面貴客多，沒準(zhǔn)兒能給自己相一門不錯的親事。

    不料……，榮氏她們一早就存了歹意。

    ☆、相遇

    仙蕙的病和前世一樣，很快退熱，沒過幾天就康復(fù)痊愈了。

    她此刻發(fā)愁的是，即便眼下仙靈芝沒有被人抬價，也得二兩銀子一斤，要到哪里去變出銀子呢？或許，等去了江都有了月例銀子，再派人回來買？不行，得先把今年的仙靈芝囤一些，明年再買，后年就該哄搶漲價買不到了。

    得事先囤好兩年的份量，才能以防萬一。

    琴姐兒肯定是要救的，而陸澗……，不管今生自己會不會和他成親，都不想看著一個好好兒的人，就那么被瘟疫給折磨死了。

    多囤一點(diǎn)，萬一還有別人要用呢？有備無患。

    仙蕙想來想去，最后拿鑰匙打開了小抽屜，里面放著兩個盒子，這是家里唯一的金子貨了。當(dāng)年給哥哥下聘禮用了幾樣，現(xiàn)在僅剩一對金手鐲，兩對金耳環(huán)，自己和jiejie只得每人一只金鐲子，一對金耳環(huán)。母親說，等到自己和jiejie出嫁前，讓人把金手鐲給熔了，重新打一對細(xì)點(diǎn)兒的，取好事成雙的喜頭。

    陽光下，陳舊的金子發(fā)出昏暗微黃的光芒。

    仙蕙在金手鐲上戀戀不舍的撫摸，還套在手腕上，比了比，舍不得……，卻沒有別的東西值錢了。她最終狠了狠心，把自己的那份金手鐲和金耳環(huán)，都用帕子包起，揣在懷里出了門。

    邵大奶奶正在院子里撣被子，瞅見小姑的身影，探頭問道：“去哪兒啊？”

    仙蕙笑了笑，“在屋子里悶了好些天，出去逛逛?！?/br>
    小鎮(zhèn)上住戶不多，大家都是街坊鄰居十分相熟，邵大奶奶也沒在意，只是叮嚀，“別走太遠(yuǎn)，早點(diǎn)回來啊?！苯袢盏弥南⑿那楹?，滿臉笑容的，“你哥說了，晌午買一條大草魚回來，拿大蔥蒜頭紅燒了，你愛吃的?！?/br>
    “知道啦，我的好嫂嫂?！毕赊バσ饕鞯某隽嗽鹤印?/br>
    邵大奶奶看著她出了門，搖搖頭，小姑子從前嬌生慣養(yǎng)的，不愛理人，最近倒是嘴甜許多，人看著也更懂事了。而大姑子一直都是好脾氣，婆婆又是個講理的人，丈夫能干，這樣的婆家已是不錯。

    再說……，眼下找到公爹，馬上一家子就要去江都過好日子呢。

    邵大奶奶滿心歡喜起來，身為邵家兒媳，頗有一種與榮戚焉的感受，想著自己是嫁進(jìn)邵家沾了光，賺了福，更該好好表現(xiàn)一番。撣完了被子，又進(jìn)去拿了鞋底出來，坐在陽光下納鞋底，打算趕一雙鞋子出來孝敬公爹。

    婆婆和兩個姑子都心靈手巧，刺繡上頭比不得，只好做一雙厚厚的布鞋了。

    在邵大奶奶納鞋底的功夫，仙蕙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上小藥鋪，她戴了帷帽，一進(jìn)門，就被掌柜的笑問：“喲，這是誰家閨女？抓藥呢?！?/br>
    “嗯?！毕赊プ叩焦衽_前，瞅了瞅，“仙靈芝怎么賣的？”

    “姑娘泡水喝？還是入藥？”掌柜的口角伶俐，介紹起來，“這仙靈芝啊，平時泡水喝清火明目，還散結(jié)消腫，治頭痛，又性子平不寒涼，就算天天喝都使得。要是姑娘想入藥，給我瞧瞧藥方，看看有沒有相沖的藥材……”

    仙蕙沒耐心聽他多說，打斷道：“泡水喝的?！?/br>
    “好叻?！闭乒竦牟煅杂^色，自然不會繼續(xù)羅里啰嗦下去，“這平時泡水喝啊，一次放個三、五粒也就夠了?！鞭D(zhuǎn)身拿了秤，笑問：“姑娘要幾錢？一兩？”

    仙蕙道：“我要五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