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分鐘后她把手抽出來，略微一彎腰湊到范珍珍面前：“開了六指，應(yīng)該來得及。這里離醫(yī)院很近，你堅持一會兒，我們到醫(yī)院再生?！?/br>
    話音剛落范珍珍又是一陣抽痛，她大叫一聲隨即咬緊牙關(guān)，疼得滿頭冷汗直冒。溫婉看多了不覺得怎么樣，扭頭問江承宗：“孩子父親呢？”

    “不知道。”

    “你們不認識？”

    “剛剛認識?！?/br>
    溫婉嘆口氣，又問范珍珍：“你老公呢？”

    “在外面，他說很快就會趕回來的?！?/br>
    “什么時候開始的陣痛？”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你早上怎么不上醫(yī)院？”

    范珍珍陣痛剛過，忍不住大口喘息：“我給他打過電話，他說很快就回來的。他要我等他，說帶我去醫(yī)院?？晌覐钠唿c等到快中午，他、他還沒回來。醫(yī)生，我老公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溫婉心想我不是警察我怎么知道?？擅鎸Ψ墩湔渌龘Q了種說法：“不會的，或許他剛才就在小區(qū)門口，就是太亂了沒擠進來。有他電話嗎？”

    “手機拉家里了，剛才……啊疼。剛才跑得太急，沒、沒拿。”

    “行行，沒關(guān)系，晚點再打電話給他，咱們先生孩子?！?/br>
    接生是溫婉的本職工作。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西華醫(yī)院，接生過的孩子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但像今天這種情況卻是頭一回遇見。

    救護車到了醫(yī)院后她和人一起送范珍珍進產(chǎn)房，到門口的時候本來是要請江承宗回避的。可范珍珍像是牛脾氣發(fā)作了一般，死拉著對方的手不放，口口聲聲叫他“江醫(yī)生”，說什么也要對方一起進去。

    溫婉不是沒碰見過接生的時候產(chǎn)婦家屬在旁邊的情況，但像今天這樣產(chǎn)婦非要一個剛認識的男人陪著的情況真的是頭一遭。

    一般產(chǎn)婦都很避諱男醫(yī)生，在有女醫(yī)生的情況下鮮少會讓男醫(yī)生接生。

    范珍珍卻是個特例，也不知是真被嚇著了拿江承宗當(dāng)心理安慰，還是見人家長得漂亮抓住了就不撒手?？傊軋猿郑欢ㄒ凶诤退黄疬M去。

    溫婉沒辦法，出于對病人情況的考慮，她只能先答應(yīng)下來，然后帶江承宗去準備室換衣服。

    洗手的時候她忍不住問對方：“你們真的剛剛認識？”

    江承宗居高臨下瞟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的心肝脾臟胃都一并挖出來似的。溫婉撇撇嘴沒說話。她太熟悉這個表情了，通常來說他做這樣的表情就代表他生氣了，她最好不要輕易招惹他。

    于是她閉嘴不言，轉(zhuǎn)身進產(chǎn)房給范珍珍接生。范珍珍年紀不大，今年才剛滿二十，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溫婉替她仔細檢查過，發(fā)現(xiàn)她除了吸入點煙塵之外就是受了點驚嚇，還有腿上被什么東西拉了條口子，其他并無大礙。

    生產(chǎn)過程也很順利，產(chǎn)婦年紀輕體能好，胎位正宮口開得也很順利，送進產(chǎn)房后不過半小時宮口就開全了。溫婉帶著個實習(xí)醫(yī)生給她接生，前后花了一個小時就搞定了一切。孩子生出來后她也像自己當(dāng)年生溫柔似的，把孩子光著抱到范珍珍面前，跟她確認是女兒后又抱了回去，稱重帶手環(huán)穿衣服，還在孩子的腿上打了一針。

    當(dāng)這一切都做完之后，她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五年前她生溫柔時的情景。她覺得自己跟范珍珍很像，生的都是女兒，生的時候丈夫都不在身邊陪著。但范珍珍比她幸運，因為她有江承宗陪著。

    溫婉覺得這事兒有點諷刺。她生孩子的時候孩子的爸爸和別的女人在國外結(jié)婚，現(xiàn)在輪到別的女人生孩子了，她孩子的爸爸居然全程在一旁陪著。

    想到這里溫婉心里澀澀的。但這苦澀轉(zhuǎn)瞬即逝。她并不怪江承宗，畢竟他不知道溫柔的存在，而這結(jié)果是她造成的。

    一想到女兒溫婉的心里又七上八下，這個秘密就跟個定時炸彈似的，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這炸彈就在她心里頭爆炸了。而一旦炸開了，她很擔(dān)心自己會支離破碎。

    忙完這一切后溫婉也覺得有些疲倦。她把范珍珍交給實習(xí)醫(yī)生后轉(zhuǎn)身走出產(chǎn)房，臨出門前她回頭招呼江承宗：“一起走吧，她沒事了。”

    江承宗臉上戴著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在外面。那眼睛里流露出來的眼神深邃而復(fù)雜，溫婉一點也看不透。

    這個男人從前就是這樣，永遠深藏不露讓人看不清楚。溫婉和他認識這么多年，哪怕再最親密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沒有完全了解過他。

    他的心里藏有秘密，這是她當(dāng)年的想法。而現(xiàn)在她的心里也藏了個秘密。他們兩個算不算是扯平了？

    在脫口罩和手套的時候，溫婉一眼看到江承宗左手背上血rou模糊的樣子。因為不用接生，江承宗沒戴手套，而范珍珍從頭到尾都在掐他，簡直把他那只手都快掐爛了。

    溫婉不由有點心疼。于是她主動提議：“你跟我過來，我給你上點藥吧?！?/br>
    江承宗看看自己沒一塊好rou的手背，到這會兒才覺出疼來。他下意識地想點頭，但看到面前溫婉平靜的臉龐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把手一收，放到了自己背后，淡淡道：“不用，謝謝?！?/br>
    ☆、第5章 情不自禁

    溫婉不由一噎，臉色有些不好看。

    她想了想有點賭氣道：“不要拉倒。”說完她轉(zhuǎn)身走人，把江承宗一個扔在那里。

    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江承宗放在背后的手默默地握了握拳。五年不見，溫婉似乎變了很多。從她給人接生的狀態(tài)來看，她已成了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年輕醫(yī)生。在范珍珍生產(chǎn)的近一個小時里，江承宗一直在留意溫婉。她的每個動作都很熟練也相當(dāng)專業(yè)，哪怕自己這個前夫近在眼前依舊不為所動，和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職業(yè)女性沒有分別。

    可她似乎又沒有變。剛剛那句“不要拉倒”依舊帶有滿滿的溫婉特色。從前她就是這樣的，不溫柔也不撒嬌，哪怕在追求他的時候也是*的。她表達喜惡的方式很直接，不裝腔作勢也不會掩飾，直接到令人有些接受不了。

    曾經(jīng)江承宗堅定地認為，自己肯定不會被這么一個長相平凡性子倔強的女人所吸引。但現(xiàn)實給他上了一課，讓他明白了什么叫做情不自禁什么叫做日久生情。

    當(dāng)他和溫婉結(jié)婚的時候，他確信自己是深愛這個女人的。哪怕離婚的時候，他對她的感情也沒有變。

    那現(xiàn)在五年過去了，他的感情還在嗎？江承宗一時有些迷惘，一直到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依舊沒有找到答案。

    他站在急診大樓前向后回眸，像是要從密密麻麻的窗戶里尋找到溫婉的身影一般。他這看似無目標的一瞟卻讓站在窗簾后的溫婉嚇出一身冷汗來。她以為江承宗發(fā)現(xiàn)了自己，握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顫，趕緊將身子藏進厚厚的窗簾里。

    然后她維持著這個姿勢沒有動，一直到江承宗走出她的視線范圍，一顆心才重新放了下來。身后一女同事笑著問她：“溫婉怎么啦，對著太陽練功哪?！?/br>
    “她這是想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吧?！绷硪粋€同事笑著附和。

    辦公室里一時氣氛很好，溫婉回頭沖大家笑笑，拿著杯子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她想自己這會兒的笑肯定挺假的，搞不好就讓人看出破綻來了。

    但她這會兒真笑不出來。她還在想江承宗的事情。剛剛她賭氣走掉其實并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害怕。和江承宗在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面對面站著，簡直令她感到窒息。她需要逃開他來找回自己的呼吸，以及快被嚇得丟到外太空的心臟。

    怎么偏偏這么巧？

    溫婉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離西華醫(yī)院最近的小區(qū)發(fā)生了爆炸，她當(dāng)時剛上班正在護士臺看病人資料，就接到電話說有個產(chǎn)婦需要人去接手。放眼四周所有人都在忙，她二話不說就接下了。

    可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在現(xiàn)場撞見江承宗。如果一早知道他在那里，她還會去嗎？

    溫婉一時語塞。她這個人責(zé)任心挺重的，原本板上釘釘?shù)拇鸢缚梢幌氲讲∪怂知q豫了。所以說這就是所謂的性格決定命運嗎？命運讓她在今天碰見江承宗，那她就怎么也避不過。

    溫婉苦笑了兩下，喝了一口杯里nongnong的熱茶，轉(zhuǎn)身把注意力放到了工作上。

    而另一邊江承宗收回目光快步走出醫(yī)院，搭的士回事發(fā)小區(qū)找回了他那輛車，去電視臺上班。因為竹園小區(qū)發(fā)生爆炸案，整個電視臺的人都相當(dāng)忙碌，猶如一鍋正在沸騰的八寶粥。

    江承宗進到自己的辦公室后把門關(guān)起，然后才抽出時間來查看自己手上的傷勢。傷口處的血已經(jīng)停了，血痂混合著皮rou布滿整個掌面，幾乎找不出一塊好rou來?？吹竭@滿手的狼藉，他才深深體會到女人生一個孩子會有多痛。

    這不免又讓他想到當(dāng)年溫婉懷的那個孩子。如果她沒有打掉孩子，那她生產(chǎn)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這么痛？男人深愛一個女人才會希望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伤粢⒆泳捅厝灰惺芫薮蟮耐纯?。

    這就像一個矛盾體，女人要是追究起來簡直無解。

    江承宗想到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面色微微一沉。就在這時辦公室大門讓人給打開了，徐朗不客氣地走進來，剛要開口說什么卻看到了他的手，于是他問：“你這是怎么了，聽說你在爆炸現(xiàn)場，你也給炸到了？”

    “沒有?！?/br>
    見徐朗還有追問的意思，江承宗又補了一句：“有沒有藥箱，給我拿一個進來。”

    “你這手得去看醫(yī)生吧，搞不好要發(fā)炎?！?/br>
    “先包一下，等晚上忙完再說。”

    徐朗一看時間都四點了，只能無奈聳肩出門去拿藥箱。吃他們這行飯的人就這樣，天塌下來都沒有播新聞來得重要。個人的事情只能往后推。

    所以有時候他挺不理解江承宗的，像他這樣的為了工作忙死忙活那是沒有辦法，生計所需嘛?？山凶诤伪匾苓@個罪？整個集團都是他的，每天躺那兒數(shù)錢都忙不過來，何必跑來自討苦吃。

    可這滿肚子的疑問他卻不敢問出口。把藥箱交給江承宗后他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辦公室里江承宗關(guān)起門來找出卷白繃帶，連藥都沒上就直接把整個手掌裹了起來。

    于是那天晚上晚間新聞的時候，全國一半以上的人民群眾都看到新聞臺當(dāng)家男主播的手受了傷，白色的繃帶極其扎眼，刺痛了一幫少女主婦乃至大媽的心。

    因為是周末，晚間十點檔的深度訪談節(jié)目不做，江承宗播完七點檔后就下班了。他從主播臺上下來回辦公室去拿外套，一進門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已經(jīng)忍了很久了。不得不承認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感有種灼人的味道，明明只傷了點皮rou，這滋味卻并不好受。江承宗想起在醫(yī)院里時溫婉對他說的話：“我給你上點藥吧?！?/br>
    或許當(dāng)時他不該拒絕的。

    思考了十秒鐘后，江承宗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匆匆出了門。開車去醫(yī)院的路上他覺得有點頭暈，一摸額頭比平時略燙一點。

    盡管如此他還是舍近求遠，沒去離電視臺比較近的醫(yī)院，而是選擇一腳油門踩到底，往西華醫(yī)院開去。

    他和自己說他只是想隨便找個門診醫(yī)生看看手上的傷口。但很快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其實只是想賭一下，看溫婉還在不在醫(yī)院。

    溫婉今天晚上值夜班，這會兒正在辦公室里看一床病人的病歷。沒有急診病人送來的時候，她的時間還是比較寬松的。

    辦公室里除了她還有她的好姐妹許苗，兩個人難得碰在一起上晚班，許苗的嘴就一直沒停過：“你說今天這一下子送進來這么多病人，前面忙得過來嗎？”

    溫婉看著病歷頭也沒抬：“搞不好回頭前面就打電話過來叫你過去幫忙了?！?/br>
    “千萬不要，我可是新人?！?/br>
    “一個進院三年的住院醫(yī)師，你可真夠新的。”

    結(jié)果她這話音剛落，手機居然響了。她一看是骨科的同事顧元打來的就給接了，電話一通對方開門見山：“溫婉你這會兒有空嗎，前面忙得不行，你過來搭把手行嗎？”

    辦公室里很安靜，顧元的聲音透過手機傳進了許苗耳朵里。許苗伸出手指點了點溫婉，沖她一臉壞笑做了個嘴型：“烏鴉嘴，活該！”

    溫婉苦笑：“有空，前面怎么了，怎么把你也叫上了？”

    “今天真是邪門，白天送來一批燒傷的還沒處理完，這會兒又來了一批打架斗毆的。幾十號人破頭瘸腿的，人手實在不夠，要不我也不會找你?！?/br>
    溫婉應(yīng)了之后掛了電話，起身整外套的時候就聽許苗在那兒酸溜溜道：“果然跟你交情不一般。偏偏找你幫忙?！?/br>
    “要不你去？”

    “別別，我可不去，人家顧元點名要你，我去了豈不貨不對板?！?/br>
    “酸?！?/br>
    “就酸就酸。院長的外甥相中你，我能不酸嗎？”

    “人家那是體貼你?！?/br>
    “體貼我什么？”

    “體貼你資歷淺啊，新……人。”

    溫婉拖長了尾音走出辦公室，把許苗憤怒的咒罵聲鎖在了門后。然后她搭電梯下樓，去到前面的急診大樓。剛一進去就聞到一陣nongnong的血腥味，再仔細一看大廳里七倒八歪坐了不少人，清一色的年輕男人，目測都只有十幾二十來歲，個個身上都掛了彩。

    有的傷得輕不過是皮外傷，有些傷得重的躺在病床上或是歪在輪椅里，疼得嗷嗷直叫。

    溫婉心想真是活該，好端端的日子放著不過跑去跟人打架，既傷了自己又浪費醫(yī)療資源。真不知道這幫人到底怎么想的。

    是因為日子太難過從小缺乏父母的管束嗎？可這世上這樣的人千千萬萬，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和他們一樣走上這樣的道路的。

    看到他們溫婉克制不住地想到了江承宗，不同的人即便有同樣的起點，他們也終將走向不同的人生軌跡。

    溫婉輕嘆一聲，剛要往前邁步，卻聽身后響起亂糟糟的聲音。緊接著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過去。因為慣性的緣故，溫婉整個人撞在了對方的胸口上。

    就在這一瞬間，她看見一張病床快速從自己面前推過。她再轉(zhuǎn)頭去看拉自己的那個人，剛想同人說聲“謝謝”，江承宗的臉已經(jīng)直直地撞進她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