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燭火在床邊一閃一閃，將息未息。一支竹管從窗邊緩緩伸進(jìn)，吹出一陣煙霧。煙霧即刻四散開來，整個屋內(nèi)彌漫著一陣濃郁的香氣。

    一名黑衣男子翻窗進(jìn)屋，將懷中一個瓦罐中的液體倒在地上，再將燭燈打翻在地，一躍而出。

    火苗一下子蹭蹭往上長，同一時間床上的人猛然睜開眼睛，翻身下床。

    “主子！”芊素從外面沖進(jìn)來。

    “快去救人！”夏如安扔下一句便從窗戶翻了出去。

    黑衣人一路遮遮掩掩，避開侍衛(wèi)和宮人，最終來到一間雅致的屋里。殊不知，后面還跟了一條藏匿手法更高超的“尾巴”。

    夏如安伏在屋頂上，小心翼翼地揭開一片瓦，往下注視。嘴角勾勒出一個冰冷無比的笑，這條蛇終于忍不住要出洞了。只不過，這動靜，是不是太大了些？

    只見房內(nèi)，一名身段曼妙的女子扔給那黑衣人一包類似銀兩之物，冷聲道：“拿著這筆酬勞，離開天明，最好離開北曜，再也別回來了?！?/br>
    而那說話的女子，不是前幾日剛剛被太后下旨禁足的崔婕妤還能有誰。

    夏如安原以為，崔沅若可以是個對手，所以一直留著她。卻不想，今天她竟也這般亂了陣腳，這般莽撞行事。這和那些沒腦子的女人有何異？

    皇宮的另一面，此刻大亂。

    大抵是因為整個鳳鸞宮周圍都澆了油，加之多是木材結(jié)構(gòu)，火勢長得很快。不多久，整座宮殿已經(jīng)火光通天。滾滾濃煙彌散在空中，猛烈的火龍上竄下跳，橫沖直撞，如一個妖魔一般叫囂著、張狂著，漸漸地吞噬掉整座建筑?；鸸鈳缀鯚t了半邊天，在暗夜里那般紅艷妖嬈。宮人們拎著水桶一桶一桶地望邊上澆，但無疑是杯水車薪。

    皇祐景辰趕到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那已經(jīng)處于一片火海中的殘破不堪的房屋。只有大門口那幾個鍍了金的依稀可辨的“鳳鸞宮”三個大字仍在提醒著他，這里曾經(jīng)是誰的住所。熾熱的火光灼灼跳躍著，一陣陣的熱浪撲面而來，讓外面的都人渾身灼熱無比，更何況還在里面的人。

    “如安……”皇祐景辰失了神志，瞳孔中倒映著那漫天的火光，不可置信地睜楞著望著前方。環(huán)視周圍一圈，沒有那抹熟悉的身影！沒有！他的如安還在里面！

    沒有多余的考慮，便朝那已經(jīng)燒得辨不出原形的地方奔去。

    “皇上！不可以……”幾個貼身侍衛(wèi)見狀，連忙一起攔住他。“已經(jīng)有人去救皇后娘娘了，已經(jīng)有人去了！”

    皇祐景辰急得眼眶通紅，一臉的猙獰怒吼道：“給朕放開！放開！”

    “皇上！不可??！您不能進(jìn)去?。　?/br>
    一根被大火燒黑的柱子已經(jīng)斷裂，往下砸下來。有幾處的橫梁已經(jīng)斷了，屋瓦碎石噼里啪啦地往下落，有些低的地方更是搖搖欲墜。

    皇祐景辰使勁全身力氣出掌，打完一個又上來一個。眼睛只專注地盯著前方，大聲吼道：“你們都給朕放開！皇后還在里面！她還在里面！她會死的！夏如安你給朕滾出來！滾出來！”他大聲地咆哮著，那雙原本清澈深邃的眼，此刻卻紅得似要滴血。

    “轟——”一個殿角轟然倒塌，宮殿各處已辨不清方向，熊熊火光中是漆黑一片。

    “皇上，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不知是哪個，抱著他掙扎的身體，突然出聲道。

    而這一句話，幾乎讓皇祐景辰面臨崩潰，身形倏然滯住。來不及了……什么叫來不及了？

    幾人接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卻被他猛然推開?！安豢赡?，誰說來不及……誰說來不及了……”一邊嘴中潛意識地念著，一邊又跌跌撞撞地欲往前方?jīng)_去。

    “皇上！別去！”侍衛(wèi)們再一次捉住他那疾速前行的身軀，四五個人緊緊將他抱住。

    “放開朕！”皇祐景辰喊得聲嘶力竭，“誰再攔著朕，朕就誅了他九……”話未說完，不知哪個大膽的在他脖頸上砍了一手刀，猝不及防的他也只得悶哼一聲昏了過去。

    “皇上，對不住了……”

    ……

    皇祐景辰動了動酸疼的脖子，睜開疲憊的雙眼，望著華麗的龍床頂，像是做了個很長的夢一般。

    他僵硬地坐起身子，看著一片漆黑的窗外。在鳳鸞宮的方向，還有隱約殘留的火光閃爍。

    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夢，不是夢！

    如安呢？他的如安……皇祐景辰的心猛然一沉，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沖出殿門，焦急地尋找著那熟悉的身影。一種莫名的恐懼從心底里蔓延出來，涼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原本以為，可以等到她長大，看她為自己穿上那一身火紅的喜袍。

    他原本以為，他能夠牽著那雙小手，走過一生的年華。

    他原本以為，他會擁著她，看遍天下的錦繡山河，數(shù)盡人生的良辰美景。

    他原本以為，他原本以為……

    看著令人窒息的蒼茫夜色，他的眸中瞬間蒙上一層沉痛和灰暗。

    那句她常說的“臣妾還是個孩子呢”一直在皇祐景辰的腦海里盤旋。她的強(qiáng)勢、她的機(jī)敏、她的膽識，一直讓他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無堅不摧的。卻也忘記了最重要的——她也還是個孩子，只不過是一個七歲大的孩子罷了。

    “皇上。”身后一道嬌嫩的聲音傳來，那樣熟悉，直直讓皇祐景辰身形一滯。他有些恍惚地緩緩轉(zhuǎn)過身去，入眼的是一襲嬌小的身影，立于不遠(yuǎn)處，衣袍和黑發(fā)都在夜色下被風(fēng)拂起。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這一刻的畫面在皇祐景辰心中默默定了格，這一刻的心情他說不清道不明，但永生難忘。哪怕很多年后，他回憶起這場險些讓他們天人永隔的大火，回憶起這個寂寥的深夜，他也無法形容這一瞬間的心情。只知道，因為這個夜晚，他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并且再也無法改變。

    “皇上怎么出來了？”夏如安朝他一步步走去， “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更天了，母后和軒王剛剛來過，見你未醒……”話未說完，便被皇祐景辰一把擁入懷中。她的個子小小的，只能夠到他的腰間，可是卻清楚地聽見了他的心跳聲——快得就像剛剛經(jīng)歷過什么駭人的事一般。

    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很久，夏如安心中雖不明，卻也不問。

    “如安……”良久，他開口。

    “嗯?！毕娜绨惨粍硬粍樱斡伤е?，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

    “如安……”皇祐景辰在她發(fā)間輕輕撫著，說道：“風(fēng)大，回去吧。”

    夏如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緊接著被他抱進(jìn)大殿，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你……”夏如安一臉不解。

    隨后皇祐景辰低頭輕輕用嘴唇啄了一下她的眉眼間，手掌蓋上她的眼簾。

    “快乖乖睡了，朕在這里守著你……”

    那手心里的熾熱傳至夏如安帶幾分冰冷的眼，溫暖而厚重，竟讓她莫名地安下心來……

    大火延延續(xù)續(xù)地?zé)私鼉蓚€時辰。昔日曾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鳳鸞宮一夜之間成為了一片黑黢黢的廢墟，到處都是燒焦的味道，空氣中彌漫著陣陣黑煙。再沒有雕鸞畫鳳的碧瓦朱甍，有的只剩蕩為寒煙的殘垣斷瓦。

    芊素站在夏如安一旁，頷首道：“昨夜這場大火，一個姓趙的宮女和……”她頓一頓，“李嬤嬤，都沒能救出來……還請主子責(zé)罰?！?/br>
    夏如安望著眼前的一片廢墟，面不改色。那個宮女，她的印象倒是不深?？衫顙邒?，昨日還在為她梳發(fā)，昨日還在她耳邊念叨天冷了讓她注意些。兩世為人，她自分得清真情和假意，這段時間李嬤嬤是真正把她當(dāng)作親人一樣來關(guān)心、呵護(hù)的。而現(xiàn)在不過一夜光景，竟再見不到那慈祥的面孔。

    秋魚輕輕地在一旁抽泣了幾下，抹抹眼淚，“李嬤嬤人可好了……常常會從御膳房拿些做剩的糕點給秋魚，可秋魚……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夏如安的雙眼半瞇，眸中帶上了幾分冷意。

    對她構(gòu)成威脅了的人，沒有什么理由再活在這世上。

    ☆、除根

    天明城內(nèi)，一個小茶鋪里圍著三五個男子，正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什么事情。

    “最近啊，這天干物燥的，前天皇宮里那場大火之后，昨晚城南那邊又走水了……”

    “誒，這我知道，昨晚大概三更天之后，聽著聲兒大，我還披了衣服出門看熱鬧呢。不過啊……再大也大不過前天皇宮那場大火去。嘖嘖嘖……你們是沒見著啊，大老遠(yuǎn)都看得清楚，那邊一整塊天兒都是紅的……”

    “我也見著了，我聽說小皇后……”那人轉(zhuǎn)頭看看周圍，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小皇后被火燒死了，皇上哭得都昏過去了，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哎呀……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個兄弟在軒王府做活，他和我說呀……那天不正好是軒王成婚的日子嗎？半夜三更的，軒王留下他的美嬌娘獨守空房，穿著喜服就去皇宮了。至于那小皇后……你們難道忘了她出生的時候，那覺遠(yuǎn)高僧曾說她天生的吉星之命啊，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是嗎，真是福大命大啊。”

    “那你們知不知道，昨晚上走水那家，可是朝中做官的……”

    “哎，我知道。那家姓崔，好像是……禮部的侍郎來著，她們還有個女兒在宮里當(dāng)妃子啊。昨晚那場火燒得啊……唉，他們家里人一個都沒剩下，丫鬟家丁全跑了……”

    ……

    白紗在微風(fēng)中飄動，兩盞白燈籠輕輕晃動，襯得那“玉棠軒”三個字越發(fā)的凄涼詭異?？占诺拇筇脽o一人把守，一名身著素衣的女子跪在正堂的牌位前，神志混沌，兩眼無神，滿臉的淚痕。

    直到同樣是紅著雙眼的明月走至她身旁，輕道了一句“皇后娘娘來了”，才讓她恢復(fù)些許意識過來。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示意明月先下去。

    崔沅若定定地盯著眼前的人，一襲張揚的紅色鳳袍顯然與這個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眼神中染上憤恨的顏色?！拔夷狞c對不起你？我哪點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我！？”

    夏如安勾起嘴角，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反問道：“哪點對不起我？你有哪點對得起我？是引誘柳荻蘇給我送蛾眉酥討好，趁機(jī)下毒嫁禍？是御花園里給我通風(fēng)報信，假借我的手對付那群女人？還是在我和杜容身邊安插人手，讓我們斗個你死我活？”

    柳荻蘇給她送蛾眉酥那回，當(dāng)時她就在想，柳荻蘇怎么可能明目張膽地就摻九陰花籽進(jìn)去。若不是因胡太醫(yī)的那一句“糕點中所放的量雖會對皇后娘娘的身子造成極大傷害，但對崔美人這個年紀(jì)倒還能醫(yī)治”，她還真沒那么快猜到那件事是她做的。想必皇祐景辰那只老狐貍也已經(jīng)猜到了。

    而崔沅若聽完她的話，愣了愣神。這些她做得萬般隱蔽的事，她自以為滴水不漏的事，竟然這么輕易地就從她口中說出來。這段時間來，她一直在偽裝，一直在博取她的信任。然而就當(dāng)自己覺得已經(jīng)離成功只差幾步之遙的時候，她卻給了她當(dāng)頭一棒。

    太后的壽宴上，那字條根本不是自己寫的，憑她三言兩語，就這么不知不覺地嫁禍給了自己。就因為大家都認(rèn)為皇后才七歲，不可能也沒有能力主導(dǎo)那場刺殺，更不可能自己嫁禍給自己！她本以為，自己可以贏在年紀(jì)上，可她卻偏偏輸給了年紀(jì)！

    崔沅若悲憤地瞪著那纖小的身子，“就算我對不起你，可我的家人呢??？他們又有什么錯??？你要這樣趕盡殺絕！”說完即欲沖過去掐她的脖子。卻不料夏如安一個閃身，讓她直直撲在了地上。

    夏如安冷笑一聲，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以為你父親是什么好人？他這些年和右相他們勾搭，凈干些對我爹不利的事，你以為我一個七歲的孩子，不會去查也查不出來是么？”

    “你……”崔沅若聞言眸中更帶上幾分驚訝，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夠洞察一切？她一直以為，全局都跟著自己的計劃走?？烧l知，眼前這個七歲的小女娃硬是將一切都看了個透，不慌不忙地應(yīng)付著。而自己，才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那個。

    夏如安蹲下身子，用手捏住她的下顎道：“殺你父母，是以命抵命，抵我宮里那兩個宮人的命。殺你家中其他人，是斬草除根……”

    她的語速不緊不慢，仿佛是在訴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說到這，臉色陡然一沉，眼眸中迸射出凌厲的殺氣，語氣也驟然冰冷，“而現(xiàn)在殺你，是忍無可忍！”

    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前世五歲那年，她的父親是怎樣沖進(jìn)火海中，是怎樣不要命地把自己推出去，是怎樣被滔天的大火吞沒。而這一次，李嬤嬤又是葬身火海里。

    若她使了其它法子，自己或許還能夠稍微放她一馬，偏偏她要放火，她要挑戰(zhàn)自己的底線！

    崔沅若驚懼地退后一些，兩眼瞪大了看著她。“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這樣的眼神，這樣凌厲的眼神，這樣充滿殺氣的眼神，根本不是一個正常的七歲的孩子應(yīng)該有的！

    夏如安冷冷甩開手，“你沒有機(jī)會知道了?！闭f完即起身，朝門口走去。

    “芊素，動手?！?/br>
    她拖著略長的鳳袍步出玉棠軒，踏碎一地的月光。如一個不可一世的王者。

    別人狠，她就要比別人更狠。

    遠(yuǎn)一些的閣樓上，皇祐景辰鎮(zhèn)定自若地望著這一切，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弈楓上前一步道：“皇上，是否要……”

    皇祐景辰搖了搖頭，“任她去吧?！?/br>
    那個火紅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是那樣纖小。拉著長長的影子，給自己留下一個孤傲的背影。別人或許會覺得她狠厲無情，可他卻不以為然。在他眼里，這樣的如安，有的只是孤寂，只是凄涼。

    她或許是贏了贏得那么風(fēng)光，可能還帶些狠意。不論是有人在背后指導(dǎo)她、安排她，還是她自己的主張，他都覺得她傷得體無完膚。就像一只孤獨的小獸，明明受了傷也不吱聲，只會自己默默舔傷口。那強(qiáng)硬的外表下，是一顆多么孤單或許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心，一次又一次撼動著他，讓他不忍觸碰，不舍深究。

    一個七歲的孩子，本不該這樣的……

    只一上午，崔婕妤因家中喪親而自盡的消息就傳遍了宮闈之內(nèi)。

    晌午后，夏如安站在御書房門口，望著正專注地批著折子的皇祐景辰。一派雍容爾雅，與生俱來的帝王之氣渾然天成，幾乎讓人忘記這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若是在現(xiàn)代，這個年紀(jì)的少年恐怕還成天泡在游戲廳里。而眼前這個人，不但肩膀上要挑起整整一個國家的重任，還須不時應(yīng)付內(nèi)憂外患。

    注意到她來了的皇祐景辰抬起頭，望著她的眼中滿目流光。輕輕啟唇道：“過來?！?/br>
    夏如安剛走至桌案旁邊，就被皇祐景辰一手?jǐn)堖^，跌坐在他腿上。掙扎欲起時，聽得他幽幽開口道：“怎么？朕是你丈夫，想抱一抱你都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