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明答了聲“是”，自去外面廊下傳話。

    尚佳閉著眼睛，極有條理地在心里盤算著。

    眼看著該過年了，他雖然因為職務(wù)在身不打算回京城，可是京城家中和恩師那邊于情于理他都得備下禮物。

    宛州產(chǎn)玉，他預(yù)備給祖父、父親和幾位叔父帶幾樣獨(dú)玉玩器，給祖母、母親和幾位嬸娘等女眷帶玉墜、玉簪和玉鐲之類飾物。

    家中眾位長輩在他腦海中一掠而過之后，尚佳開始重點(diǎn)考慮給恩師小趙太師趙青和師母趙夫人的禮物：恩師夫婦性格磊落，金銀珠寶字畫等俗物他們夫婦是不會收的。不過師母家鄉(xiāng)便是宛州永平縣，若能給師母帶些宛州土儀回去，師母見了家鄉(xiāng)之物，一定開心；恩師與師母感情甚篤，師母開心，恩師自然也開心了……

    尚佳思索了一會兒，待條分縷析清清楚楚了，這才開口吩咐玉明明日去賬房開了銀子，專門去置辦往京中尚府帶的各項禮物。

    至于恩師和師母那邊的禮物，尚佳準(zhǔn)備明日尋個時間，自己親自去辦。

    臘八這日上午，尚佳正在外堂和師爺一起處理公事，玉明拿了個帖子進(jìn)來了，稟報道：“稟大人，丁先生府上派人送了個帖子過來！”

    尚佳立在書案邊，正在瞧師爺草擬送往兵部的文書，聞言便道：“何事？”

    玉明瞧了瞧師爺，有些尷尬道：“丁大姑娘聽丁先生說了您的練功房，想要給丁先生也布置一個，打算中午時分趁您有空過來參觀……”

    尚佳聞言，濃秀的眉瞬挑了起來，也不多說，交代了師爺一聲，抬腿便離了外堂，沿著女貞夾道往內(nèi)院走去。

    丁先生沒有兒子，丁大姑娘是當(dāng)兒子養(yǎng)的，性格熱情，為人大方，待尚佳很是不同。

    只是尚佳自忖是有主的人，丁大姑娘的這番心意他實在是接受不得，卻又不愿拂了丁先生和丁大姑娘的面子，只能自己躲了。

    玉明趕緊跟了上去。

    尚佳邊走邊交代：“景秀跟我出門；你在家中招待客人，想個法子，含蓄地讓客人知道我多年前已經(jīng)訂過親事了！”

    玉明連聲應(yīng)著，深覺自己孑然一身，卻肩負(fù)著小廝、親隨和內(nèi)管家三職，大人給自己的月銀實在是不夠。

    尚佳怕遇上丁大姑娘，換了便服就帶著景秀出門為師母購買宛州土產(chǎn)去了。

    他在東京之時常去太師府，知道師母這些年思念家鄉(xiāng)，愛用宛州盛產(chǎn)的糟鰣魚、銀魚鲊、蝦鲊、鵝掌鲊、茄鲊和黃雀鲊這些鮮物佐粥，因此預(yù)備去王府大街那邊專門賣干鮮食品的店鋪去看看。

    王府大街是宛州有名的商業(yè)區(qū)，集中了不少綢緞鋪子和專賣干鮮食品的鋪子。

    此時梧桐巷李家后院頗為熱鬧。

    跟著李梔梔進(jìn)了暖房，楊mama發(fā)現(xiàn)里面溫暖潮濕，氣味潔凈芬芳，花木盆景雖多，可是擺放得整整齊齊，顯得頗有條理，便悄悄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道：李家這丫頭是個好樣的！

    胡mama陪著楊mama走到了暖房深處，見那里整整齊齊擺放著四個盆景，分別是榴樹、瑞香、水杉和紅梅，而且用的是一模一樣的天青釉花盆，瞧著說不出的典雅齊整，便碰了碰楊mama的衣袖，示意楊mama去看。

    李梔梔見胡mama和楊mama去看她預(yù)備給尚大人做謝禮的那四樣盆景，略一思索，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指著那四盆盆景含笑道：“這四樣盆景是守備府已經(jīng)預(yù)訂下的，只等紅梅綻放，我就送到守備府?！?/br>
    胡mama一聽，笑了，意味深長道：“原來是守備大人府上?。　蹦樕系纳袂轭H有一些微妙，卻不肯多說了。

    ☆、第 21 章  再次相遇

    李梔梔察言觀色，總覺得胡mama的笑意味深長頗具微妙，便試探著問道：“胡mama，尚大人也拜在丁先生門下么？”

    丁先生在萬花洲書院任教，門人弟子遍布天下，尚大人武官出身，難道也是丁先生的弟子？

    胡mama搖了搖頭：“尚大人的恩師可是大大的有名?！彼@人說話愛說半截，引人猜想，卻又不多說。

    李梔梔好奇心徹底被胡mama勾起來了，故意輕俏地一拍手，一臉調(diào)皮：“哈，原來胡mama您也不知道啊！”

    胡mama被她激起了好勝心，笑道：“這宛州城場面上的人誰不知道，守備尚大人的恩師正是當(dāng)今朝中的小趙太師！”

    李梔梔聽了，臉上帶著笑，心里卻開始有條有理地思索聯(lián)想：尚大人的恩師是小趙太師趙青，小趙太師趙青的嫡親表兄便是當(dāng)即陛下永泰帝……

    尚大人就這樣拐了一道彎，最終成功地和當(dāng)今陛下永泰帝扯上了那么一點(diǎn)關(guān)系，看來他雖然年輕，可是已經(jīng)站對了隊伍，前途遠(yuǎn)大……

    如果能抱上尚大人的金大腿的話，有朝一日鄭太尉府找上門來報仇，會不會瞧在尚大人的面子上，高抬貴手放過我這么一個小螻蟻呢……

    這樣浮想聯(lián)翩一番之后，尚大人的形象在李梔梔心中瞬間高大威武了起來，如同石佛寺的鍍金大佛一般，散發(fā)著千道金光萬條瑞氣。

    李梔梔決定明日下午就把這四樣盆景送到守備府，務(wù)必要好好奉承巴結(jié)尚大人一番。

    見楊mama和胡mama還在觀看評判盆景，李梔梔便繼續(xù)臉上含笑思緒紛飛。

    其實李梔梔至今都不明白，那位被她二叔打了的鄭衙內(nèi)，到底受了什么傷，以至于對她家如此不依不饒趕盡殺絕。

    她看向正在看盆景的楊mama，心想：姜大姑娘許配的是京中鄭太尉府庶出的一位公子，那便不是鄭衙內(nèi)了，當(dāng)年母親和父親說話時她在一邊聽了，確切地知道鄭衙內(nèi)是鄭太師夫人嫡出……

    不知道姜大戶府里的人對鄭太尉府了解有多少……

    思前想后，李梔梔決定等有機(jī)會見宋彩蓮的話，試著套套宋彩蓮的話。

    想到自己如此艱難地活著，可是卻有人如同俯視螻蟻般看著自己，隨時都能伸出手指捻死自己，李梔梔就覺得不寒而栗。

    她雖然命若螻蟻，卻不肯就此認(rèn)命；如果她認(rèn)命的話，那她可以現(xiàn)在就投井好了——她家后院暖房外面正好有眼水井呢！

    李梔梔在琢磨尚佳和鄭衙內(nèi)的時候，楊mama正在微笑著看著她，簡直是越看越滿意。

    姜大姑娘出身豪富，父母寵愛，性格溫柔敦厚，做人滴水不漏，又有福氣，和鄭太尉府上的公子訂了親，堪稱天之嬌女，可是只有一點(diǎn)稍顯不足——她長得雖然不差，卻不夠美貌。

    因為高攀上了京中鄭太尉府做親家，所以姜大戶為女兒準(zhǔn)備嫁妝的時候堪稱盡心盡力，恨不能傾家陪送。

    除了豐厚的妝奩之外，出于一片慈父之心，姜大戶一直張羅著給姜大姑娘尋一兩個絕色的陪嫁丫頭，將來好讓女婿收房，為女兒固寵。

    作為一個年輕又富有的父親，姜大戶為嫡長女考慮到了極致，既想要陪嫁丫頭美貌，以籠絡(luò)女婿；又想要陪嫁丫頭能干，以適應(yīng)龍?zhí)痘ue般的太尉府，卻還擔(dān)心臨時采買的女孩子和自家閨女不一心不夠忠心，所以一直在相看，卻始終沒有尋到三全俱美的滿意人選。

    楊mama忖度著，覺得這個李梔梔還真是符合老爺和太太的要求——她夠美貌，夠能干，又是府中四娘前頭的繼女,想必忠心是有保障的！

    李梔梔還不知道自己又被人給琢磨上了，笑盈盈地向楊mama推銷她的盆景。

    她本不是能說會道的人，只是被生活逼到了這個份上，只得竭力而為罷了，不過正因為如此，李梔梔從不說廢話，都是想好了再說，而且不笑不說話，看著就令人喜歡。

    楊mama真是越看越愛，恨不能立刻回去稟報太太。

    她有了心事，便沒有花費(fèi)太多時間在選擇盆景上，很快就選了銀杏、榴樹、紅梅和羅漢松這四樣盆景，覺得這幾樣擺在嫁妝中顯得喜氣一些。

    李梔梔收好楊mama給的八兩銀子，笑盈盈拿了兩個小小的封子塞給了胡mama和楊mama：“兩位mama辛苦了，以后請多惠顧！”

    楊mama見她小小年紀(jì)如此會做人，心中更是熱切，細(xì)細(xì)打量了李梔梔一番，笑著離開了。

    送走楊mama和胡mama之后，李梔梔拿著剛賺到手的銀子，心中歡喜，笑盈盈對小櫻說道：“快到中午了，我們先去王府大街轉(zhuǎn)一轉(zhuǎn)，買齊糯米、菱米、紅豆、栗子、花生、榛子、松子和紅棗，明日一早熬臘八粥；然后再去東關(guān)瓷市看看，訂購一些花盆備用！”

    小櫻見自家姑娘賺了錢，也是歡欣：“姑娘，現(xiàn)在日頭正好，我們這就出去嗎？”

    李梔梔是個愛干凈的講究人，打量了自己周身，道：“我得重新盥洗梳頭，換一身潔凈衣物；你也拾掇一下吧！”雖然不至于漂漂亮亮，但是干干凈凈自己也舒坦的呀！

    小櫻笑了，忙去灶屋燒水。

    李梔梔做事麻利，又對王府大街這些店鋪熟悉得很，因此沒逛多久，她和小櫻便買齊了做八寶粥用的糯米、菱米和紅豆等物。

    兩人一手提幾個紙包，一前一后出了干鮮果品鋪子。

    見隔壁是賣鮮鲊的鋪子，小櫻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

    李梔梔見了，以為她想吃鮮鲊小菜，便湊到小櫻耳邊低聲道：“我認(rèn)識這家的老板娘，我見過老板娘摳完腳不洗手就去腌鲊?！?/br>
    小櫻聞言，臉都黃了，胸腹作嘔：“姑娘，你——你太壞了！”她在何婆子那里吃過從這個鋪子里買的茄鲊。

    李梔梔已經(jīng)猜到了，不由笑了起來。

    聽到外面?zhèn)鱽碛行┦煜さ穆曇簦贌o聊賴立在賣鮮鲊鋪子里看景秀挑選貨品的尚佳下意識地往店外看了一眼，一眼便看到了門外的李梔梔。

    白晃晃的冬日陽光下，李梔梔正對著一個丑丫頭笑，肌膚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晶瑩潔白，水汪汪的丹鳳眼瞇成了彎月亮，笑容甜美之極。

    尚佳：“……”

    他心里不由酸溜溜的：李梔梔這小丫頭笑得也太燦爛了吧？哼，笑得牙床都露出來了，難看死了！

    尚佳悻悻然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記下了繼李梔梔貪杯好酒之后的第二筆——缺乏對美丑的基本辨別能力！

    ☆、第 22 章 宿敵出現(xiàn)

    李梔梔正和小櫻鬧著玩，忽然覺得四周有些怪異——似乎有些太靜了！

    她正抬頭游目四顧，卻看到一個高挑的白袍青年從賣鮮鲊的鋪子緩步而出，后面景秀帶著兩個便衣裝扮的親兵也跟了出來。

    李梔梔一眼便認(rèn)出了尚佳，簡直是心花怒放，這種感覺類似于正瞌睡呢有人就送來了枕頭。她剛想著要巴結(jié)奉承尚佳，只恨難尋門路，沒想到老天爺如此知情識趣，這就把等閑難得一見的尚大人給送了過來。

    她仰首看著尚佳，形狀美好的丹鳳眼里星光璀璨，眼中的歡喜滿溢了出來——這可是一條成長中的金大腿呀！

    李梔梔抿嘴一笑，把手中拎著的紙包交給小櫻，上前屈膝行禮，聲音嬌俏：“見過大人?！?/br>
    因為李梔梔這種過度的熱情，尚佳不僅方才那種酸溜溜的感覺一掃而空，而且心中還有了種怪不好意思的感覺——李梔梔見到他時，似乎真的是眼睛一亮。

    他雙手負(fù)在身后，頂天立地般立在那里，狐疑地打量著李梔梔。

    李梔梔起身笑盈盈問道：“大人，您這是要買鮮鲊么？”

    “出來看看，”尚佳淡淡道，“預(yù)備給京中長輩帶點(diǎn)土儀?！?/br>
    李梔梔一聽，忙小聲道：“大人，請這邊說話！”

    尚佳見她明明是個小孩子，卻作出鄭重其事的模樣，心中有些好笑，臉上卻沒顯出來，跟著李梔梔走到了路邊的白楊樹下。

    李梔梔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認(rèn)真地說道：“大人，這家鋪子制作的鮮鲊不太干凈?！?/br>
    尚佳挑眉看她，沒有說話。其實他剛才看了看，已經(jīng)打消了在外面買鮮鲊的打算。

    見尚佳如此冷淡，李梔梔臉上的笑快要維持不住了，她一邊竭力保持臉上的微笑，一邊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尚大人是那么好巴結(jié)的么？想要緊抱住金大腿，就等受得了冷板凳！

    做好心理建設(shè)，李梔梔含笑仰首去看尚佳，卻發(fā)現(xiàn)尚佳比她高太多了，看他的話實在不太方便，便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這才看向尚佳，一臉的真誠：“大人，如果是送給長輩的話，不如請了人去府里現(xiàn)做，倒也干凈?！?/br>
    尚佳其實正有此意，所以“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他身后的景秀絕望地看著自家大人和李梔梔對話，恨不得跳出來替自己大人答一句 “這主意不錯，多謝李姑娘”。

    雖然覺得尚佳對自己實在冷淡，可是李梔梔抱著“想要抱上尚佳的金大腿，即使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尚佳的冷屁股也可以”的心情，對著尚佳微笑了起來。

    尚佳不知道李梔梔為何對著自己笑得如此甜美，狐疑地垂下眼簾打量了自己，又去打量李梔梔。他發(fā)現(xiàn)李梔梔這次笑不露齒，只有兩頰的兩粒小梨渦時隱時現(xiàn)，瞧著挺可愛的。

    他心道：微笑不也不挺好看么？難道非要像方才一樣，對著一個丑丫頭笑得跟朵花似的？

    可是，想到李梔梔對那個丑丫頭都能燦爛的笑，對自己卻始終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尚佳心中又有些小小的不足。

    李梔梔察言觀色，見尚大人不說話，垂下眼簾似在思索什么，濃長的睫毛遮住了幽深眼波，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她覺出了尚大人的冷淡，便在內(nèi)心檢討自己，心道：難道我攪了尚大人的什么好事，他才對我如此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