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知最后沒有參與到周汀的案子里，而是和鐘威、張雯涓一起坐火車回了麓城。旅途遙遠，三個疲憊的人都沉默無言。

    后來聽宋娜說，周汀被法院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受害者韓某的父親得到了一筆數(shù)額極小的賠償，他把這筆賠償當即捐給了山區(qū)兒童。而宋娜，當了十幾年的本地記者，終于因為這次的案件報道而名揚四方，微博粉絲數(shù)量從何意知找她私聊時的一兩萬人直線飆升到十八萬人。好像這樣的結局不算太壞，尚且在大家都能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

    回到麓城，似乎一切和從前一樣，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樣了。比如米蘭花園的那間租房里，很少再聽見張雯涓歡樂的笑聲和吐槽聲。

    張mama看似還不知道女兒在勻城那幾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給女兒買了一部新手機，偶爾還會數(shù)落幾句女兒丟三落四的壞習慣。張雯涓以為這件難以啟齒的事會慢慢腐爛掉，深埋土壤，無人再知曉。

    但事實上，就在張雯涓坐綠皮火車回來的那天下午，有人突然冒充賣衣服的微商加了張mama的微信，給她發(fā)了張雯涓在勻城那座廢棄工廠里倍受周汀凌|虐侮辱的完整視頻。張mama蒼老憔悴了更多，卻還佯裝不知女兒的遭遇，盡力表現(xiàn)出樂觀。

    何意知回麓城以后工作格外忙，袁崢作為律師事務所的BOSS，對于她丟下工作貿(mào)然去勻城的行為很不滿，這種不滿時時刻刻流露于他對何意知工作上的否定評價，律所的其他律師都看得出來。BOSS生氣了，其他人當然要選擇明哲保身。人與人之間的疏遠淡漠發(fā)生在不知不覺中，何意知察覺到了，也只能任由這種情勢發(fā)展，被律所的人全體孤立就孤立吧，她自始至終不覺得自己丟下工作去勻城救人的行為有錯，反而覺得袁崢對她的不滿情緒來得莫名其妙。

    工作再忙，何意知都會每周陪張雯涓去看心理醫(yī)生進行治愈。但是因為忙，何意知漸漸冷落了還在“一個月戀愛期間內(nèi)”的男朋友。反正鐘威似乎回到麓城以后也很忙，具體在忙什么工作，何意知不清楚，只知道他還在許尚謙那個老賴的廠里做事賺錢。

    總之，經(jīng)歷勻城風波后，每天都顯得平平淡淡。慢慢就入秋了，麓城天氣越來越?jīng)?。偶爾坐公交車，總能看到捧著烤紅薯捂手的路人，能看到早早戴上絨毛帽的孩子。

    何意知這天中午在律所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瓶酸奶，打開喝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是過期商品。巧合的是，這正好是她和鐘威“一個月戀愛期限”到期的日子。連過期的酸奶都有意無意地在提醒她這個事實。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和鐘威繼續(xù)下去。雖然在勻城救人時曾經(jīng)腦子一熱，有過“這輩子非他不可”的荒謬念頭。好吧，只怪她遲到的少女情懷在作祟——英雄救美這一套雖然聽起來挺土，但千古以來屢試不爽。

    有句話叫“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是耍流氓”，何意知覺得自己挺無恥的，就是在對弟弟耍流氓。且不談她有沒有和鐘威發(fā)展到領證的想法，單是想到立禹縣官倉鎮(zhèn)老家那些親戚，何意知就覺得頭疼。

    沒有血緣關系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但她和名義上的堂弟戀愛，就是另一回事了。唐妍慧那天在勻城說的“l(fā)uan   |   lun”一詞，讓何意知介意了很久。

    這世上有些事，你知道可以做，大家也知道可以做，但大家覺得不應該，這件事就似乎不可以去做。除非你能做到足夠漠視所謂的“大家”。何意知覺得自己做不到。

    *

    袁崢律師事務所每周一次的集體會議終于結束，饑腸轆轆的律師們紛紛收拾文件，準備去潦草地吃頓晚飯?zhí)铒柖亲印?/br>
    “散會，何意知留下來。”袁崢說。

    吳鳳擔心地看了何意知一眼，然后跟著其他律師們一起離開肅靜的會議室。

    何意知禮貌地微笑著問袁崢：“您還有什么事要交代嗎？”

    袁崢直勾勾看著何意知，不緊不慢說：“小何，這段時間，我其實對你很有意見，你應該心里清楚。你現(xiàn)在呢？是不是也對我這個老板很有意見？”

    何意知裝傻，睜圓了眼有些驚慌地說：“啊，對不起，我沒察覺您對我有意見呀……都怪我太遲鈍了。我有什么讓您覺得不滿的地方嗎？”

    “你是聰明人，不用在我面前裝愣。”袁崢說：“我對于你這次私自去勻城找人，丟下GT公司的案子不接這件事，很不滿?！?/br>
    “不滿”二字被袁崢著重地念出來，威嚴而凌厲。

    “我不明白，”何意知繼續(xù)揣著明白裝糊涂說：“找人難道不是更重要么？生命無價，難道不是遠遠勝過一樁案子么？”

    “GT公司的案子，原本是我有心想留給你鍛煉實務能力的。我一心一意想提拔你，吳鳳和郭珠他們找我求了幾次，我都沒讓他們?nèi)ソ覩T公司的案子。”袁崢的語氣愈加不滿：“而你呢？留給你的大好機會就被你這么糟蹋了？說不接就不接，你以為自己很能耐，連GT公司都拒絕？你去勻城找什么人了？找區(qū)區(qū)一個室友而已！這個室友她沒有家人么？輪的著你一個朋友去幫忙找？再者   ，警察不會幫忙找人么？何意知，不要仗著我在律所器重你，就表現(xiàn)得這么囂張，目中無人。收起你對我陽奉陰違的那一套，我不需要你假裝對我敬畏，咱們今天都把話攤開說。你對我平時有什么意見，來，全說出來，我倒是很好奇?！?/br>
    這是何意知進律所以來第一次被袁崢大老板如此嚴厲的訓話。如果袁崢今天不說這番話，何意知還不知道，原來GT公司的案子是袁崢特意準備留給她的，而她卻直接拂逆了袁崢的好意……難怪袁崢這段時間這么不爽，工作上處處針對她。

    但是何意知無法為自己辯解。她要替張雯涓保密，不能把張雯涓在勻城受到黑惡勢力欺凌的事情說出去，也不能說出“勻城警|察不敢管這事，只能由她親自去救人”的無奈緣由。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焙我庵拖骂^誠懇認錯：“是我這段時間在工作上不夠踏實，得意忘形了。辜負了老板您的一番好意。我以后一定腳踏實地做事，絕對不惹您生氣。也絕對不給律所丟臉。”

    男人要的，不過是女人的臣服。女人拉下臉面給男人道個歉——即使道歉是違心的也沒什么關系，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就會放過她。在職場里混，學會低頭比學會昂首還要堅難，卻也更有必要。

    果然，袁崢的怒氣消了一些，說話也沒有剛才的語氣那么重：“你這性子，和我當年二十幾歲的時候，真的很像。知道我為什么特別器重你嗎？就是因為覺得投緣。你為人聰明圓滑，但圓滑得不算過分，骨子里還保持著一種倔強勁兒。我曾經(jīng)也是這樣，每次看到你，就覺得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執(zhí)著的少年模樣。你讓我覺得年輕?！?/br>
    “我哪能和您比?！焙我庵t恭地說：“今后我一定會努力學習您為人處世的哲理，不斷提升自我修養(yǎng)?！?/br>
    “看，又來這一套了，”袁崢無奈地笑了笑：“小何，我不需要你像別的下級一樣對我逢迎。我跟你說這些心里話，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我把你當什么角色看待?！?/br>
    當什么角色看待……何意知心下一緊，微笑著裝作茫然地看向袁崢，開玩笑似的問：“您不會把我當成了下一任袁BOSS看待吧？那我可不敢當?！?/br>
    “我如果說，”袁崢停頓了片刻，徐徐說：“把你當律所的老板娘看待呢？”

    何意知聽完只覺頭皮發(fā)麻，雖然知道袁崢有曖昧的意思，卻沒防備，袁崢會有一天把曖昧情愫挑明了跟她講。

    “您開玩笑呢吧？”何意知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我有男朋友，您見過的?！?/br>
    “那小子？”袁崢不屑地嗤笑一聲：“你們倆戀愛就像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又不可能最終走到一起。我調(diào)查過他，出身貧窮也就罷了，學歷還低——你到底中意他哪點？他年輕的好皮囊？那你可當心別被他騙了，保不準，他想當吃軟飯的小白臉呢?！?/br>
    何意知心里已經(jīng)有些惱火了，克制著怒氣平淡說：“中意他哪一點，這是我和他的私事，您可能不太了解。再者，您家還有妍妍，就算您想讓我當律所的老板娘，恐怕妍妍也不愿意吧？”

    “你說錯了?！痹瑣樞ζ饋?，直白說：“妍妍她很喜歡你，我很早就問過她——如果讓你來當她的后媽，她會很高興。”

    何意知說道：“她還小，不懂這些?！?/br>
    “明天是妍妍的七歲生日，我打官司沒時間陪她，你陪她去游樂園玩一天吧？”袁崢問：“你有空的吧？”

    她還有拒絕的余地嗎？如果拒絕袁崢，那就會被他無情“雪藏”在業(yè)界。這些日子袁崢已經(jīng)給她看夠了臉色，處處打壓，一樁案子都沒接到…袁崢已經(jīng)給出了下馬威，她還不至于傻到和袁崢對著干。

    “有空的。”何意知疲憊地笑了笑：“我明天帶她去游樂園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