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重來
這是很冷的一天,晚風(fēng)強(qiáng)勁地刮亂了她的劉海,肆意地鉆入衣領(lǐng),刺在皮膚。 郊區(qū)402室再見袁崢時,何意知差點(diǎn)以為自己見到了一個陌生人。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成功男士現(xiàn)在像個流浪漢一般,他的休閑裝骯臟得發(fā)膩,他的頭發(fā)也黏膩在一團(tuán),有一撮搭在額前。他額頭那處傷口猙獰,血跡混在臉上顯得發(fā)紅發(fā)黑。仿佛一晃眼就蒼老了十歲。 “小何,這是他要我?guī)Ыo你的?!痹瑣槒男蓍e裝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鄭重其事地遞給何意知。 普普通通的鑰匙扣上串著的物件……是一把車鑰匙、一把房鑰匙、一枚戒指,以及何意知最喜歡的毛絨小熊吊墜。 那只毛絨小熊的體積很小很小,不細(xì)看都不會發(fā)現(xiàn),它穿的那件粉色短袖上有顆愛心。 何意知自己的車鑰匙上也串了這款小熊吊墜,她當(dāng)時沒能買到笑臉款的,只剩一個哭臉款的。而鐘威送她的這只,正好是只笑臉款的小熊。 小熊憨厚可掬地露出笑臉,天真地看著何意知。 “那棟房子在寶麗九洲,車停在庫里等你?!痹瑣槼谅曊f:“至于戒指…我想,他大概來不及向你求婚了。他交給我這一串東西時,我問過他有沒有什么要對你說的話。他說希望你一切重新開始?!?/br> 何意知今晚已經(jīng)流過太多眼淚,現(xiàn)在流不出淚了,心如死灰般望著掌心這一串物件,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兩把鑰匙是嶄新的,戒指是奕奕閃光的,小熊是開口笑的。 前途明媚。可她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 難怪陳明敏不斷告誡她,可以喜歡,但千萬不要陷得太深,點(diǎn)到為止便好。然而人非草木,誰又能克制住感情這東西? 鐘威既然要她重新開始,又何必送這些東西給她作為留戀?不就是希望她能一輩子記住他么?他做到了,如愿以償。 何意知跌坐在地,眼神黯淡:“為什么連你都能活著逃回來,他卻不能?他明明、他明明很會打架……” 袁崢說:“去勻城之前,鐘威已經(jīng)給我交代過任務(wù),就是誘|引周汀出洞,一旦周汀出現(xiàn)了,我的任務(wù)就算完成。所以鐘威給我提前安排了一條逃生路線,在他和警察還有周汀那幫人糾.纏時,我走了逃生路線。他告訴了我藏妍妍的地方,還說只要我活著回麓城了,就直接帶妍妍回家。他和警察們后來都炸死在任勇昶的密室里了……爆炸發(fā)生后,我于心不忍,想去救他,所以又冒死折回去……他的尸體……” “你帶妍妍走吧?!焙我庵p輕說。 “你保重?!痹瑣樉o緊牽著女兒的手,臨走前又說:“你還年輕,一切都能重新開始的?!?/br> “jiejie,大哥哥在天國一定會很好很好的。他肯定會想念你?!卞搪暷虤獾貏裎恐?。 何意知悶“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萬籟俱寂的夜從此被碾為粉碎。 ————————————————— 呂夏至把自己在麓城見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了何廣林夫婦。他們都以為何意知的男朋友是跟著周汀在勻城做事的黑.社會人士。 第二天清早,何廣林和陳明敏就直接坐飛機(jī)到麓城找女兒了,生怕她一時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 何意知正在米蘭花園的租屋里睡覺,準(zhǔn)確描述,是假寐。她徹夜失眠,張雯涓作為最好的朋友,也陪她失眠了一夜。 張雯涓昨晚沒有只言片語提到鐘威,反而一直在回憶著大學(xué)本科時期的快樂時光,變著法講笑話趣事,只為逗得好友開心些。 然而何意知笑不出來。曾經(jīng)那些讓她們捧腹大笑的趣事,現(xiàn)在聽來絲毫無趣。講到后來,張雯涓都有些犯困了,何意知卻還是安安靜靜地一聲不吭。張雯涓以為何意知睡著了,于是安撫地摸了摸何意知的背脊。 不料她根本沒睡著,而是撲在張雯涓的懷里大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她在不斷地懺悔,仿佛張雯涓就是她的上帝,聆聽了她的所有誠懇懺悔以后就會寬恕保佑她,就會讓她愛的人起死回生??上場╀钢皇莻€聽眾,連她的悲傷都難以真正共通的聽眾。 何意知懺悔了很多,比如她曾經(jīng)的冷漠與自私,比如她骨子里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比如她曾經(jīng)輕易踐踏過他的感情。 何廣林夫婦按門鈴的時候,張雯涓剛起床。她看到何意知的父母,愣了半秒,然后問:“您們都知道了?” 陳明敏悲痛地點(diǎn)頭:“知知這孩子,從小就把心事藏得深。談戀愛了不告訴我們,現(xiàn)在她難過成這樣,也不告訴我們。” “她可能是不想讓您們擔(dān)心?!睆場╀柑婧糜呀忉?。 “這丫頭和勻城的黑.社會混在一起,讓我們怎么能不擔(dān)心啊?”何廣林無奈嘆息。 “她、她不是和勻城的黑.社會混混在一起啊,”張雯涓趕緊解釋:“她男朋友是正經(jīng)人,不是那些違法犯罪的?!?/br> 陳明敏疑惑:“那她的男朋友是誰?我們聽說,她男朋友在勻城周汀案里……” “是鐘威?!?/br> 何意知穿著睡衣,病怏怏地走到客廳。她頭發(fā)蓬亂,黑眼圈很重,眼皮浮腫,憔悴到?jīng)]有人形。 何廣林夫婦聞言時差點(diǎn)沒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說一遍?你男朋友是誰?”何廣林情緒激動得直接站起來。 “鐘威,就是你們認(rèn)識的那個。”何意知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潤了潤干涸的嗓子,繼續(xù)說:“他是我男朋友,談了幾個月了?!?/br> 陳明敏不解:“可是…昨天小呂打電話告訴我們,你聽到周汀案所有人都死了的消息時很崩潰失控,你說你男友不是警察,那難道不就是勻城那幫黑.社會里的人么?跟鐘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去勻城了?!焙我庵降仃愂觯骸八椭芡“赣泻艽箨P(guān)聯(lián),也死在那里了?!?/br> 何廣林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陳明敏震驚到幾乎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問句:“你們、你們?yōu)槭裁础?/br> “不為什么,反正不犯法?!焙我庵獩]抬眼皮,無精打采地說:“沒有血緣關(guān)系,所以可以。你們不能接受也得接受這個事實(shí),除了他,我不會再愛上別的男人?!?/br> “我們還打算把小呂介紹給你來著,”陳明敏惋惜地?fù)u頭:“你這丫頭,喜歡誰不好,偏偏要喜歡鐘威那樣的……” “什么叫他那樣的?”何意知冷聲反問。 “本來就是,”何廣林語氣也變重了:“就算鐘威他沒有出事,我也絕對不可能允許你們在一起。他只有高中學(xué)歷、父母又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他以前在立禹縣多能鬧事!和一群混混成天攪在一起,烏煙瘴氣的!還有他當(dāng)上恒企的董事,我當(dāng)時就覺得不對勁,現(xiàn)在他又牽涉到周汀案里!鐘威他心計(jì)深,像你這種單純的孩子絕對招架不??!說不定他誘騙你和他在一起,貪圖的就是我們家公司……” “你閉嘴!”何意知把手中的瓷杯哐當(dāng)一聲狠狠摔在地上。 這是她活了二十幾年,第一次頂撞父母、第一次對父母如此沒有禮貌。 陳明敏和何廣林都不吱聲了,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平日里乖巧聽話的女兒。 “我求求你們,”何意知哽咽:“他都死了、他都死了……不要再詆毀他了。你們有誰真正了解他嗎?沒有!既然不了解,又有什么立場站在這里瞧不起他、甚至惡意揣度他?他為我做過什么,你們根本不知道……” 眼看著好友的情緒又要失控,張雯涓連忙出來打圓場,把何意知拉到一邊,又向何廣林夫婦解釋:“等知知情緒穩(wěn)定了再說她吧。她也很辛苦,昨天幾乎哭了一晚上……” 陳明敏嘆氣:“雯涓,你不了解,那個鐘威真的不是好人。” “他是好人?!睆場╀笀?jiān)定地說:“阿姨,您可能不知道,我其實(shí)也是周汀案的受害者。當(dāng)時我被周汀關(guān)在工廠里,是知知去勻城救我。而鐘威,為了保護(hù)知知的安全,也去了勻城。他就是因?yàn)槟谴问录腥堑搅酥芡?,否則……否則鐘威他這次也不會再卷入勻城的風(fēng)波,不會在那個陰暗的地方失去生命。” 何廣林不可置信地看著女兒:“你到底還瞞著我們做過多少危險(xiǎn)的事?!” “我告訴你們了又能怎樣?”何意知頓了頓,放軟語氣說道:“麻煩你們走吧,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們見面,也不想跟你們再爭論任何有關(guān)他的話題。放心,我不會因?yàn)樗懒司妥鍪裁瓷凳?,我的人生還是得好好過,你們回江城忙去吧。” 人生還是得好好過,只是,破碎掉的那一塊,再也不能拼回來了。 何廣林痛心疾首:“知知,你以前很聽話的,現(xiàn)在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鐘威他到底給你吃了什么迷魂藥,讓你字字句句都站在他那邊說話?” “叔叔,就讓她靜一會兒吧……她現(xiàn)在真的很難受……”張雯涓把何意知拉到臥室,安慰她說:“他們不理解你,我理解你。別生氣了,長輩們的思想肯定都比較頑固……” 何意知疲倦地?fù)沃~頭:“你幫我勸他們回江城吧。我真的不想再聽見他們詆毀鐘威了……” “好,我去勸他們?!睆場╀刚f:“你趕快睡一覺吧,睡醒了就什么煩惱也沒有了?!?/br> 如若真能一夢忘憂,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