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白色的救生衣，長外套沉重地墜在海面下，發(fā)絲濕漉地粘結(jié)在額頭上，濃密的睫毛上壓著一層白色的冰渣。他從來沒有見過臉色這么蒼白的人，白得像凝固的石膏雕塑，根本沒有一絲活人的生氣。

    卡爾有一瞬間無法反應回來，他甚至沒有驚慌，也沒有發(fā)瘋，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具無關緊要的尸體。然后才是驚懼，來得非常快，痛苦得接近窒息。

    伸手就打算去拉她，那個落水者的男人一下就抓著卡爾的衣服，他急忙說：“你要跳水嗎？”

    船只要劃幾秒就能抓到艾米麗，可是這幾秒對卡爾來說，比一個世紀還要無望。

    卡爾彎身，伸出手臂終于握住艾米麗的手，她手指上的溫度跟海水一模一樣。卡爾一點一點，怕將她抱碎了，溫柔地伸出雙臂將艾米麗從海水里抱出來。

    可是她寒冷得沒有任何反應，頭無力地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卷曲冰涼的頭發(fā)貼著卡爾的臉。

    無法感受到她的呼吸，卡爾懵了地抱著她坐在救生艇上，甚至不敢叫她，怕一出聲就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的人早就死亡。

    ☆、第78章 番外（十四）

    哨子聲還沒有停歇，可以聽得出來總副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導致哨聲斷斷續(xù)續(xù)。這種哨子聲音讓人聽了很痛苦，還有人在呼救，可是這些聲音對卡爾來說沒有一絲意義。他坐著發(fā)呆，眼睛發(fā)愣地看著黑暗的汪洋，雙手死死抱著懷中的人。

    有人在接近救生艇，很快這些希望得救的落水者就會爭先恐后地擠翻救生艇。那個剛上來的落水者男人看到這種情況，只能提醒卡爾，“我們必須離開這里，人太多了，救生艇沒有辦法救這么多人?！?/br>
    卡爾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理解對方在說什么。他面無表情低聲喃喃自語，輕吻了一下她濕軟的頭發(fā)，落水者隱約聽到他好像在說什么婚禮。

    落水者突然覺得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面很悲傷，忍不住去注意他懷里的女人，看幾眼后驟然伸手推了卡爾一把，毫不猶豫地將艾米麗抓過來，然后伸手就開始撕扯她身上的衣服。剛脫下她的濕漉漉的大衣，正準備解開救生衣時，一擊拳頭就打得他鼻血橫流。

    “媽的，你這個惡心的敗類，我殺了你?！笨柮婺开b獰地用胳膊夾住這個企圖非禮艾米麗的下流痞子，掏出槍戳著對方的下頜，已經(jīng)打算開槍干掉他。

    落水者冤枉地大叫，“她還活著，她還活著，你再不快點救她就真死了，我弟弟就是這么死的?！?/br>
    卡爾手一抖，連忙將艾米麗重新抱回來，顧不上去殺人，他無助地伸手拍打艾米麗的臉，手指放在她的鼻尖下，可是凍地僵硬的手指完全無法感受到她的呼吸。

    落水者邊擦鼻血邊抓狂地對他大聲說：“快脫掉她的衣服，然后用干凈的毛毯大衣什么都行，讓她暖和起來，你是在謀殺她?！?/br>
    人都快凍死了，扇耳光有什么用？

    脫衣服？卡爾慌亂到根本想不起怎么急救要凍死的人，他快速地解開艾米麗身上全是水的救生衣，然后是西裝外套……

    落水者探頭探腦地看著卡爾的動作，擔心對方太白癡又將急救方式搞錯了。

    卡爾剛剛解開襯衫，猛一回頭用槍指著他，然后憤怒地說：“給我背過身去，還有毛毯，我需要毛毯?！?/br>
    落水者，……

    過河拆橋得真快，落水者沒有法子只好背過身，然后大聲說：“脫掉她身上全部的衣服，然后擦干凈，毛毯不夠，你要有熱的東西溫暖她?！?/br>
    “溫暖的東西……”卡爾扯開她的襯衫，襯衫下的皮膚冷得讓人起雞皮疙瘩，他立刻脫下自己的大衣，將她的上身包起來。

    “還有你得給她渡氣，她快要斷氣了……”落水者背著身，努力給他傳授經(jīng)驗。

    卡爾急切地在摸著她的臉，他希望能聽到艾米麗呼吸的聲音，可是什么都沒有，他有些慌亂地抬頭地要求，“我需要溫暖的東西，什么都可以?！痹诰壬鲜裁炊紱]有，卡爾緊緊抱著她，希望她能感受到一點溫度，可是她身上的體溫根本沒有回暖，就跟尸體一樣。

    卡爾試著給她人工呼吸，在危險的海洋中央，無助地想將自己的生命分給她。

    而落水者已經(jīng)伸手給一個夫人討到一件毛毯，他沒有轉(zhuǎn)身用手往后遞過去，順便提醒說：“這是你妻子？你得娶她對吧，毛毯你自己用……我是說，你不穿衣服抱著她，她可能就不會死。”

    就算這種生存的幾率是那么渺茫，也不排除有意志堅強的人能挺過去。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卡爾幾乎沒有閑暇去懷疑別人的話，他立刻照做?？諝饫涞每梢灾苯幽Y(jié)出冰塊，這種溫度下脫衣服幾乎是在自殺。但是卡爾并沒有寒冷的痛苦感受，他看著自己呼吸出來的白色霧氣，眼神堅定而陰暗。他伸手開始快速地脫衣服，這種速度簡直在撕扯。

    裸|露在外的皮膚無法自控地泛起小疙瘩，卡爾光著上身，伸出手將艾米麗抱在懷里，在扯開她身上唯一的大衣前，他動作遲鈍一下才用力地扒開她的衣服，瞬間他們皮膚貼著皮膚?？柧璧乜粗車?，將毛毯連忙蓋到艾米麗的身體上。

    散發(fā)著體溫的身體緊緊包裹著她冰冷的身體，就像是在雪地里抱著冰塊。

    卡爾嘴唇哆嗦，他的臉貼著艾米麗的頭發(fā)，臉色發(fā)青地看著救生艇上的乘客，氣息不穩(wěn)地說：“救人，我們要救幾個人上來，先將總副拉上來?！?/br>
    這對他有好處，只要獲救，那么這些被救者就會說他的好話。

    “然后……”卡爾毛毯下的手用力貼著艾米麗光著的后背，恨不得一下子就將自己身上所有的溫度都給她?！叭缓笪覀兛禳c走，求救一定發(fā)出去了，最慢天亮前就會有船來救我們?！?/br>
    卡爾將木槳踢給那個落水者男人，順口對他說：“你來劃這艘船，獲救后我會給你酬勞?！?/br>
    水里已經(jīng)有凍死的尸體漂浮過去，看起來驚悚又令人恐懼。

    卡爾眼里沒有一絲軟化，他的身體在顫抖，無法抑制地帶動四肢還有肌rou力量，更加用力地抱著艾米麗。

    她太冷了，冷得讓人感到絕望。

    這種絕望感讓卡爾眼眶發(fā)紅，他給她做人工呼吸的時候更像是一種溫柔的親吻，他們的氣息融為一體，體溫如同一個人。

    “睜開眼睛，艾米麗?！笨柶砬蟮氐吐曉谒呎f，“我們得救了。”

    可是對方?jīng)]有任何回應，冰冷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人死前才會有的慘白。

    卡爾終于感覺到寒冷，他將大衣還有毛毯更加緊地裹住彼此的身體，衣物下兩個人的身體緊密得沒有任何縫隙。在黑暗中，這種親密帶著一股瀕臨死亡的孤獨感，又給人希望?？栭_始覺得自己熱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嚴寒中的錯覺，他終于能感受到艾米麗身體的溫度在上升。

    這種感覺過于真實，真實得像是自己在死而復生。

    卡爾低頭，接近她白得不正常的臉，專注地傾聽起來。微弱的，幾乎無法觀察到的呼吸，在開始緩慢恢復。

    他緊張得渾身僵硬，這種微弱的呼吸拯救了他。不敢動，維持著包裹她的姿勢，就這樣一動都不敢動地坐著，直到遠處有人在尖銳地大喊：“船，船來了！”

    救生艇上有乘客哭泣著掏出掛表，“他們能救很多人，很多人。”

    求救電報讓附近的大船全速趕來，冰冷帶走一部分人的生命，而另一部分還在拼命掙扎的乘客，終于在絕境中等待到另一艘郵輪的到來。

    而對卡爾來說，周圍的一切都是凝固的，他還在傾聽，在一種奇異而空白的寂靜中傾聽來自艾米麗身體深處的聲音。那是心跳聲，帶動著血管里的熱量，開始溫暖她冰冷的身體。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是那么美妙，卡爾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么幸運過。

    他將臉貼在自己愛人的頭發(fā)上，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第79章 同上

    我醒過來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茫然地看著上方，身體疲軟沉重得像是一截枯木，沒有知覺。

    有些奇怪地動一下手指，企圖用干裂的嘴唇說些什么，可是根本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四周很安靜，我試著動一動頸部，麻得讓人忍不住皺眉。然后旁邊似乎傳來什么聲音，我頭疼欲裂地去注意，聲音來自門外，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這個房間陌生得可怕。

    門外隱約傳來什么人的談話聲響，聲音不大，可是很激烈。

    “我完了，死了那么多人，我徹底完了?！币粋€男人語帶哭音，他無法控制自己聲音里那種恐懼。

    接著是卡爾，我清楚地聽到他說：“閉嘴，還沒有完蛋，不過死幾百人。安德魯提前一天的電報你就說是你示意的，卡帕西亞號立了大功，你該好好感謝你的對頭公司?！?/br>
    “不是我示意，我怎么可能跟附近的船求助，這是對泰坦尼克號的形象損害，要是我知道安德魯竟然會發(fā)這種電報我早就阻止他了。當然，我不知道船他媽的會沉沒?！蹦莻€激動的聲音爆粗口，這種語氣讓我終于勉強回憶起這個男人是誰。

    白星公司的現(xiàn)任主席，那位慫恿泰坦尼克號加速的伊斯梅先生。

    “安德魯已經(jīng)死了，沒有誰會懷疑你的話，因為只有你有立場讓他發(fā)這種電報，還有你曾經(jīng)向船長建議船應該減速……”

    “對，可是根本來不及，我那晚到駕駛室，剛剛跟船長提完建議，我們就撞上冰山。”伊斯梅絕望地念叨，“船根本沒有減速，我害死了他們?！?/br>
    “也就是說，在船沉沒前你已經(jīng)說完那個建議，就算船長死了，駕駛室里還有別的船員在。我已經(jīng)找到兩個幸存者，他們可以證明你確實說過讓船減速的話，這可以挽救你的名譽?！笨柪潇o地說，語調(diào)一點都不激動，就跟坐在餐桌前跟別人吃飯聊八卦一樣乏味。

    “但這是我們的協(xié)議，你想要購入白星公司股票，我才答應讓船減速的?！币了姑酚行╊嵢顾牡卣f，他的聲音透露出一種頹喪到崩潰的情緒。

    “沒有協(xié)議?！笨柛蓛衾鞯胤裾J，我聽到他冷漠地哼笑兩聲，“我現(xiàn)在可不會去買白星公司的股票，而且我也沒有讓你減速過，這都是你自己一個人的決定?！?/br>
    “什……什么？”伊斯梅大叫起來，當然他很快就壓下聲音，急切地說，“你怎么可以否認，這明明是你的計劃……”

    “這對你有好處，如果說是我們的協(xié)議這對你有什么好處？沒有。”卡爾斬釘截鐵地下結(jié)論，“只要你堅定自己的立場，是你讓安德魯提前一天發(fā)求助電報，是你決定讓船減速，那么你才不會被憤怒的群眾撕成碎片，不要忘了，死了五百多人也不算少?！?/br>
    “不會被揭穿？”伊斯梅被安撫住，他愣愣地重復，“我不會被揭穿，對吧，船沉了不是我的錯?！?/br>
    “誰會揭穿你，只要你不將艾米麗扯進去，哪怕要我?guī)湍阕髯C都可以，不要將她說出去，伊斯梅?！笨柭曇舻统料氯?，顯得陰暗而迫切，甚至帶著一股脅迫他人的意味。

    “她怎么知道船會沉沒？”伊斯梅冷笑起來，好像是終于在這場對話中占據(jù)上風，“她知道，卡爾，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巴不得船快點減速，而且還必須在十四號減，這不會是針對我們的陰謀吧。”

    “見鬼的陰謀，她很快就是我的妻子，你說話最好客氣點?！笨柋涞卣f，能聽出他開始煩躁不安起來。

    “你還要娶她為妻，一個女巫?！币了姑繁淮碳み^度，可能泰坦尼克號沉了對他來說就跟世界末日一樣，他已經(jīng)完全無法保持理智。

    “我不要逼我弄死你，你這個老白癡。”卡爾并不比對方理智多少，開口就是恨不得將伊斯梅按到海里淹死的厭煩語氣。

    “你罵我？反正我早就該死了，我完了，我完了！”伊斯梅哭天喊地，他發(fā)瘋得徹底。

    我，……

    這是什么電續(xù)?。款^痛地閉上眼睛，我才想起泰坦尼克號沉沒了，然后……我落水。

    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都打算睜開眼就是天堂或者地獄，結(jié)果還是人間。

    “只要按照我的計劃，你頂多就是被踢出白星公司，然后你就可以安心退休，不用日夜受到別人譴責的目光?！笨柲妥⌒宰?，他煩躁地繼續(xù)說服工作?！鞍驳卖敯l(fā)的電報跟你打算讓船減速，這兩件事全部攬到自己身上，這種功勞足夠你全身而退?！?/br>
    “可這不是我的本意?！币了姑愤€沒有轉(zhuǎn)過彎，他雖然為人不正派，但是可能還沒有不要臉到極點。

    “就是你的本意?！笨柡掼F不成鋼，果斷地說，“全部是你的本意，不然誰會莫名其妙提前一天發(fā)求助電報給附近的船，反正死無對證。而在船長那邊你有證人，沒死的船員可以為你做證，你去找船長是為了商量減速的事宜，這可以挽救你自己，伊斯梅?！?/br>
    “只要不將那個女人牽扯進來？”伊斯梅反應很快地說，“為了撇清她的嫌疑，你可真是不擇手段，我以為她會死在大西洋里。”

    “她不會死，醫(yī)生說她很堅強，只是失血過多而已?！笨枱o法忍受別人的惡意，特別是對我的惡意，他似乎被伊斯梅的話重戳一下，急匆匆地說，“她不會有事情。”

    “是的，她可真是好運?！币了姑酚譄o力下去，他虛弱地對卡爾說，“就算是我最終能躲避別人譴責的目光，但是我以后也無法原諒自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是怎么欺騙他人而活下去的?！?/br>
    卡爾無動于衷地對他說：“祝你好運，你可以走了?！?/br>
    他們達成了協(xié)議，我讓船減速這件事輕而易舉地被伊斯梅拿過去，然后艾米麗這個人所做過的一切都將沒有留下痕跡。

    卡爾走進來的時候，我的臉剛好側(cè)著面對他，然后我看到他滿臉胡渣，亂糟糟的頭發(fā)，疲憊的臉上掛著熊貓眼，整個人除了衣服整潔點外跟三等艙的流浪漢沒有任何分別。

    他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我是睜著眼的，還茫然地跟我對視幾秒，似乎我還沉睡著。

    我輕聲，身體狀況逼得我不得不輕聲，詢問：“這是哪里？”

    “卡帕西亞號，救援船?！笨柎舸舻鼗卮鹞?，接著他伸出手，距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就這樣伸出手要隔空撫摸我。

    當然他只能撈到滿手的空氣，猛地驚醒，卡爾三步并作一步來到我身邊，沒等我說什么，他已經(jīng)伸出雙手捧住我的臉，瘋狂地吻住我。

    這個吻一點都不溫柔，他唇瓣干燥而帶著粗糙的感覺，好像幾天沒有喝水的沙漠迷失者，干枯得瀕臨死亡。

    我睜著眼睛，一時間沒有掙扎的余地，就這樣直直地望進他眼里。這雙琥珀色的眼瞳，燃燒著整個沙漠的火焰，帶著某種被救贖的激烈感情，將我徹底淹沒。

    唇齒交纏，頭皮發(fā)麻。

    生命仿佛在這一刻得到圓滿，他終于離開我的嘴唇，呼吸的溫度燙起來，“我愛你。”

    我忍不住眨眼，沒等回應，他再次說：“我愛你，艾米麗?！?/br>
    沒有任何轉(zhuǎn)圜余地，這個告白直接堅定得像是真理，誰都無法改變。

    心跳加速起來，我慢一拍張嘴想說什么，結(jié)果他的嘴唇又重重地壓上來，剝奪我順暢的呼吸，讓這個吻繼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