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重巖咬了咬牙,“聽他們的口氣,應該是京城那邊的人?!?/br> 張月桂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即便暴怒了起來,“王八羔子,還有臉跑到臨海……” 重巖頭疼地打斷了她的話,“姥姥,我跟你說正事兒呢。他們是來找東西的?!?/br> 張月桂罵到一半兒被攔住,氣得直喘粗氣,“找什么東西?楊樹都被他們家的小畜/生害死了,還想誣賴咱們什么東西?!” 重巖翻了個白眼,心說又不是我誣賴的,跟我火什么。 “你說啊,”張月桂把手里的水舀子當?shù)囊宦暼釉诹税赴迳?,“要找什么東西?楊樹懷著你這個王八羔子被學校開除回來的時候什么行李都沒拿,就隨手拎了一個破兜子,里面裝了幾件換洗衣服……” “姥姥,你還想不想聽?”重巖不耐煩了,平時張口閉口王八羔子也就算了,他這還什么都沒說,要這么廢話下去還能不能說事兒了? 張月桂呼哧呼哧地瞪著他,“你說!” “他們要找一件李家的東西,”重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他知道那件東西是張月桂收了起來,“挺重要的東西,拿不著東西跟咱倆就沒完?!?/br> 張月桂眼神一跳。 重巖又說:“姥姥,李家勢大,咱們?nèi)遣黄??!?/br> 張月桂像個被戳破了的氣球似的,頓時癟了下來,嘴唇哆嗦了幾下,眼圈也紅了。重巖知道她是在替她閨女不值,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形勢比人強,平頭老百姓,永遠斗不過有權(quán)有勢的富貴人家。要讓他說,他媽當初就該躲著李承運,再昏了頭也不該跟那種人家的少爺混一塊去,擺明了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的。 唉。重巖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說:“孽緣?!?/br> 張月桂白了他一眼,怒道:“老娘就不給他們,真想要東西,讓那個王八羔子到楊樹墳頭上去跪三天!”楊樹就是重巖他老媽的小名。 重巖沒好氣地說:“姥姥,你要真不給,保不準到時候就換成是咱們倆到墳墓里去陪我媽了?!?/br> “他們敢?!”老太太瞪眼。 重巖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他們敢?!?/br> 老太太鼓著臉生悶氣。 重巖驀的有些心軟,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姥姥,他們這兩天可能還要來。真來了的話,你別管,交給我。我去跟他們談?!?/br> 張月桂不悅地瞪他一眼,“談什么?” 重巖笑了笑,“談談怎么才能對咱倆最有利。至少也得從姓李的口袋里掏出替你養(yǎng)老的錢。這是你該得的。” 張月桂冷笑著斜了他一眼,“丑話說前頭,你可別跟你那個死鬼娘一樣讓富貴迷了眼,非得自己跳進那個賊窩里去!那樣的人家,比狼還狠呢,當心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我知道?!敝貛r心說,就算不知道,多活一輩子也知道了。 “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崩咸那椴缓茫矐械迷俑麖U話。掛面扔進鍋里攪了攪,關(guān)火盛飯。一老一小剛端著飯碗在茶幾旁邊坐下,外面就響起了敲門聲。一個斯文的男聲在外面喊:“重巖在家嗎?” 重巖好說歹說把老太太送進了她自己的屋里呆著,自己三口兩口吃完了面條,一邊擦著手一邊過來開門,把人讓了進來。 還是白天堵他的那幾個人。除了溫浩之外,其余幾個大漢都自覺地留在了門外。 溫浩掃了一眼不到二十平的小客廳,皺著眉頭在木質(zhì)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重巖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對面,連杯熱水也沒端,一點兒也沒有身為主人要招待客人的意識。溫浩的眉頭皺的更緊了。經(jīng)過了下午的事情,他也算摸著幾分重巖的性子,這人吃不吃軟不好說,肯定是不吃硬,要想盡快拿到東西,他得試試不一樣的法子。 “那個,重巖吶,”溫浩擺出了一副長輩的架勢,其實算起來李承運的兒子不就是他的侄子么?家里那兩位少爺見了他從來都要稱一聲“二叔”的,“我先來做個自我介紹,我姓溫,是京城李家的人?!闭f到這里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對面的少年。 “哦?!敝貛r神情漠然,就好像無論他說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溫浩咳嗽了一聲,“不知道你對你父母的事情……” “這位先生,你大概不了解我家的情況,”重巖一本正經(jīng)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媽當年在京城念大學的時候,遇見了一個流氓,被騙了生的我,所以我沒爹?!?/br> 溫浩,“……”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溫浩總覺得重巖說這話的時候還有點兒別的什么意思??此昙o應該不大,但舉止間那種從容很難讓人把他當成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尤其他的眼神剔透又冰冷,好像什么事兒都瞞不過他似的。 溫浩一時間有些拿不準該把話說到什么程度。 “有話直說吧,”重巖首先不耐煩了。不是他沉不住氣,而是溫浩本來就是他的手下敗將,他很難在心里把他當成一個平等的對手來看待。 溫浩咳嗽了兩聲說:“是這樣,當年你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他們……” “這些就不用說了,”重巖打斷了他的話,“我都知道?!?/br> 溫浩心頭微微一驚,“你知道?” “有話還是直說吧。”重巖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玩味,他看得出溫浩打算編點兒什么理由把李承運給美化一下——打好鋪墊之后才好開口要東西。不過重巖可沒有耐心聽他編故事,上輩子好奇聽了一遍,一直惡心了十好幾年。 溫浩心里驟然涌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好像坐在他對面的不是一個生長在小城市里沒見過世面的少年,而是一個談判桌上勢均力敵的對手,甚至這個對手比他還要強大。 溫浩莫名的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條件 重巖第n次打斷溫浩過分夸張的敘述之后,終于怒了,“你tmd千里迢迢跑到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小破地方,就是為了編個玄幻故事消遣老子嗎?” 溫浩被他突然間爆發(fā)出來的氣勢嚇了一跳,忙解釋說:“我說這些,是想讓你對自己的父親有所了解。他其實也是有苦衷的。” 重巖心說我比誰都了解那個老畜/生,面上卻輕描淡寫地反問他,“你們李家肯定不是奔著我來的,你們不缺兒子。除了這個,那就是奔著什么東西來的,那個老王八蛋當年除了一籮筐的瞎話之外就只送了她一樣東西?!?/br> 溫浩這下真的有些心驚了。誰能想到一個十七歲的半大孩子能有這么通透的心思?! 重巖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道:“東西給你們也不是不行,但是也不能白給,咱們首先得談點兒條件。”跟這幫子心眼多的人打交道就是費神,你要是痛痛快快就給他們,他們反而會懷疑你存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心思。 溫浩的表情果然輕松了,“你說。” 重巖從茶幾底下拽出自己的書包,從里面翻了個作業(yè)本隨手撕下一張鋪在茶幾上,拿了支水筆寫了個大大的“第一”,“首先李家出錢把我姥姥送到西嶺療養(yǎng)院去。把錢交足了,別虧著老太太?!?/br> 這是意料之中的條件,溫浩自然滿口答應。讓他意外的是這孩子居然寫得一筆好字,雖然只是很普通的水筆,然而寫出來的字跡鐵畫銀鉤,暗藏風骨。 “第二,李家人出錢給我媽把墳修了?!?/br>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條件,溫浩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第三,”重巖在這兩個字后面點了個冒號,“給我一筆學費,足夠我念完大學。” 這一條溫浩可不敢隨便答應。他來之前已經(jīng)跟李承運談過這件事,李承運的意思是把孩子帶回京城去。這段時間他和溫浩的動作李老爺子都知道,老人的意思是不希望李家的血脈流落在外。 “這我可不能做主,”溫浩語帶機鋒地暗示他,“不管怎么說,你畢竟是李家的孩子。當年你父親……” “閉嘴!”重巖及時打斷了他的話,他可不想再聽一遍李承運那個老王八如何身不由己離開他老娘的神話故事了。 溫浩張了張嘴又閉上,心里卻覺得這小孩兒有點兒意思。 “那就前面這兩個條件,”重巖簽上自己的大名,把紙張推到了溫浩面前,“吶,你看看,能答應就趕緊簽了?!?/br> 溫浩拿起這張紙,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替這個孩子惋惜,“我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明天再找你?” 重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這些所謂的條件本來就是他特意擺出來的姿態(tài),用來試探李家的態(tài)度,同時也向李家表明他無意認祖歸宗。至于他們信不信,那就不是重巖能決定的事情了。如果按照上輩子的情況來看,有李老爺子在里頭插了一腳,這些人只怕不會放任自己這個私生子在外面逍遙。 溫浩把這張作業(yè)紙疊了疊放進口袋里,站起身沖著重巖笑了笑,“最遲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找你。我想,”他若有所指地伸手點了點里屋緊閉的房門,“你這邊也該有所交代?!?/br> 重巖上輩子就很討厭溫浩這種“萬事皆在掌中”的嘚瑟勁兒,聞言很不客氣地頂了他一句,“還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自己吧。我記得你可不姓李?!?/br> 溫浩的臉色頓時一黑。 重巖的心情詭異地好了起來,“慢走。” 溫浩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重巖知道他心里在罵他不知天高地厚,不過重巖自己倒是覺得自己心里明白得很,正因為知道的比誰都清楚,所以知道自己能張狂的就只有這么幾天了,等手里東西交出去,再沒有什么籌碼之后,他就得老老實實地裝孫子了。 重巖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分析了一下自己的處境,覺得自己的第二個十七歲過的好像沒什么長進,還不是被人牽著鼻子耍的團團轉(zhuǎn)?可是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呢?他還沒成年,沒錢沒門路,真要靠著腦子就弄出什么創(chuàng)業(yè)大計,顯露出所謂的商業(yè)頭腦,李家的人只怕更要急著弄死他了。 重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頭沖著里屋的房門喊道:“都聽見了?” 張月桂沒好氣地推開門,門扇撞到墻上,發(fā)出讓人不舒服的聲響。 重巖皺了皺眉,就聽老太太陰陽怪氣地罵道:“這還沒發(fā)家呢,就惦記先把我弄走。喂不熟的白眼狼?!?/br> 重巖沒吭聲。他知道他老媽因為生他搞壞了身體,不等他小學畢業(yè)就一病死了。而他的長相又長得跟他老媽一點兒不像,所以張月桂從小就不待見他,平時當著他的面兒沒少摔摔打打,重巖早就習慣了。但習慣不等于接受。上輩子他在住進李家老宅之后,要求跟在身邊的人都不許大聲說話,工作的時候更是不能給他弄出莫名其妙的聲音來,因為這個,背地里沒少有人罵他變態(tài)?,F(xiàn)在回過頭想想,這也是老太太給他留下的后遺癥之一。 老楊家夫妻倆都是棉紡廠的普通工人,楊樹是家里的獨生女兒,她剛考上北京的大學時,街坊鄰居都羨慕的不得了。沒想到剛上了兩年就挺著大肚子回來了。張月桂一輩子好強,結(jié)果被楊樹的事鬧了個沒臉,要不是看她挺著個大肚子,真是弄死她的心都有了。還沒等她慢慢消化掉這一重打擊,女兒就因病去世了。于是張月桂的一肚子怒氣都轉(zhuǎn)移到了重巖身上。尤其在老伴兒過世之后,她的脾氣越發(fā)古怪刻薄,家里就只有兩口人,重巖就成了她發(fā)脾氣的唯一目標。老太太沒念過什么書,罵起人來都是市井粗話,怎么解氣怎么罵,重巖從小性子就陰郁,中學時候有一段時間打架打的特別兇。他在外面打架,回家老太太就罵他;老太太越是罵他,重巖在外面打的就越兇。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還好多活了十來年,重巖性子已經(jīng)磨的圓滑了許多,不至于為她幾句話就失控。但臉上也流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張月桂看他這樣,心里越發(fā)生氣,“老娘哪里對不起你?!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你急著把我弄哪兒去?!你個小王八蛋還有沒有良心?!” 重巖煩了,拎著自己的書包就回了小屋。 “你給我站??!”老太太在他背后跳腳,“老娘話還沒說完呢!” “差不多就行了?!敝貛r推開房門,不耐煩地反駁了一句,“上西嶺療養(yǎng)院去養(yǎng)老,還是窩在這個小破屋子里養(yǎng)老,哪個好你自己看不出來?!”還有一句話他就在心里頭念叨了一遍,沒說出口,怕把老太太真給氣著了:要等老子給你養(yǎng)老還得等好些年呢,就你那身體,熬得到那時候嗎?! 張月桂還在外面罵,重巖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懶得聽了。罵來罵去就那么兩句話,要不然就是自己克死了親媽,要不然就是自己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重巖一面心煩,一面又因為不久之后就再也聽不到老太太的嘮叨而感到失落。命運的輪盤再一次將他送回了生命中最大的關(guān)口,而他卻同樣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隨波逐流,聽憑命運冷酷的安排。上輩子的時候,這種無力感成了重巖拼命向上爬的動力。因為他不想在下一次面對人生重大抉擇的時候,連做出選擇的資格都沒有。他想往上爬,爬到最高處,從此隨心隨意,再沒有人可以站在他頭上指手畫腳,逼迫他做出違心的選擇。 然而那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F(xiàn)在的重巖,只覺得無比的厭煩。 “再好玩的游戲通關(guān)之后也就沒意思了,”重巖靠在床頭自言自語,“尤其還得重頭再玩一遍,這世界上還有比這個更枯燥的事情么?” “雖然還是很想把這些人一個一個弄死?!?/br> “但是也很麻煩呢。一幫賤人,看著就心煩?!?/br> “要是能離他們遠一點兒就好了?!?/br> “要不跟他們好好說說,到了京城自己在外面住,別混到李家那個鬼屋似的老宅去了。也省得相見兩厭?!?/br> “這倒是好主意,就怕他們不同意?!?/br> “應該能同意,老王八養(yǎng)的的那兩只小王八不是一直卯著勁兒找咱的麻煩么。就讓溫浩拿這個去跟老王八商量。” “姓溫的也是個賤人?!?/br> “嗯,不過暫時還有用?!?/br> “臥槽,一不留神怎么又說上了……睡覺,睡覺!” 重巖臥室的門一關(guān)上,老太太的眼圈就紅了。 她心里其實明鏡兒似的,知道重巖這是在為她的晚年做打算。西嶺療養(yǎng)院她雖然只是聽說,也知道那是臨海市最高級的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院就修在西區(qū)的山里,占地面積很大,里面有小洋樓,還有噴泉和花房,跟大公園似的。聽說還配了專門照顧老人的醫(yī)生護士,硬件軟件都是全國一流的水平,沒有門路的人捧著錢都進不去。以前她擺攤的時候跟相熟的老太太們聊天,說起誰誰誰被家里送到西嶺療養(yǎng)院去養(yǎng)老,心里都羨慕得不得了。 她也知道,真要按著家里現(xiàn)在的條件,下輩子也不一定進得去西嶺療養(yǎng)院??墒侵貛r這個小王八蛋就這么輕描淡寫的把自己弄走,她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了。張月桂其實是個挺喜歡孩子的人,看見雜貨店老板娘家的小孫子都會忍不住抱起來逗一逗,可是從小到大,她卻沒怎么抱過重巖。重巖小時候特別乖,總是老老實實地躺在搖籃里,叼著小手指跟自己玩,很少會哭鬧。也不知為什么,他越是乖,老太太反而越是跟他擰著勁兒,看哪兒都不順眼。 對這個孩子,老太太心里其實是有些愧意的。但她總覺得只要重巖還在這個家里,她就有彌補他的一天。 現(xiàn)在看來,只怕她想彌補也沒機會了。 老太太心里難過的,是將來有一天去了另外那個世界,見了自己的親閨女沒法交代。如果楊樹問她一句,“媽,你對我兒子好不好?” 老太太心酸地想,到時候她該咋說呢?! 作者有話要說: 重巖的名字如戎焰妹子解釋的那樣,讀 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