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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烏夜啼(網(wǎng)絡(luò)版)在線閱讀 - 第43節(jié)

第43節(jié)

    半夏動作最快,桂心還在系腰帶,她已經(jīng)不知從哪個箱子里翻出一件皮襖來扎扎實實穿上,灰鼠毛外翻,活脫脫是個剛下山的獵戶,景辭腦中緊繃的弓弦被半夏這身實用但滑稽的打扮一剪子剪斷。森冷又肅殺的冬夜,無星無月的夜空下得閑仍能欣然一笑,最是珍貴。

    急急忙忙要逃命的檔口,景辭兀自打理著夾襖與她玩笑,“咱們半夏姑娘最惜命,好多年沒見人穿過的皮襖都能發(fā)出來,您這是要上山打虎還是下海捕魚呀?”

    半夏著急上火,匆匆忙忙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話里頭也冒著火星子,“得了吧,逃命的時辰,您就少取笑奴婢一回吧,您穿這件紫貂絨大氅,挑來挑去就這件最厚實,外頭風(fēng)大,郡主把兜帽帶上,當(dāng)心吹傷了臉,回頭陸大人瞧見了,又要將奴婢拖出去噼里啪啦打板子。”

    忽而外頭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繼而是門響,梧桐喘著氣沖進門來,緩上一小會兒才說:“郡主快些走,奴婢方才同錦衣衛(wèi)肖總旗打聽,元人兵分三路夾擊保定,城已破,元軍未做停留,一路向南要直取京師?!?/br>
    景辭一跺腳,恨恨道:“那袁繼東真是個酒囊飯袋,號稱十萬駐軍定東北,年年張著嘴雙手一伸問朝廷要糧要人,打起仗來一天一夜都撐不?。○B(yǎng)他何用,不如剁了喂狗!”

    梧桐幫著半夏翻出個裝滿銀票的金絲楠木鏤空雕花匣子,聽景辭吩咐,“銀票帶上,碎銀子也帶一些,珠寶首飾不必管了,這些東西換不出銀子來帶著也是累贅,嘉禾呢?馬備好了?外頭吵吵嚷嚷亂跑亂哭又是鬧的什么?”

    梧桐低聲道:“外頭人人自危,袁繼東見打不過,連夜帶著家小直奔京城,被監(jiān)察御史白蹇白大人一箭射死在永定門下?,F(xiàn)如今旗手、金吾、羽林衛(wèi)大多跟去湯泉山,三千營在北郊練兵不知現(xiàn)下拔營啟程能不能趕得上陣前一戰(zhàn),好在上直衛(wèi)一個不少都在京師。”

    “上直衛(wèi)都指揮使徐廣諶倒是個忠厚好人,就是不知禍亂將起,能不能撐得住?!本稗o匆忙將大氅系住,轉(zhuǎn)過臉向外看,窗外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墨色,隔著一道墻,似乎能清晰地聽見往來腳步,匆匆忙忙跌跌撞撞。

    碧溪閣里要緊人物都點齊,出了內(nèi)宮才見著馬,景辭一行人趁著夜打馬出宮,未料將至宮門便被羽林衛(wèi)攔住去路,嘉禾與守衛(wèi)糾纏半晌,陸焉的令牌拿出來,圣上太后都搬出來嚇唬,也絲毫不見松動。景辭騎馬上前,正巧遇上那人高聲厲呵,“管你是西廠提督還是什么公主郡主,今兒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甭想從這出去!”

    景辭朝半夏使個眼色,她便堆起笑來,將這人拉到一旁,一張五十兩銀票塞過去,好聲好氣求上幾句,立馬變了臉色,同她訴苦,“姑娘是不知道,京城里出大事,元人有jian細(xì)混進城里,指不定還要趁亂入宮謀刺,上直衛(wèi)徐大人就是讓元人jian細(xì)刺傷了腰腹,半個時辰便去了。副指揮使不當(dāng)用,現(xiàn)下一大半的守備都?xì)w毛大人管,毛大人下令,封鎖城門,不許進不許出,我勸你們還是回去老實呆著吧,承安門外都是饑民,神策、通濟、正陽三門直沖保定,往哪跑都是死路一條,宮里比外面安全?!?/br>
    半夏還要求上兩句,再塞銀票,那人已不再收,“行了行了,收了銀子還不定有沒有命花,你們哪,趕緊的,哪來的回哪里去,求我沒用。”

    真真是一絲縫隙也尋不出來,各處宮門落鎖,十幾名守衛(wèi)輪班,威逼利用都沒得用處,眼見無計可施,只好再回碧溪閣去。

    月黑風(fēng)高,尸橫遍野。

    上直衛(wèi)荒廢得久了,對陣能征善戰(zhàn)的忽必烈子孫,敵方歲枯拉朽勢如破竹,號稱精銳之師的上直衛(wèi)只剩碾碎成泥、伏尸野外的宿命。京城里但凡有幾分背景的人家都收到消息,城破就在瞬息之間,女人幼童來不及哭,都開始匆匆忙忙打點行裝,承安門外聚集的饑民人數(shù)龐雜,只剩定淮門一條道。上百輛馬車都在定淮門外排著隊,前頭一陣陣尖利的哭叫聲,銀子也不頂用,守衛(wèi)當(dāng)即殺了叫囂的管家、哭叫的婦人,血濺開燙熱了冰冷的墻磚,也嚇住了成日里驕矜橫行的達官貴人,這一日人命都賤如螻蟻,兵不是兵,將不是將,都是喝人血吃人rou的牲畜,死尸身上還要刮下最后一層油,將人之罪惡貪婪演繹到極致。

    單單是國公府挑挑揀揀還帶著六駕馬車,更不必說其他各府拎不清的主子奴才帶著貓兒狗兒一車兩車銀子珠寶上路,官職低的沒背景的,還沒走出城門就讓趁機作亂的老兵油子扒了個干凈,一個個紅巾蒙面,同山賊土匪沒區(qū)別。

    景彥陪著太子在湯泉山未歸,乃不幸中之大幸。景家二老爺出發(fā)前已指派親信帶著銀票信件去宮中接應(yīng)景辭,雖說宮門緊閉,但他與毛仕龍同朝為官,多少有些交情,由他出面,再打點副指揮使曹德良,勢必能爭一息通融余地。但他未能算出枕邊人變數(shù),南逃匆忙,男女不在一車,孫氏領(lǐng)著兒子女兒同坐,出門時吩咐袁嬤嬤,“你兒子不是在老爺跟前當(dāng)差么?叫他去追涂四幾個,告訴他們,郡主自己個回來了,讓他們速歸。”

    袁嬤嬤點點頭,肥胖的身子穿梭在慌亂的人群中,一溜煙已達終點。

    陰云壓成,似是有雨未落。景辭回到碧溪閣,仿佛進了個碩大寬敞的樊籠,出不去進不來,是一群被趕進熱鍋的螞蟻小蟲,只能眼睜睜等死。

    梧桐去了又回,背上已跑出一層薄薄的汗,“奴婢方才問過肖總旗,外頭形勢越發(fā)不好,元軍已到城下,為首的哈丹巴特爾是一員猛將,嗜殺成性,手底下不留活人,現(xiàn)下滿京城都在想法子往南邊逃,就只咱們被死死困在宮里,毛大人不發(fā)話,宮里頭一個人也別想出去?!?/br>
    “蠢貨!”怒極帶落茶壺茶杯,摔得乒里乓啷滿地,“看死了皇宮就能抓得出jian細(xì)?一腦子枯草爛葉,對上逢迎,對下打壓,除了這還會什么?”

    梧桐道:“毛大人說,宮里頭寶貝多不勝舉,誰知道這些太監(jiān)宮女會不會趁亂出逃,順手帶走宮中寶物,錦衣衛(wèi)是給皇上看家護院的,外頭打成什么模樣都與錦衣衛(wèi)無關(guān)?!?/br>
    “真真蠢貨,愚不可及?!彼㈦y安,心中忐忑如鼓擂。

    嘉禾道:“要不咱們硬闖,沖出去!”

    “不成!”梧桐搖頭否定,“奴婢聽肖總旗說,前頭寧貴人的車架要出宮,她家里人就在宮門外等著,侍衛(wèi)愣是半步不讓,殺了貴人身邊親近太監(jiān),若再闖,恐怕連寧貴人要死于刀下。”

    景辭冷然道:“真是一條好狗,主人家還沒出聲,他便狂吠咬人。宮門出不去,咱們不能坐著等死,這回銀子首飾都扔了,壓箱底的匕首長刀拿出來,宮中往西去就是昭華殿,昭華殿荒廢久了,住的都是犯了事的宮女子,一來荒僻,二來年久失修,或許能找著出路————”

    猛地回頭,因門外傳來一聲凄厲呼喊,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面無血色地望著黑漆漆無風(fēng)又無月的蒼茫夜幕。

    一切狂亂、掙扎、逃亡都自這一聲凄厲的尖叫聲拉開大幕,喧嘩吵鬧夾雜著此聲未完彼聲又起的呼喊求救,與今朝風(fēng)霜雪雨相伴,都成刀下亡魂。

    “走,馬上走!”景辭發(fā)聲,這一屋子人才回過神來,帶著眼底藏不住的慌亂,衣裳鞋襪一件不帶,懷里揣著都是能救命的東西,梧桐寸步不離地守在景辭身邊,出門了徑直西去,“元軍大半從正陽門入,咱們往西跑,撞不上來人?!?/br>
    景辭點點頭,嘉禾在她身旁亦步亦趨地跟著,“郡主若是跑不動就支會小的一聲,小的力氣大,能背著郡主跑?!?/br>
    她拉緊了厚重的大氅,悶不做聲。

    夜風(fēng)呼嘯著刮過耳畔,身邊匆匆來去的都是一群無處可去的人,不知是該抱頭痛哭,還是自刎殉節(jié),空氣中布滿絕望的氣息,悲悲戚戚的慟哭聲滲進宮城內(nèi)每一塊冰冷的地磚,血、火光,馬蹄聲嘶吼聲似浪濤似雪崩一層層席卷沖刷,刀刺rou身之前,先毀滅了求生之望。

    元人鐵蹄踏過鮮血淋漓的尸首,第一支火箭射向百官大朝的太和殿,牢牢釘在“建極綏猷”匾之正中,繼而數(shù)十只點燃的箭帶著火光飛向太和殿殿門,幾乎只在一瞬,大火轟然而起,耳邊似乎能清晰地聽見元軍撫掌大笑之聲,笑漢人孱弱,只顧內(nèi)斗,不堪一擊,豬狗不如。

    “阿樂住讀蘇噶那?。⒐猓苯褚褂詮澋叮磳m城!

    ☆、第83章 脫身

    第八十三章脫身

    景辭一生未嘗經(jīng)歷如此烽煙彌漫森然寂寥的夜晚,每一步邁出都帶著沉重的鐐銬,每一分呼吸都成錐刺火燒,不記得兩腿的奔忙,只曉得冷冽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兜帽狐裘成了累贅,氣越喘越急,腳步越跑越沉重,可怕的噩夢無限綿延,刀刺骨,錐破rou也不能醒。

    永安宮在昭華殿右側(cè),自碧溪閣到昭華殿需經(jīng)過永安宮前門,烈火燒紅了半邊天,但眼前依舊是黑漆漆陰沉沉一片,四處穿梭著痛哭奔逃的宮女內(nèi)侍?;蛟S連老天爺也未能算到,命運如此荒誕奇妙,許久不見的姊妹在哭聲震天的夜幕下相遇,馨嬪枯黃著臉,兩只眼睛深摳,神情猶若垂垂老嫗,匆匆人影中一把將她攥緊,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小滿!你去哪?帶上我?!逼鄥栔?,恐怕連她自己也無法辨認(rèn)。

    嘉禾不問緣由,率先上前一把甩開馨嬪,連著帶倒了扶她的宮女,推著景辭就要繼續(xù)跑。但無奈一方是垂死掙扎,要求這一線生機,跌在地上不顧疼痛,還要撲身向前,雙手抱住景辭小腿。嘉禾徑直一腳踩上去,鞋底碾她手背,永安宮三五個小宮女嚇得渾身發(fā)抖,沒一個敢出聲。

    無奈生死關(guān)頭,人力無窮,無論嘉禾如何踩踏,她抱死不放。景辭看不過眼,只能拉住嘉禾,對地上蓬頭垢面眼神瘋癲的馨嬪道:“你起來罷,你若不怕,便跟著我走就是了,前頭若有活路,我定不會單單扔下你一個。”

    馨嬪得了定心丸,不再似往常哭哭啼啼沒完沒了,雖身體不濟,但勉力站起身來,擦干眼淚利落跟上,更不去看眼露殺意的嘉禾,與宮女一并跌跌撞撞向前跑。

    掙扎,隱忍,只為活命。

    十一月二十三,京城未能落下雪來,不吉。

    死亡逼近腳后跟,背后的廝殺哭叫越來越近,如影子一般越跟越緊,越過白玉川,眼看就要到昭華殿,背后突然一枝利箭破空而來,直直射入身側(cè)榆錢樹干,男人粗糲的聲線似磨刀石,來回割刺耳膜,有人嘰里咕嚕講一陣蒙語,繼而又是大喊又是求饒。

    連害怕也顧不上,景辭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便是跑,用盡全身力氣向前跑。不管身后追來多少元兵,也不關(guān)亂七八糟的蒙古語里攙和進了多少句熟悉漢語,來不及琢磨,來不及思考,身體緊繃到了極限,稍稍一停便再沒有力氣爬起來繼續(xù)。

    眼看就到殿閣,就這咫尺距離,老天爺偏要玩一出急轉(zhuǎn)直下逼得你怨恨交加。身后聽聞一聲哎喲哎喲呼痛,馨嬪石徑上崴了腳,連帶著一身厚重狐裘撲倒在地,本就重病在身,自然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頭,這一下更起不來身,只剩等死。

    景辭隱約聽見哭聲,那男人音調(diào)似曾相識,跨上一步越到馨嬪身邊,挑開她猩紅的大氅,露出一張溫婉娟秀的臉,呈給馬上梳小辮拿彎刀的蒙古將領(lǐng),諂媚道:“大人!宮里留下的妃嬪不多,這就是一個,品級不高不低,但伺候過皇上,她親爹是西北大將戰(zhàn)功赫赫的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大人享用了她豈不快哉?”

    景辭趁著夜色,躲到遠(yuǎn)處山石后頭,不敢走不敢動,怕稍稍一點兒動靜就引來殺身之禍。

    馨嬪掙扎尖叫,卯足了勁往前挪動,沒爬上幾步就被拖回來,隨即扯高了嗓子破口大罵,“毛仕龍!你這數(shù)典忘祖叛國投敵的亂臣賊子!烏龜王八蛋!放開我,放開!你今日如此待我,等圣駕回宮,就不怕皇上誅你九族嗎!”

    毛仕龍亦是滿身狼藉,混亂中飛翎帽不知落在何處,束發(fā)雜亂,衣袍帶血,一看便是敗軍之將,投敵之臣,攥住了她雪白衣襟向前一扔,甩在元人馬蹄之下,“娘娘且省省力氣,留著伺候巴倫圖上上下下三千鐵騎吧?;噬先暨@能回來,殺頭凌遲誅九族都成,橫豎娘娘是看不著了?!?/br>
    馨嬪聞言,當(dāng)即嚇得面色慘白,牙齒打顫,絕望與恐懼席卷了她,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是想象、是無力而為,她心中恨不能將毛仕龍剝皮抽筋暴尸鬧市,腦海里將已將他碎尸萬段,但到頭來卻只能咬著牙用盡全力大吼一句,“毛仕龍,我cao你祖宗!”

    眼淚、叫罵,最儒弱最悲哀。

    毛仕龍面對著東南殿閣瘋狂蔓延的火光,棱角分明的臉被化作一半明一半暗,他已然丟開了禮義廉恥忠孝悌義,她逃跑為活,他叛變?yōu)樯瑏y世風(fēng)煙里,有薄命紅顏蓋世英雄,也有被罵作狗畜叛變投敵的jian佞小人。

    忍辱、茍活,都為這條在高位者眼中螻蟻一般卑賤的命。

    流血、殺戮,是人是鬼,是忠是jian,就在此夜遮天蔽日的火光中分辨。

    “娘娘、公主,還有沒有?有,獻給汗王,帶回特爾特?!蹦敲晒艑㈩I(lǐng)會cao一口生硬的漢話,膀大腰圓,黑熊一般嚇人,手握住腰間彎刀,坐在馬上問毛仕龍。

    毛仕龍連忙答:“沒了沒了,永昌公主峻寧公主連帶幾個小的沒封號的都抓去兩儀殿,漢人皇帝那個不行,妃嬪本就不多,年輕頂用的也就剩下這一個漏網(wǎng)之魚?!?/br>
    那人拿刀指著他說:“你最好都說的是實話?!?/br>
    毛仕龍忙不迭點頭,“是是是,小的句句屬實,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將軍大人?!边@張諂媚討好的嘴臉,是夏天的隔夜飯,發(fā)餿發(fā)臭,教人惡心反胃。

    話到此處,后頭一位略顯年輕的男人拍馬上前,俯身攥住腰帶,一把將馨嬪抓起來掛在馬上,誰也沒料到,她不不甘心,下地獄也要拖住親姊妹,“誰說沒有?太后的心肝兒rou兒定國公府的掌上明珠汝寧郡主你怎不提?連太子都求而不得的絕色佳人,將軍不想要?”

    毛仕龍亦是神色一凜,低聲呵斥道:“去他娘的賊婆娘,死到臨頭還不老實,胡說八道什么!”

    蒙古人并不理他,只問:“人呢?”

    馨嬪眼中放出光來,似回光返照,興奮異常,抬手向景辭奔逃的方向一指,惡狠狠咬緊了后槽牙說:“往西邊昭華殿去,就是那個穿紫貂絨大氅的,將軍大人,我家六meimei可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若將其獻給汗王,必使得君心大悅!將軍高升,不日可待!”

    蒙古將軍抬手一勾,身后便立刻閃出三個身形壯碩的元兵。

    千鈞一發(fā),景辭這廂正要跑,沒成想陡生變數(shù),竟被梧桐捂住了口鼻攥著手腳不能動彈,白蘇一言不發(fā)立刻去解她肩上大氅,轉(zhuǎn)而披在自己身上,動作干凈利落,不帶一滴眼淚,不留半分踟躕。但景辭睜大了眼,看得見她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心底無法掩藏的恐懼。

    嘉禾與梧桐對上一眼,沉沉道:“好jiejie,郡主就交給你了?!?/br>
    梧桐不敢多說,只應(yīng)他一句,“你放心?!?/br>
    一切仿佛已計劃周詳,他們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只獨獨將她排除在外。刀懸頭頂,心自成傷,連哭泣擁抱的資格都沒有,被緊緊捂住的口鼻發(fā)不出音節(jié),眼淚無聲地落,一滴滴灼燙了梧桐手背。命運手持利刃,一刀刀穿刺她的心。她目睹白蘇沉靜無波的眼眸,承受她在生與死之間博弈的痛苦,最終無人能懂,她竟留下微笑,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曾經(jīng)熟識又在此刻抹去了記憶,她是天邊隕落的星,你只能惋惜,無法捧起。

    白蘇嘴唇開闔,無聲地告知她,“這是命?!?/br>
    生離死別,紅成萬丈,一切都?xì)w因于宿命,你無法逃離,亦不去追尋,沿一條荊棘滿布的路,暴風(fēng)驟雨里踽踽獨行。

    最后,她深深再看景辭一眼,似告別又似初見,是感激亦是遺憾。再沒有時間發(fā)展一場痛哭流涕的生離死別,景辭閉上眼,白蘇便已與嘉禾一道沖進蒼茫無邊的夜幕中。

    半夏在一旁捂著嘴哭,難過得厲害了便張嘴咬自己,疼,從心臟出發(fā)蔓延入四肢百骸,無一處安穩(wěn),無一處沉定。

    想要大聲呼喊,撕開了喉嚨叫罵,或是抽出雪亮寶刀與元兵拼個你死我活再無遺憾,但心底的軟弱、怯弱在洶涌澎湃的恨意之后似藤蔓蔓延,似青苔長滿胸腔,漸漸將身體拖進泥潭,將勇氣都揮散。

    她頹然,眼前一片漆黑,風(fēng)吹來骨頭都在發(fā)冷,適才發(fā)覺衣裳早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福l(fā)跡上沾著水,整個人像是剛從池子里撈上岸,面色蒼白,嘴唇發(fā)烏。

    靜悄悄,四周是靜悄悄死一般安寧靜謐。

    一隊元兵分兩路,一路回兩儀殿大開饗宴,一路去追夜色中奔逃的白蘇與嘉禾。半夏跪倒在地,哭夠了,只剩下嗚咽,喃喃著:“怎么辦…………怎么辦…………”

    遠(yuǎn)處哭聲罵聲交疊,余下時間是追魂奪命一般緊迫,沒時間悲悲戚戚低頭嘆惋,孤身無緣,她必須撐住。前無去路后有追兵,她眼前只剩淙淙外流的白玉川。

    ☆、第84章 流落

    第八十四章流落

    世間禍福實難預(yù)料,當(dāng)年被孫氏誣陷,避走別莊,囫圇學(xué)會泅水,未料今日可作救命之用。于宮墻盡頭脫了大氅短襖,靴子也蹬掉,向后一躍跳入冰冷刺骨的白玉川,與梧桐半夏一道潛水而出。

    再見天日之時,周身已凍得失去知覺,火光與劍影似乎已然遠(yuǎn)去,隔著高高紅墻,仿佛成就另一個烈獄。

    沿河即是城西御正街,往日繁華喧囂的街市如今只剩蕭索,枯葉橫尸、斷壁殘垣,應(yīng)是國破山河在的悲涼,從眼前到心底,身處孤城無力回天的痛撕扯著經(jīng)脈,元兵大約已然殺光搶光這一片,帶著綾羅綢緞女人美酒撤回漢人皇帝的亭臺殿宇,上他女人,燒他的宮池,踐踏漢人最最矜貴的臉面。

    沒了,什么都沒了,一切皆空。她腳步虛浮,與半夏梧桐相互攙扶著,一步步向前,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余下痛失手足的悲慟。哭也哭不出來,眼淚是恥辱,面上是結(jié)了冰的木然,滲入骨髓的恨。往日你談國仇家恨,不過往事悠悠,而今就在近前,才知何為恨,恨不能屠他全族,殺他父兄,依然難解心頭之恨。

    天邊翻出一抹魚肚白,老天的臉躲在云后,悲憫地俯瞰地獄一般殘忍血腥的人世。若這是天命,則天也不當(dāng)未天!人亦無處求援,到頭來都是死,然而天地不仁,蒼生何辜!

    同源巷里住家要么死,要么出城南逃,許多家門都沒來得及鎖,倒給落難之人一處避雨的瓦礫。景辭躲進一間上算整齊的小四合院,梧桐從院中撿了柴刀四處探看,半夏扶著景辭走近主人家臥室,屋里只有一張冰冷的炕床,一臺木柜,一張桌,木柜里還剩些衣裳,半夏一面哆嗦一面從里頭找出幾件能穿的,幫著景辭將身上濕透的夾襖襦裙換下,穿上京城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舊棉襖。平日里金尊玉貴的郡主,而今狼狽異常,戰(zhàn)火紛飛的時候,再是王公貴族,跪下元人鐵蹄之下,又能撐住幾分?

    到頭來靠的是上直衛(wèi),羽林衛(wèi),金吾衛(wèi)千萬赤誠勇猛的熱血男兒,多少還是半大的孩子,稚嫩身軀將將撐起沉重鎧甲,一夜之間已死在正陽門外屠戮戰(zhàn)場,死在元軍彎刀下,未曾涼透的尸體被馬蹄來回踩踏,成了碎屑斷片,與滿地泥淖融成一體,報國之心無所依,換來死無葬身之地。

    等梧桐找出半張烙餅,端一碗涼水進屋時,半夏也已換上一身洗的發(fā)白的婦人衣裳,梧桐將烙餅遞給景辭,缺了口的青瓷碗擱在小桌上,找一件男人穿的短打換上,“這家子人都跑了,城內(nèi)并非久留之地,西北駐軍馳援還須數(shù)日,元人霸占京師,不定還要殺上幾日,咱們得往南逃?!?/br>
    半夏打著哆嗦問:“往南?向南幾里?十里還是二十里?難不成要一路跑到江南去?”

    梧桐勸說景辭吃了這半塊烙餅,眼下才有力氣趕路,無奈景辭搖頭拒絕,她便只好將烙餅包好藏在衣襟里,一百兩一張的銀票似的寶貝著。

    景辭木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嘆出一口氣來說:“走到哪算哪兒吧?!?/br>
    梧桐扶她起來,低聲權(quán)威道:“郡主放心,大人收到消息不日便會回京,屆時咱們與大人碰上面便好。”

    “好?好什么好!已去的人都去了,你們神通廣大的提督大人即便回來又能如何?能將白蘇jiejie還回來嗎!”悲傷無處可去,半夏顯然將這筆賬算在外出未歸的陸焉身上?;蛟S如此,痛失至親卻無處發(fā)泄的仇恨能獲得一刻解脫。

    景辭與梧桐,默然回頭望見半夏因疼痛而扭曲的面龐,雙雙無言以對,她不愿責(zé)怪半夏,亦無話可說。

    最終她嘆息,拉住半夏身上粗糙老舊的衣衫輕聲道:“走吧——”再對梧桐,“路上也再沒有什么郡主了,你若不嫌委屈,便跟著半夏稱我一句姑娘吧,只當(dāng)是京城南安鋪子家的二姑娘,逃難時與家人失散,一路往南尋親找人的。”

    半夏自知無狀,只管低著頭,木著一張臉,無話。

    一路上她沉默異常,自認(rèn)罪人,罪孽深重,身披枷鎖,步履沉重。身邊走過殘缺的尸體、零落的行囊、折斷的旗桿橫在路邊,沒了主人的牲畜四處逃亡,承安門大開著,沒有守衛(wèi)也不見饑民,唯有棧道上雜亂無章的車轍與馬蹄印供人想象,昨夜的生死逃亡仿佛夢境,今日的蒼涼寥落猶似傳說。任誰也不敢相信,前一日歌舞升平繁華如斯的京城,會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泯滅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