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磊磊一心人,離離十星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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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正是中旬十六,月波凝睇,玉壺天近。 山里的夜格外靜謐,月朗則星稀,寥寥星子灑布在黑漆夜空,紫藤樹下一地厚厚的落英,蟲兒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 少女肩倚著三人懷抱粗的著紫藤樹,身著云色雪緞睡衣,長發(fā)披在一邊肩頭,微微仰顎望著星空,眸子靜恬安詳,脈脈倒映著皓月璨璨,吹著一管兩寸長的紫玉蕭,比俗常的簫管細了一倍,稱之為寸蕭。 簫聲清遠,一音一調,忽而泉石泠泠,忽而陽春白雪,靜夜中分外嘹朗,流風回云,縈繞百轉,震得紫藤花悠悠紛落。 道姑披著月華走來。 少女耳尖,聽到鞋履踏花的聲音,急忙起身攙扶,“師傅?!钡拦迷谝慌缘奶僖巫?,一只手自袖中緩緩探出,五指如冬霜中的干柴,已知是病入膏肓了,撫摸那玉簫的竹紋:“這《霧失樓臺》本凄迷惆悵,悲喜皆在無和有之間,出你之手竟十分明麗清快,仿佛世間萬般紛擾愁緒,皆如浮云化風,不為羈絆,可見吾的茜兒心無桎梏,坦蕩磊落,不枉為師的教導。” 少女莞然一笑,伸手攏發(fā),誠摯道:“徒兒勢必一生不忘師傅和兩位師姑的教誨,做一心懷正氣之人,踏日星河岳之途,行光明浩然之路?!?/br> 道姑握住她的手:“吾心甚慰,終不負衍行大師所托?!?/br> 少女一直不明白師傅說的衍行大師是誰,和自己有何關系,為甚被他托付,從前問過師傅幾次,師傅也未說了然,只當閑聽,不再細究徒添煩惱。她又仰眸望月,指著天際,北斗方向一顆十分亮璀的星子在眾星拱繞之中熠熠閃爍,周邊又圍著一大堆忽亮忽暗的小星,像甩不開似的,不禁奇怪,問:“那有一顆又大又亮,像寶石一般,卻不知是什么星?” 道姑答:“為師略識得一些星象,那便是傳說中的紫微垣北極,主紫宮中的當權者,且看如此清輝明曜,想這俗世的君主,是一位開明之主?!?/br> 少女“哦”了一聲,興致缺缺,只不知為何又多看了幾眼,她還以以為是師傅從前說的什么新的太垣恒星呢,轉身回堂屋,拿出師傅日常用的綠玉甌,沏上一盞柳芽新茶,氤氳裊裊,方是她寅卯時刻上山采擷的露水。 “茜兒,你家中今日又有書信到了,這次為你父親所書,說你母親與兄長已在來的路上,五六日便可至,要接你歸家了?!?/br> 少女眉頭緊緊鎖起來。 “明日起你便收拾箱籠包裹,待他們來了,隨你母親回淮揚城去罷,和你的家人在一起?!钡拦谜f。 少女眼中猛然布上了清淚,語聲哽咽:“師傅......我舍不得離開你......舍不得離開妙真.......我喜愛這里......我寧可一生留在這里......” 她不是個愛哭的姑娘,從小摔了傷了,憑如何流血也絕不流淚,如今卻難過到極點,她知師傅的病情,怎能此時離開?為什么就不容自己做主呢,若是旁人她定然反抗到底,只有師傅和師姑們的話,她從無違背,若非師傅讓她回去,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休想逼迫她踏出道觀一步。 道姑將她如女兒般擁入懷:“為師又何忍得你離開,只是為師大限將到,恐不能再照顧你了,你回去后若吾有不測,切記莫要傷心,為師修行三十余載,終得羽化,實是求仁得仁。夫大塊裁我以生,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br> 少女淚水漣漣,倚著道姑的手臂問:“人為什么會死?” 道姑道:“不是只有人,這世上有生命的都會死,參天喬木,荏苒小草,自有盛衰枯榮,高山河流亦會更迭,法生法滅,緣起緣逝,無而生有,有而化無,萬物守恒,輪回流轉,亙古天道之規(guī)律罷了。 “可我不愿讓師傅死!“少女雙臂顫抖,卻極力忍著不哭出聲來。 道姑亦如幼時一般拍撫著少女的背,一下一下,力道恰到好處,小時候每當這樣她便昏昏欲睡,道姑夢囈般的聲音:“孩子,可是還計較著當年的事情?害怕回去么?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啊?!?/br> 少女抽泣了兩聲,道:“可要害死我的也是我的家人啊,師傅教導我不可憎恨,不可以心生怨毒,我便不懂如何恨,我只是怕,我早已記不得他們的模樣,早已忘記了家的樣子,我怕與他們相處不來。” 道姑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俗世的事情本就非我情你愿,這孩子心念正性子直,世間多鬼蜮,以后的路,怕是艱難重重。她原也不想她離去,到那刀槍劍戟中受苦,只是衍行大師當年在信中再三囑托,不可留她入道,此女乃天造之人,來人間履行天責,雖未說明是何天責,但衍行一向心系天下蒼生計,定是與天下和蒼生有關的,所以,只能放她走。 紫藤樹梢索索在夜風中婆娑,臨風扔下一地紫紅,零落成泥碾作塵。 好久,道姑說:“茜兒,再給為師吹一曲《浣溪沙》罷。” 少女起身拭淚,坐到石墩上,醞釀片刻,指尖輕輕彈著簫孔: “漠漠輕寒上小樓 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閑掛小銀鉤......” *** 又兩三日后,夜,中京的天陰沉著。 皇帝在御案后批閱罷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絲不茍,朱筆浸在一個水天一色筆洗里,洗凈用細絹擦拭好,整齊懸于筆架上,他向來習慣自己做這些,從不許人插手。小柱子伏侍凈了手,問:“陛下,今日可是去昕薇館?您這幾日一直未去看望充媛娘娘?!?/br> 皇帝微沉思了一下,道:“去弘賢殿。” 宮闈局司寢內監(jiān)去送口諭,賢妃聽了,淡淡的眉蹙了起來,嬤嬤喜笑顏開,忙吩咐宮人準備沐浴的物什,多多添香露,焚上龍涎香,見她這樣,忍不住打趣:“自來別人侍寢莫不是歡天喜地的,只有您,愁眉苦臉,竟像陛下欠著您金豆子似的,待會接駕可不許這樣,笑臉些,你都快一個月未侍寢了,好好跟陛下溫存溫存,明日讓女醫(yī)配一副坐胎藥來喝著,咱們力保今年懷上胎,看那起促狹的還敢笑話你。” 賢妃懊惱地抓著頭發(fā),似萬般抓狂無處宣泄,咬唇囁嚅道:“姆媽,你去告訴宮闈局我身子不適,讓他別來了,到別處去吧,我......我怕他......我見了他不敢說話,不敢大出氣......我......” 嬤嬤急的拍了一下手掌:“哎呀!我的祖宗爺誒,你怎么敢說這樣的話!你都侍寢多少年頭了,陛下是夫君,還害羞不成,哪個妃嬪不畏懼陛下,怎地別人就懂得撒嬌,當初大婚,四個人一起進的東宮,只有你膝下空空,人家淑妃和皇后都育了兩胎了,德妃那般也能懷上,后來的三個新寵也兩個有了,現(xiàn)下你還年輕美貌,不趁這機會懷上,過幾年歲齡大了便愈發(fā)難生養(yǎng)了,近日宮里有傳聞太后讓禮部著手準備給陛下廣選御妻,令各部官員遞呈淑媛的名帖,舉薦品貌兼優(yōu)者,說陛下至今還未正式采選過,韶華館一直空著,宮里要大選,這再來了如云的新人,你侍寢的機會就更渺茫了。現(xiàn)在可不是任性的時候,太后本就不喜歡你,再生不出皇嗣來鞏固地位,你就要被踢下這四妃的高位了,下面哪個不是如狼似虎的盯著,一旦沒了尊貴的位份,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還不知怎么作踐你,叫老爺在天上看著你這樣處境艱難,還不心疼死?!?/br> 嬤嬤勸著哄著,賢妃眼中蒙了一層又一層的淚,透著無奈和茫然不知所以。 亥時初刻皇帝來了,已在昌明殿沐浴過,圍著披風,身長玉立,進門見到賢妃說了一句:“怎么瘦了?” 宮人們解下披風,里面穿著明黃薄綢廣袖長衫中衣,賢妃斂衽行禮,道:“臣妾沒覺著,許是這幾日午間天氣漸熱,不思飲食的緣故吧?!?/br> 皇帝拍拍她的肩,關切道:“你要好生照顧自己,別叫朕憂心,這宮里人多事多,朕難免有周全不過來的。” 賢妃又福了一福:“臣妾謹記了,謝陛下關心?!?/br> 嬤嬤在旁看著,暗自擦了把汗,心想還是自家姑娘不懂事,自小被老爺寵溺壞了,皇上多溫雅的人物,長得風度翩翩,會體貼人,又說話和氣,別說身份尊貴,這樣的男子天下也沒幾個啊,多好的良配佳婿。 皇帝坐到了內殿黑檀羅漢床上,小棟子將隨身帶著的書冊呈上,這是他的習慣,不忙的時候夜里亥時正刻準時就寢,現(xiàn)在還有小半刻鐘,他喜歡安安靜靜坐下來看會子書。 賢妃坐到不遠處的圓桌邊,一動不敢動。 鎏金臥龜蓮花五足朵熏爐慢悠悠吐著輕煙,侍立的宮人們氣息可聞,皇帝靜靜坐著,手臂支起就著小幾,姿勢始終方正,背線挺如直竹,偶爾聞得翻書的娑聲。 賢妃心頭似有成群螞蟻爬啊爬,她自小便是個好動活潑的姑娘,素日縱馬橫街,訖情盡意,父親只她一個嫡兒,便愈發(fā)疼愛如心尖rou,不舍一絲約束,到頭來卻嫁到了天底下規(guī)矩最多的地方,遇到一個君子,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聲容靜,頭容直2...... ......她實在耐不住了,玩了會子手指頭,一個一個掰著從一數(shù)到了一百,便再不想數(shù)了,偷瞄了一眼皇帝,探著手拿起桌上豆青釉盤里的核桃,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竭力不發(fā)出響動來,一個個擺在桌子上,總共二十一顆,擺成三排,又擺成四排,多出一個,擺成五排,又多出一個,想吃掉它又不敢,索性放回盤子里,這一折騰衣袖一蹭,不留神觸了哪個核桃,你撞我滾嘩啦啦灑向了地,手快急急抓回了幾個,后六宮內寢殿俱是上用南番進貢的金絲柚木條形地板,一寸一兩金,潤膩透亮,油光可鑒,年份越久色澤越是美質,燈火映照下色調溫暖,鞋底踩踏柔和舒適,有東西落上去,卻是聲音極響。 嬤嬤駭?shù)拇篌@失色。 果然,皇帝嘆了口氣,眉峰已掛了不悅,道:“回回你總要鬧出些動靜來,朕難得偷會子閑,想清清靜靜看些書也不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就學不會容恭容端?” 賢妃又自責又惱恨,努了努嘴,像孩子般淌出了淚珠子,皇帝不由更加反感:“自來女子都是這樣,說得兩句重話便哭,好像朕欺負你們似的?!边B皇后和宸妃也不例外,固然女子本弱,但大多時候是拿眼淚當盾,讓他心軟罷了。 興致全被打亂,闔上書,起身:“睡吧?!?/br> ※※※※※※※※※※※※※※※※※※※※ 注釋1出自《莊子.大宗師》 善待生和死 2君子九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