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君子有不戰(zhàn) 戰(zhàn)則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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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中京皇宮,雨終于停了,樹干濕噠噠滴著水。 康寧殿宮人在擺晚膳,太后親下廚做了幾道,一邊凈手一邊望著幾個菜式。 錦葉堆笑道:“陛下真是至誠至孝,不管朝務多忙每隔幾日總要陪太后進晚膳,不枉太后辛苦親自下廚?!碧蠼舆^帕巾拭手:“都是他幼年愛吃的,好多年沒做了,也不曉得火候下料還合不合他的口味,禝兒偏好野生菌菜和淡水活魚,自小到大竟也沒變,這素燒和清蒸看似簡單實則極難拿捏?!?/br> 剛說罷鑾駕便到了,太監(jiān)高唱:“陛下駕到!”眾宮人跪拜接迎,齊呼:“陛下圣躬金安。”皇帝閑步走進,身著玄色綴繡雙龍補燕居服,腰系革帶和大帶,太后見他穿的正式就知去了太廟,方才回來,皇帝拱手:“母后萬福懿安?!?/br> 太后一見兒子就合不攏嘴,這孩子是她的驕傲。招招手:“我兒免禮,快坐?!?/br> 長條八仙桌上鋪著提花龍紋黃綢桌圍,垂著金線流蘇,除尚膳局例行的十幾樣膾炙,另太后親做的三四樣小炒和湯羹,又幾樣葷素搭配的冷盤,金炊玉饌,熱氣騰騰,冷盤沁香陣陣,太后束著袖,親盛了一碗菌湯,藹聲道:“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道,牛骨湯煨的,熬了一個多時辰呢,仔細燙著?!被实厶纸舆^,知是母親又受累下廚了,心中感動,握勺嘗了一口,點頭:“甚好!” 康寧殿眾人皆退到一旁侍立,屏神靜氣,太后和皇帝家宴是不許他們在旁布菜的,太后一邊給皇帝夾一邊勸進,皇帝連連道:“母后受累,兒子自己來。” 太后揮手示意眾人屏退,眾內侍宮人鞠身一福,整齊地列成一字隊步出東配殿。 太后又為皇帝夾了幾塊鱸魚,剔去骨刺,放入骨碟,皇帝提箸吃著,太后坐下來靜靜瞧著他,眼眶開始浮上熱,欣慰道:“真不敢相信,你已長大成人,成了一國之君,至尊天下,成了國家的地維天柱,擎天立地,為我們趙家屹立著這社稷廣廈?!?/br> 皇帝眉峰一動,放下了牙箸,拿起手帕拭口,太后淚水已大顆大顆掉下來:“竟像做夢一般,娘陣痛了兩天兩夜,筋疲力竭,生下來哭聲響亮,九斤重的一個大胖小子,天庭飽滿,白胖紅潤,那小腿,襁褓都裝不下,全然不似剛落草的孩兒,只好換了大些的包被來,娘那時就愁啊愁,怎樣才能將他培育成一個未來的明君,讓他了解天下疾苦,讓他頂天立地,那是多遙遠而艱難的路,如今方知白駒之過隙,這么快你就穿上了龍袍,坐在了那金殿上。” 皇帝表情凝重:“是以,兒子一刻也不敢忘記母后的教誨,為天下謀安定,為蒼生謀福祉。也不敢忘對父皇的誓言,凡為國家癰疽者伐rou除之,必除之!”后面一句語氣帶了狠戾。 太后擦了淚,不由加重了語氣:“君子不立于圍墻之下,知而慎行!你是國之重器,怎能因為區(qū)區(qū)癰疽疔癤而深入險地,你豈非自負了?也不與母后商量便下了詔書,堂堂真龍?zhí)熳优c那虎狼狗彘之輩搏命!” 皇帝目光閃著堅毅:“兒子身為國君理當身先士卒,早有此謀劃,已盡做了布置,只是昨日方下了決心,詔諭已下,君無戲言,絕無朝令夕改。” 太后反駁:“既要削藩,流血不可避免,委派將帥率守備軍圍剿即可,古來平亂哪個不是數(shù)年之功,豈可急功近利,火中取栗,天子坐鎮(zhèn)中央,運籌帷幄才是正理?!?/br> 皇帝道:“太宗時國家羸弱,若不勝衣,多少浴血奮戰(zhàn)才換來河清海晏,兒子不能讓山河再陷入戰(zhàn)亂,附骨之疽深入髓,斷臂斬肢迫在眉睫,而不致潰瘍毒入根基。這幾年兒子未雨綢繆,河西韓氏自節(jié)度使韓原桓故后群龍無首,三個嫡子和兩個庶子終日攻伐奪利,已成一盤散沙,且兒子派去的人滲透軍中,私下囊收了大半將卒人心,巡按使也站穩(wěn)了根基,他們難以成旗。至于西南,隴地勢力復雜,外族夷人紛擾,他們自保尚且艱難,無暇覬覦中庭,隴右節(jié)度使薄殊為人持重,步步為營,從不涉險,只要四弟穩(wěn)住中京,斷不敢輕舉妄動。唯有南地的邢氏和慕容氏,二虎難以攻破。川蜀兩淮歷來天府之國魚米之鄉(xiāng),乃賦稅重中之重,每年卻只收得兩三成,被他們拿來募兵養(yǎng)兵,再拖延下去必生大亂,由南而北,狼煙四起?;首娓赣鶚O二十二載,半數(shù)光陰都在平定內亂,父皇執(zhí)圭十四年,卻不得不和這些權佞終日纏斗,耗盡了心血,兒子登基五載有余,膺期寶歷,不想終身困頓這個死局,唯有孤擲一搏,以身為餌,速發(fā)雷霆,斬壞肢,刈腐rou?!?/br> 太后急道:“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fā)機,萬石之鐘,不以莛撞起音!你萬金之軀,豈可身入虎口狼窩,一子之誤,全盤皆輸,屆時社稷崩潰,玉宇傾頹!” 皇帝坦然道:“母后放心,兒子已寫好了禪位的詔書,倘有萬一,下頭的人自會擁戴四弟上位,兒子即便身死隕滅也會拉著那些人,玉石俱焚。” 太后雙手急顫,直駭?shù)木镁谜f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母后決不同意!父母在,不遠游,孝之道,在于順?!被实壅Z氣堅定:“兒子主意已定,絕無更改。” 太后又流出了淚:“母親知道,你早已不是母親所能左右的,你是一國之君更是一家之主,哀家合該夫死從子。就當為娘的求你,兒啊,你萬不可去冒險,倘若你出了事,娘還怎么活?” 皇帝道:“四弟在,自會盡忠盡孝,就當為他除害鋪路,他亦會比吾做的好。” 太后手掌扶著心口,痛苦難忍,顫抖道:“告訴母親,你究竟有多少贏的把握?” 皇帝從不瞞母親,只道:“六成?!?/br> 太后倒吸一口涼氣:“你的籌碼是什么?” 皇帝眼中寒芒一閃“兒子是在賭,賭淮南節(jié)度使慕容槐這個人,瞻前顧后,固守成規(guī),與邢全貌合神離?!?/br> 太后冒出了冷汗,無意識地搖頭:“用你的命賭,這代價太大了?!?/br> 皇帝沉思道:“慕容槐城府與邢全不相上下,早年確有宏圖之心,但羽翼單薄又畏懼太宗,后不得良機,是以只暗中募兵,從不大張旗鼓,到了晚年行事愈發(fā)謹慎,兒子多方探究,已明白了一二,他重視嫡子奈何嫡子平庸,兩個成年庶子身后沒有母族支持,而亦非天資靈慧,俱不是能獨當一面的,所以他心里想的是保全現(xiàn)狀,故而左右逢源,與邢家結親又將庶女送入京為妃御,且多年為邢全所脅,頗為忌憚,甚至不滿,更無信任可言,慕容家人口眾多,他是不會將闔家性命攸關賭在邢全身上?!?/br> 太后問:“是以你選擇了淮揚為營壘,先攻其心,后攻其城?!?/br> 皇帝握拳,食指撫摸著墨玉扳指,語氣高深:“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朕這個肥餌必回引來邢全,而在慕容槐這兒是甩不掉的燙手山芋,他會心思大亂,兩面逢源,當然,兒子還會繼續(xù)添柴加火,助長他和邢全的矛盾。他的猶豫和遲疑便是朕的時機,只要他不動,這一盤棋便任由我們來布陣。具體的計劃還要兒子到了淮揚應勢而謀,謀定而后動?!?/br> 太后還是心跳的厲害:“哀家還是怕,這太懸了,萬一他們摒棄嫌隙沆瀣一氣,你豈不是成了漢獻帝?” 皇帝低眸:“兒子斷不會做了漢獻帝!” 太后眼前發(fā)昏,幾欲暈厥:“你.......你隨身帶著毒藥對不對?倘若輸了你便殉國對不對?禝兒,你.......”“襄王爺?shù)健钡钔鈨缺O(jiān)唱呼。 襄王大步流星進來,額頭掛著汗珠,身上穿著玄色祭服,腰系白玉革帶,還是在太廟的那身,氣喘道:“哥,臣弟剛才接到圣旨,不得已敲開了青龍門,你要臣弟留守鎮(zhèn)京?” 皇帝對他道:“京中這邊需要一個有威望的人在,非你不可,燕州朕已派了兵部尚書康卓去應付,伊貞部落酋長年事已高,膝下無子,幾個部落王蠢蠢欲動圖謀上位,此時不會和南蠻勾結大舉進攻,且朕已加派了守備軍增援,玉門關那邊也派了兩萬人以備不防,燕州只需打消耗戰(zhàn)威懾他們即可,京城多細作,也需料理。驍騎衛(wèi)之中有邢家的滲透,朕在南地血拼那一日,京中也會有一場惡戰(zhàn)?!?/br> 襄王也坐下與皇帝對面,努力平靜鼻息,道:“臣弟是門下省侍中,統(tǒng)領六千羽林衛(wèi),唯陛下侍從,身膺天子安危,鑾駕到那兒,臣弟便扈從到那兒?!?/br> 皇帝蹙眉:“這是圣旨?!?/br> 襄王如幼時般倔強地道:“那臣弟便抗旨。” 皇帝不悅:“你怎生還是這般意氣用事?” 襄王渾不在意地道:“反正不能讓你一人去冒險,若不然南邊讓臣弟去,你在京中運籌。”皇帝搖頭:“你為餌,大魚不會咬鉤,倘若你被俘了,反而讓他們多了一個要挾朕的籌碼?!?/br> 襄王思索片刻,又道:“京中交給母后和握瑜表妹,臣弟自視不如她們,父皇都贊握瑜表妹堪為女中丞相,她的心智勝臣弟數(shù)倍,南邊臣弟定要隨你去?!?/br> 皇帝眉峰繃著威嚴:“不行!我們兩個必須有一個在京,不能被一網(wǎng)打盡,我的子嗣都年幼,只有你能堪當大任,若我出了紕漏,你記住,萬事不要管,我粉身碎骨也會為你拔除這些佞臣,母后就交給你了,替我盡孝,這是哥哥的托付?!?/br> 襄王眼中蒙上了淚,咬牙道:“越是這樣為弟越要隨你去,我身化齏粉也要護你脫危!”皇帝無奈地嘆口氣,打算揍他一頓,太后突然道:“讓他去吧,他去了母后多少放心些,他做的對,身為臣子忠義為天,就依他說的,京中交予握瑜,哀家自不必插手,握瑜萬事可期?!鞭D又對襄王:“祈兒,你這樣母后甚欣慰,母后生你出來就是輔佐你哥哥的,是以自小便以輔臣來栽培你,要賢明,要忠誠,對你便寬縱了許多,你們同是母親的孩子,你哥為君你只能為臣,你服不服氣這都是你的命,這些年母后一直擔憂,怕你心生芥蒂,起了逆反之心,現(xiàn)在看來母后多慮了?!?/br> 襄王望著哥哥,目光誠摯:“母后確實多慮了,行于霜上而知嚴寒冰凍將至,做太子、做皇帝是天下第一辛苦事,哥哥自小有多累,兒子全看在眼里。吾必終身為兄長股肱,馬首是瞻,鞠躬盡瘁,至死方休?!?/br> 兄弟倆凝望彼此,目光閃著赤誠。 太后淚潸滾滾:“好!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大男兒巍然天地間,探虎xue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母后靜候佳音,我不信我兒會輸!母后會每天跪在佛前為你們祈福?!?/br> 兄弟兩個起身對母磕了個頭拜別,并肩鏗鏘離去,皇帝此次雷厲風行,不容朝臣諫奏,隨行的禁軍和儀衛(wèi)已在一天內就緒,明日早朝罷便要起行,太后望著那兩個高大的背影,哽著淚叫住他們:“禝兒,祈兒,定要平安歸來!母親等著你們?!?/br> 兩子不約而同回過身,拱手鞠了個躬,抬步出了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