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風(fēng)慕言將攜來的紅梅插到了一邊的瓶子里,低頭吻了吻蘇青墨的手背,道:“我記得你說最喜歡這傲骨的梅花,我種了滿滿一院子,這會全都開了,連著血海棠,整個院子里都火紅火紅的,我總想著,你要是能起來看一眼就好了……” 床上的男人雙目緊閉,神色如初。 “呵呵?!憋L(fēng)慕言笑了起來,伸手撫上他光潔的面孔,“你是不敢看吧,也對,那天,我提刀殺了你全府的人,也是這派景象吧,到處都是血,整個地面像是被粉刷過一般,紅的刺眼??烧沁@樣,你不是更應(yīng)該起來,殺了我替父報仇嗎?你看,你就是這么怯弱,你連殺了我的勇氣都沒有,所以我才討厭你們這些酸腐的書生,你有本事起來殺了我啊?!?/br> 他笑著笑著,終于強(qiáng)裝不下去,一身疲累的趴在了玉床前,將額頭抵在蘇青墨的手背上,喃喃道:“兩年了啊,我時常想著,與其這么痛苦,還不如活在夢里算了。吸入了‘瀟湘夢’,我就可以看到你,看你不計前嫌,對我掏心掏肺的好。可我不能,我得時刻保持著清醒,時刻遭受著煎熬,我得用未來所有的痛,來償還曾經(jīng)犯下的錯……” 屋子里光線很明亮,冬天彌足珍貴的陽關(guān)穿過了窗子,灑在那死去的男人身上,他的肌膚便如透明了一般,隨時都要化成光點,消失了不見。 風(fēng)慕言守在一邊,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 而本王自然不能打擾了他們相聚,便收回了目光,攏起袖子,穿著了海棠勝放的庭院,回到了前廳。 落座之后,本王倒也不急,這長河慢慢,歲月悠悠,本王有的是時間,可以靜下心來,慢慢等。 何況,是我有求于風(fēng)慕言,總該拿出一點耐心的。 這桌子上的茶水,冷了又熱,熱了又冷,本王足足等了近兩個時辰,那風(fēng)慕言才回到廳前,瞧著我還在,微微一怔,繼而嘴角一彎,又露出那輕佻的表情,“我倒是忘了,今日有貴客在?!闭f著,落了座,問道:“王爺是想著——要一場瀟湘夢?” 本王擱下了茶杯,“正是。” 他笑笑,“這玩意,小店并不限量,王爺想著試用,讓人取來便是?!闭f著,從柜臺上來了一個檀木盒子,遞給我了我,“王爺最好再斟酌一下,這人啊總是貪婪的,生活里不如意,就想著在夢里快活??蛇@香粉一旦沾上了,就很難再戒掉。我風(fēng)慕言,就是靠這個發(fā)家的?!?/br> 本王接過了木盒,謝過了他的提醒,道:“本王不求醉生夢死,只想著問問自己的心,我這輩子,到底是想要什么?!?/br> “哦?”風(fēng)慕言瞇起了眼睛,嘴皮子動了動,拿唇語道:“請恕在下猜一猜,莫不是想著坐擁天下,登基稱帝?” 本王剜了他一眼,只見他立馬收起了表情,道:“草民知罪,說說而已,王爺莫要上心。既不是天下,那——王爺是想著恢復(fù)常人的健康,耳聽,鼻嗅,舌償,身觸嗎?” 本王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木盒,道:“這幾樣,本王自然想著拿回來的?!?/br> 他不解,“拿回來?” “拿回來?!北就蹩粗L(fēng)慕言,“你有著天底下最靈敏的嗅覺,故而能調(diào)出天底下最誘惑的芳香。而本王失去的嗅覺,就在你身上。” 他一愣,“請恕草民愚鈍,聽不懂王爺?shù)囊馑?。?/br> “你不必懂。”本王踏出了門檻,邊走邊道:“總之,本王要你的嗅覺。作為交換,本王可以實現(xiàn)你一個心愿,只要不是貪贓枉法,有違天道,本王都盡可能滿足你?!?/br> 他有些好笑,一邊送我出門,一邊道:“王爺在說笑嗎?這嗅覺怎能隨便送人?便是我想給,你也拿不走啊?!?/br> “既是我的東西,我自有辦法取回,你不必?fù)?dān)心。只是,這嗅覺是你賴以謀生用的,本王不會強(qiáng)取豪奪,你若愿意給,本王大可以實現(xiàn)你任何心愿?!?/br> 他一臉懷疑,“王爺在跟我說笑?” 本王停住了步子,看向他,“本王從不在正事上說笑。你且告訴我,你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最大的,心愿……”他神色恍惚了一下,遂又笑了起來,道:“我這日進(jìn)千金,堪稱一方首富,女人們爭相投懷送抱,可謂人生得意,我還用得著求什么?” 本王笑了笑,一路出了大門,道:“便是想著讓枯骨生rou,死人復(fù)活,本王也能做到。只不過,這嗅覺本王一旦取回,你將再也聞不到味道,屆時,你不得不放棄天下第一調(diào)香師的身份,做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你,想清楚吧?!?/br> 本王說著,剛走出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胸有成竹道:“若是想明白了,就來襄王府找我。” 既然沒有人能抗拒“瀟湘夢”,在幻境里快活。那更不會有人拒絕本王提出的條件,在現(xiàn)實里圓滿。 這人啊,正如風(fēng)慕言所說,貪心不足。 ☆、第9章 是夜,本王寬衣解帶,躺到了床上。 這吸了“瀟湘夢”之后,本王意識有些渙散,身體也感覺輕飄飄的,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入夢后,周圍一片蒼茫,如同終年不散的霧氣,周遭一切都看不清楚。 本王茫茫然地向前走去,發(fā)現(xiàn)四周都是路,可又似乎無路可走。正如我這在凡塵里漂泊了許多載,哪里都像是歸宿,可哪里都不是歸宿。 入夢后,不是能見到最想見的人,實現(xiàn)最想實現(xiàn)的心愿嗎? 可這算怎么回事? 別人用過了“瀟湘夢”,就能成雙成對,并肩同行,而本王用過了“瀟湘夢”,卻形單影只,踽踽獨行嗎? 整個世界都是云霧繚繞,別說是人了,連個鬼影都沒有! 橫豎南北不分,本王隨便找了個方向,往前走去。 這云霧深處,本王終于遇上了兩個人,其中一個背對著本王,站在誅仙臺上,四肢被捆仙索縛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背影看起來蒼涼而悲壯。 他低頭,看著立于臺下,穿著緋色衣衫,而面容清俊的男子,道:“陵光,這一次,你終于再也見不到我了。” 本王并沒有訝異自己能聽到了,而是覺得那兩個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便加急步子,走了過去。 只見那名為陵光的男子皺起了好看的眉眼,道:“天璇,時至今日,你可后悔?” “悔?”天璇低低地笑了起來,身上的鎖鏈跟著晃動,發(fā)出了低沉的鳴響,他語氣輕佻,“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這離恨天高,不攀便是了,可這相思病苦,要怎么熬?” “你!”陵光有些氣急敗壞,“我原本還想著,你要是知罪了,我便像玉帝討個人情,饒你這回,可你如何這般冥頑不靈!” 天璇照舊是笑,笑的全身都在抖,“你當(dāng)我怕死么?這幾萬萬年的光陰,本仙早就厭惡了,死有何懼?” 陵光氣急,“你身為上仙,如何這般墮落?” “墮落?”天璇止了笑,眼神灼灼的看向陵光,“人間都道是只羨鴛鴦不羨仙,本仙不過是沾了一點凡塵,動了一回凡心而已。什么是墮落?愛上一個人就是墮落?本仙倒覺得,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像樣的事,就是愛上了你呢?!?/br> “天璇——” “不必再說?!碧扈α怂M頭凌亂的長發(fā),“放心吧,我不會再糾纏你了。不管我是被投入下界,墮入輪回,還是被挫骨揚灰,形神俱滅,我都會忘了你。而你,也自管忘了我吧?!?/br> 陵光喃喃,“忘了……嗎……” 本王嗓子里突然泛起一股腥甜,然后捂住嘴猛地咳嗽起來,拿掉手時,掌心里一片殷紅。 是啊,忘掉就好了,忘掉就不會痛了。 從夢里醒來,本王只覺嗓子里的血腥氣尚未壓下去,當(dāng)真就一口血吐了出來。 夜里照看的丫鬟急忙掌了燈,問道:“主子,您怎么了?” 本王扯來床幔,大咧咧的擦了一下嘴,道:“無妨,冬日里天干地燥,本王有些上火?!?/br> “可您都吐血了啊,這可怎么了得?!蹦茄诀擢q豫著,擱下了燭臺,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跑出去喊蘇蓉了。 本王重又躺了下來??粗髅鳒鐪绲臓T火,忽的笑了起來。 啊,這白送的東西,果真是沒好貨。他風(fēng)慕言給我的香料,大約是放久了,失效了吧。 我這“垂死掙扎,泣血床榻”的病人,第二日因為沒有人喊著起早,竟就睡過頭了。睜開眼時,已是日上三竿。 本王一屁股坐起來,一邊穿戴一邊問:“怎么回事,為何沒人喊本王起來?” 一旁的丫頭面露憂色,道:“王爺,您都這樣了,還是好生歇著吧,別太cao勞了。今兒一早,李管事遣人去了姚府,告知姚大人你生病的事兒了,由他稟明皇上,皇上不會怪罪的?!?/br> 本王一怔,又直愣愣躺了下來。 得,我這一時氣血攻心,吐了口血而已,竟被這群人當(dāng)成病入膏肓,重病不治了。 這要是傳開了,估計那群老臣得樂瘋了,趕緊放炮仗慶祝。我這大jian王,可算是要完了。 本王正想著要不要趁機(jī)裝病,在府上偷閑幾日,卻瞧著蘇蓉端著藥碗走了進(jìn)來,說:“王爺不礙事的,只是氣血旺盛,有點上火而已,喝點藥就好了?!?/br> 本王:…… 得,這下也不必裝了。 接過了藥碗,本王問道:“你昨夜里給我瞧過?” “嗯,那會王爺睡得正沉,奴才就沒打攪您?!碧K蓉說著,看我喝過了藥,道:“主子,請恕奴才冒昧,想著給您重新把把脈。昨夜里奴才不便在您房里久待,今兒個想著再試試?!?/br> “哦?你想試什么?” “您生而就有的頑癥。”她說,“奴才想著試試,能不能給您治了。” “你指的是本王的耳聾?”我將藥碗遞給她,說:“這個你治不了。” 她卻不肯退下,有些執(zhí)拗的說:“奴才雖然學(xué)藝不精,但總歸會點東西,凡事總要試過了才知道行不行,主子怎能輕言放棄呢?” 本王搖搖頭,“不是我懷疑你的本事,而是我這毛病,僅靠凡間的醫(yī)術(shù),根本解不了。” 她愣了一下,還欲勸說,卻被本王擺擺手,給勸阻了,“你不必勞心了,本王這一身的毛病,總有一天,會治好的?!?/br> 她點點頭,“既然王爺這樣說了,想必是找到治愈的法子了,那奴才就不多說了。若是有需要,您再找奴才吧。” “好。”本王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讓本王一個人靜會?!?/br> 遣退了眾人之后,本王捏了捏眉心。 天璇,陵光。 “啊,好不容易忘掉的東西,怎么就想起來了……” 及至晌午的時候,姚書云陪同燕玖,來府上看我了。 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本王臨危不亂,及時裝死,躺在榻上一陣哼哼唧唧,想著蒙混過去,省的落一個欺君之罪。 燕玖命人送來了一堆名貴的藥材,幾乎堆成了小山,估計是把大半個太醫(yī)院給搬空了。 本王誠惶誠恐謝了恩,躺在床上又是一陣呻吟,心想著病榻跟前不待客,你們趕緊走吧。 姚書云瞇著一雙細(xì)長的眉眼,似笑非笑的說:“看王爺滿面紅光,氣色溫潤,不像是有病在身啊?!?/br> 滾蛋!本王剜了他一眼,又看向了燕玖,道:“微臣也沒料到,這病來如山倒,說不行就不行了,竟要勞駕皇上和姚大人過來探望,實在慚愧?!?/br> “沒事,皇叔不舒服,就好生歇著吧?!毖嗑恋故且桓鄙平馊艘獾哪?,只是說完后,突然扯來凳子坐下了,道:“朕陪你一會?!?/br> 本王:…… “不妥吧?!蔽艺f,“皇上您日理萬機(jī),本就辛勞,微臣豈敢再讓您添累。何況我一臣子,死不足惜,皇上可是您——” “不妨事?!毖嗑链驍嗔吮就醣碇倚模现首佑蛛x我近了些,道:“前陣子朕生病,也是皇叔不辭辛苦的照料。這晌朕離了宮,便沒了那些宮規(guī)約束,皇叔自管安下心來,好好養(yǎng)病便是?!?/br> 本王有些郁悶。 這熊孩子從前總是裝腔作勢,端著帝王的架子,對誰都禮貌客氣,卻又淡漠而疏遠(yuǎn)。便是對本王,也是恪守君臣之道。 可近日,他像是突然間轉(zhuǎn)了性子,變得有些粘人。 有那么幾次,本王路經(jīng)御花園,見他正打著花腔,跟著戲子唱:“梨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東流?!?唱完了,他就感慨人生苦短,歲月苦寒,花腔一轉(zhuǎn),來一句:“左右不過一場匆匆,流年易逝,紅顏易老,便守著今時月,晚來風(fēng),花下酒,與他韶華與共。” 真是越學(xué)越不像話了! 這晌,本王躺在榻上,看燕玖瞇著眼睛,乖巧地看向我,我這全身就如同招了虱子,即便試不著癢,也渾身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