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玉妃果不食言,一連幾日都親自送來補(bǔ)湯。白姬當(dāng)仁不讓,那些湯全填了她的肚子。 榮貴妃嘲笑她是餓死鬼托身,她嚴(yán)肅地更正道:“我不是餓死的。” “那你是怎么死的?” 想到自己的死,白姬面色倏爾一沉,榮貴妃心直口快,見她神情不對,連忙拍了兩下嘴自責(zé)道:“怪我哪壺不開提哪壺,阿白你可千萬別生我的氣!” 經(jīng)過這幾日的相處,她早已在心里把白姬當(dāng)做是親近的姊妹。她自小在山野長大,雖事事有百里照應(yīng),但到底沒有一個能相互親厚的同齡好友。白姬為人雖不善言辭,卻秉性純良,尤其是相處久了,更能感覺她是以真誠待人。想來英年早逝應(yīng)該是她心中一處不能言說的傷痛。哎!都怪自己下嘴太快,毫不顧慮他人忌諱! 這廂榮貴妃悔不當(dāng)初。白姬卻漸漸平息下來,她道:“沒事,我不生氣?!?/br> 一時大意遭異母兄姐算計,活生生當(dāng)了替死鬼這種事她實在不忍啟齒,雖說眼下時過境遷,前塵舊事恍若過眼陰云,然她魂羈于此終日不得解脫,又談何釋然?! 她只恨自己懦弱忍讓,予人趁虛之機(jī)。 “白姬?白姬!” 白姬抬眸,一雙眸子如被墨色染透,黑沉沉得竟看不到一絲光亮。 榮貴妃心弦一緊,說不上哪里擔(dān)憂:“我看你面色不好,不然今日便早些回去歇著吧?” 白姬頷首,覺得太陽xue處微微鼓脹,許是剛才妄動心念,還是回去問百里青铘要一份清心咒來念念。她起身告辭,離開了扶鸞殿。 百里正于屋中布防,忽聽外間腳步聲響。折身見白姬拖著沉重的步伐進(jìn)來,頭抬起,一張臉煞白無比。 他放下手中事,目光將白姬上下一掃,隨即蹙眉問:“你在外頭吃了什么?” 白姬走到黃梨木榻上坐下,抬手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角,“方才在榮貴妃那喝了點湯,用銀針試過,沒有毒?!币膊恢窃醯?,從扶鸞殿到大角觀不過半個時辰的路,她竟走得頭重腳輕,連眼也不自覺花了起來。 百里道:“你憑依的傀儡身體乃是我用浸泡了香灰水的紙頭晾干制成,有咒術(shù)支持可無堅不摧,只有一點,即難以抵御不潔之物。告訴我,你究竟吃了什么,誰給的?” 白姬老實回答:“玉妃送來的一盅湯?!?/br> 百里瞇眼:“玉妃?” 白姬不解:“她一介凡人怎能破得了你的術(shù)法,頂多下一點毒,會不會是你做的紙人質(zhì)量不好?” 百里瞪她一眼,眉宇間凌厲之氣盡顯,斂去那嬉笑怒罵間雌雄莫辯的妖嬈,此刻的他輪廓依舊秀麗絕倫,卻生生添了幾分肅殺鋒芒。 白姬訕訕,看慣他臉上不著調(diào)的笑,這會可真不習(xí)慣。 “躺下?!卑倮镏噶酥杆?。 白姬不敢造次,趕緊躺下。 百里俯身,一根冰涼的指頭抵在她額間。白姬感覺到一股陌生的力量緩而有力地侵入,須臾,百里挪開手說:“好在靈體并未受損?!?/br> 白姬問:“那我為何覺得頭暈?” 百里睨她一眼,“禍從口入,下次別亂吃東西?!?/br> 白姬覺得他曲解了這個成語,急急追問:“啊,你先告知我究竟吃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恩?!?/br> 百里看著她,眼睫輕眨,臉上緩緩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輕聲道“口、水。” 白姬頓覺五雷轟頂生不如死,雙目放空倒在榻上。 百里動動食指,不知從何卷來一床棉被替她蓋上,善解人意道:“不舒服就躺一會,放心吧,不扣你工錢?!?/br> 白姬睡到半夜,忽然神志不清起來。 夢魘中她低呼一聲,十指糾結(jié),眉頭深鎖。百里聽到動靜,過來查看。幽幽燭火下,白姬面容隱沒于漆漆黑影之下,他出手試探,卻堪堪被她額間陡然迸射而出的利爪劃破指尖。 兩滴鮮血緩緩沒入靈臺,白姬嚶嚀一聲,面色忽白忽黑。 百里自言自語:“教你別隨便亂吃外頭的東西,這可好,惹了麻煩了?!痹掚m如此,卻仍擠破手指滴了幾滴下去。黑氣吸食了血液后一下暴漲幾分,險些要將白姬半個身子給罩住。 “貪婪?!卑倮锢湫σ宦?,兩指迅疾如電,徒手便將那黑氣揭了下來,“想喝我的血,也要看你夠不夠格?!彼3指呱钅獪y的笑意,合掌一握,那黑氣即刻分崩離析。 彼時,白姬立于滔滔火海之中,四周烈焰如龍舌肆掠,妄動一分,便是焚心銷骨的痛楚。她眼前不斷掠過乾貞帝和墜露的臉,兩張臉交錯并行,嘲笑著蔑視著,鬧得她頭疼欲裂。 忽然,一陣清風(fēng)襲來,火海自行分作兩半。一人自路中央緩步而來,白衣不惹塵埃,紅蓮火舌在他背后肆虐叫囂卻動不得他分毫。火海、白衣,那人恍若濁世謫仙,秀美如畫的臉上帶著悲憫世人的笑意,他目光遙遙向白姬看來,低低喊了一聲。 “阿潯——” 這一聲落在耳邊猶如雷轟,白姬只覺靈臺一清,周身灼熱盡數(shù)散去。她雙眸漸漸恢復(fù)神智,看著眼前人說:“百里青铘?!?/br> 百里站在塌邊,微微一笑:“醒了?方才一行兇險無比,好在你意志堅定心念不動?!?/br> 白姬擰眉:“我怎么了?” “你中了噬心咒,是我大意了?!?/br> 噬心咒,以施咒人心頭血為引,以密法施咒行術(shù),擅長將中咒者的心魔無限放大,輕者可攫取他人神智使其渾渾噩噩,重者則能在一瞬間取他人性命,此術(shù)害人害己極損陰德。 是玉妃…… 白姬回神:“此事得盡快通知榮貴妃!” “倒也不必,”百里按住她,搖了搖頭:“這玉妃不成氣候,不足為懼。只我猜測,她的一系列行為是有人授意。” “你猜測她背后還有人?” 百里頷首:“沒錯,所以我們先按兵不動,等到時機(jī)成熟,再引蛇出洞?!?/br> 玉妃的事,白姬終究還是沒有告知榮貴妃,一來怕她激動傷了胎氣,二來也是打著靜觀其變的態(tài)度,照百里的安排暗中調(diào)查她的底細(xì)。只她再送來的湯,卻是倒掉不喝了。 轉(zhuǎn)眼幾日過去。 夜色闌珊,月光如水。大抵是望月之日在即,這幾日月色格外明澈。銀霜鋪滿光明殿頂?shù)挠袼枇鹆?,如碎星灑落,璀璨生輝。 白姬隨百里又赴殿中地道探看,見那巨蛇闔眼蜷縮,短時間內(nèi)無將醒預(yù)兆,適才放心離開。 百里青铘于走離光明殿約莫百步處停下,從袖中摸出一嬰兒拳頭大小,造型古樸的紫金鈴來,輕輕一晃,鈴聲響起,若幼獸低吼嘶鳴,實在算不得好聽。白姬聽得額頭一繃,如千拳重?fù)裟X顱,登時抱著頭蹲在地上。 “莫要緊張?!卑倮锢鹚?,低聲安撫道:“此鈴聲對你沒有害處,一會便好?!?/br> 白姬抬眸看他,見他神態(tài)自如不似有假,便試探性地起身,松開捂住雙耳的手。 須臾,她覺得壓迫感稍緩,誠如百里所說。 “你在做甚么?”回過神,百里兩袖灌風(fēng),他雙目微闔,長發(fā)隨風(fēng)亂舞,那紫金鈴竟徑自騰上半空,于夜色中發(fā)出輪輪神秘幽紫的光芒,一道道銀白色的絲線自鈴中射/出攜清風(fēng)一并向四面八方穿梭而去。 “我在布置靈絲網(wǎng),以來檢測光明殿內(nèi)靈值變化?!?/br> 近距離看,那靈絲竟如蜘蛛結(jié)網(wǎng)一般,千縱萬向遍布整座光明殿。白姬在嘆服的同時,擔(dān)憂道:“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嗎?” 百里搖頭:“尋常人看不見。” “那大角觀內(nèi)的其他道士呢?” “祈福儀式定于三日后,按舊歷大角觀內(nèi)所有方士都將于前一日齋戒沐浴以明至誠,巧在此次彌月趕在儀式前夕來臨,月圓時刻靈氣充沛,其中又以郊外的三圣山為吸收月盈之氣的最佳地點。是以圣上臨時決定將儀式地點改在三圣山玉清觀舉行,因而彌月那夜,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 “原來如此。”白姬又想到:“那你后日豈不是也要出發(fā)去三圣山?” “那是自然?!卑倮锸掌鹱辖疴?,那斜縱連橫的靈絲漸漸隱沒于月色之中,“儀式在即,我又豈能缺席?!?/br> 白姬回去才明白,百里那廝口中所說的不缺席原來是指這層意思—— 她蹲在地上看他擺弄一地大小不一的木塊,又從儲物戒中取出錘子、鉆子、釘子、鑿子以及虎鉗等木匠常用的物事來。 “哐哐哐。” “你又在弄什么?” 白姬越發(fā)對百里青铘感到神奇了,原以為他只是個江湖術(shù)士,可他后來顯現(xiàn)出的那一套神仙妙法卻叫她刮目相看,想不到現(xiàn)在連木匠的活計也是得心應(yīng)手,真不知這人身上還有什么秘密…… 一陣梆梆響后,百里將軀干關(guān)節(jié)部分用釘子固定后,抬頭解釋:“哦,忘記和你說了。眼下我正在做一個偃偶?!彼殖鹨粔K手掌大小的木塊細(xì)細(xì)雕鑿起來。 白姬不解他為何要大費周章連夜制出一個木頭人來,不是有紙傀儡嗎? 百里回答:“紙傀儡充其量只能騙騙外行人,而這偃偶做成后我只需吹一口靈氣進(jìn)去,言行舉動便與真人無異。除非深諳通曉偃術(shù)之人,否則不會被戳破。” 原來如此,白姬蹲著陪看了一會,覺得有些乏力。想來,她成天鉆在紙傀儡里定也耗損了不少靈氣。 “若覺得累便去休息罷?!卑倮锶栽跀[弄他那等比放大的等身傀儡,頭也不抬道。 “恩?!?/br> 白姬化作魂體鉆入養(yǎng)魂缽中,看著不遠(yuǎn)處燭火下百里青铘忙碌專注的身影,一股倦意上頭。 ☆、第10章 真假 拂曉剛至,夜色尚青,一抹浮云悄然而過,隨時間推移,天際線逐漸鍍上一層燦金,而西邊青黑之色緩緩?fù)嗜?,月亮星子隱沒不見。 “請問——” 百里青铘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白姬雖有幾分意外他何時變得如此客氣,她還是睜開眼:“怎么了?” 這不看則已,一看哪還了得。 百里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地跪坐在白姬面前,身上僅披了一件月白色長袍,清雋脫俗的面龐上帶著少有的焦急之色,長眉緊蹙,語氣很是無措:“閣下可否告知我是何人,為何我一覺醒來什么都不記得了?還有這是哪兒?” 他說話的時候身體微向前傾,衣襟倏爾滑下的同時,一截線條優(yōu)美的鎖骨露了出來。白姬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望下,只見那衣袍遮擋處肌rou精壯勻稱,腹部線條蜿蜒而下……她猛吸口氣,只覺面紅耳赤,心若懷兔怦怦直跳,卻是怎么也不敢再看下去了。 “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嗎?” 看著百里困惑的神色,白姬第一反應(yīng)是他練功走火入魔了。想來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可能,只他昨晚還一切如常,怎么今早起來整個人就不好了? 百里垂眸,端的是泫然欲泣:“我不記得了……” 看樣子倒不像是騙人。 白姬正欲講話,忽然耳朵一豎,聽到有人推門進(jìn)來。糟糕,先不論來人不請自來全無禮數(shù)的行徑,怕的就是大角觀里其他道士登門造訪……她看看一旁衣衫不整的百里,再看看自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若是叫人看見傳了出去,那真真是百口莫辯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 再一聽,腳步聲已至里屋,聽講話聲似乎不止一人。 白姬情急之下,指著床底對那百里道:“事不宜遲,你快給我鉆到那里頭去!” “為何?” “問那么多作甚,還不快進(jìn)去!” 見他還不動身,白姬刺溜一下鉆入紙傀儡中。幾人進(jìn)屋時,她正使勁按住百里的頭往床底塞,可巧頭頂響起一個分外熟悉的聲音,三分驚奇,七分帶笑。 “白姬,你在做什么?” 白姬抬眸,百里兩手抱臂,正饒有興趣地俯身看她。一襲玄青寬袖道袍,衣擺兩幅寫滿狂草,端的是肆意瀟灑狂放不羈。蓮花冠下額高飽滿,兩柄長眉斜飛入鬢,鳳眸上翹,濃黑睫羽如鴉翅密密蓋下,薄削唇角微微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