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我躲你作甚?”趁現(xiàn)在夜色黑,可以盡情地耍謊。白姬翻了翻眼皮,盡量用平淡稀松的口吻說道:“我只是出來散個步而已。” “啊,是這樣啊?!卑倮锏氖炙闪怂?,忽然猛地掐緊她的腰,整個人欺了上來。他用手抵住白姬的下巴,眉梢微抬,不疾不徐地問道:“那你為何不看著我的眼睛?” “你要我看著你的眼睛?”白姬推開他的手,霍地抬眸,漆黑的眸子映著月色,恍若乘著點點晶瑩碎光的黑夜一望無垠,令人心折。 “我看了。” 百里微愣,隨即半瞇起眼。 “阿潯——”他的臉緩緩貼近,垂睫,視線落于她近在咫尺的唇。 秋月花影,流水潺潺。遠處傳來伶人曼妙的歌聲,一切的一切都恍然若夢。 “百里,阿榮和前朝麗妃有何關系?”白姬驀地出聲打斷他的動作。 百里的眼中劃過一絲抱憾的情緒,嘆著氣說道:“阿潯你為何如此不解風情呢?”他坐直身體,解下外袍往草地上一鋪,拍了拍:“地上涼,坐到這里來?!?/br> 白姬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百里見狀,大力將她往懷里一摟。 “阿榮是麗妃與乾貞帝之女,換言之,她是你的侄女?!?/br> “這怎么可能,阿榮她不是九尾狐后裔么?”白姬忍不住反駁,然話到一半,卻突然愣住?!胞愬皇侨恕??!”可她親眼目睹麗妃病逝下葬的啊…… “對于一只九尾狐而言,想用假死來騙過眾人豈不是輕而易舉?”百里抬手,指尖縈繞點滴青光,于虛空中描繪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狐。 “相傳,當一朝即將傾覆之際,九尾狐會順應天命,化身為妖冶女子下界推波助瀾。一旦任務完成,她們便會悄然而逝,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般?!卑倮锸忠恢福侵磺嗌『顾苹盍艘粯酉蛞股既?,不見蹤影。 “所以說,從頭到尾都不曾有麗妃?!卑准Т菇?,無奈地笑:“只有九尾狐?” “只有九尾狐?!?/br> 風起,吹得樹葉簌簌作響,白姬望著一地落葉,忽然聯(lián)想起扶鸞殿前的十里桃林。 “那么你撫養(yǎng)阿榮長大,是不是與我皇兄有關?” “是?!卑倮锏溃骸扒懙叟R死前,以玉璽為諾,求我為他復國?!?/br> “怎么可能呢?簡直是在做夢?!卑准Т鬼?/br> “如何不能?”百里側身垂睫,薄唇微陷,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留下了他唯一的血脈,阿榮。而如今她即將成為西羌的皇后,享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將來皇子沐炎踏上皇位,千秋萬載世世代代,這西羌王族都將會留有你聶家的血脈?!?/br> “所以說——最終他還是一償夙愿死而無憾了?!?/br> “一償夙愿?皇兄直至臨死,居然還不明白——”白姬冷笑出聲,“國之覆滅并非一朝一夕,也非外敵入侵,而是早在很久以前便從內向外腐爛透頂了?!?/br> 倒頭來,她滿腔的憤怨,竟卻只剩下悲憫,為這亂世下,人們輕賤如鴻毛的命運,生而為人,卻不如不為。 “阿潯,有件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卑倮锬恳暻胺?,緩緩說道:“其實當時,大公主墜露與侍衛(wèi)茍且,已珠胎暗結,身懷有孕。而整個內宮只有你皇兄一人知曉?!?/br> “……” “當時,他并不知曉阿榮的存在,以為自己無所出,所以想盡辦法要護住皇室最后的血脈。” 過了很久,白姬的聲音漸漸響起。 “所以——他要我替皇姐去死。” 她臉色蒼白,思緒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大火,她在光明殿被灌下整整一碗毒藥,痛得撕心裂肺滿地打滾,等到的卻是皇兄匆匆離開的背影。 她的恨并非來自那一日的決絕無情,而是源于曾經的溫情,既然注定難逃被舍棄的命運,為何還要施予她對親情的渴望。不管墜露是如何苛待她,即便是在最艱難困頓的時刻,她依舊對皇兄抱有一線希望,然這希望最終還是化為了奢望。 百里望著她的眼:“我之所以把真相告訴你,并不是要為你的皇兄開脫。而是希望從此你徹底擺脫這一夢魘,不再耽于過去。”他緊握住她低垂的手:“聽著,你并未被人隨意丟棄,只那時,乾貞帝他別無選擇罷了。” 身為瑯嬛的皇女,為國捐軀乃是你的榮耀。 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發(fā)誓,從今往后,再不能讓別人來主宰自己的命運。 白姬緩緩垂下眼睫,低聲對百里說:“有點冷了,我們回去吧?!?/br> “恩?!卑倮锲鹕?,一把拎起沾滿草屑的袍子,抖了抖,隨意甩上肩頭。 “你經常聽我說夢話么?” 他步伐未停,淡淡道:“偶爾?!?/br> 她無聲地笑了:“以后應該不會再做夢了吧?!毙χχ?,忽然躬身兩手握膝,肩頭聳動,遲遲都沒有抬起頭來。 “阿?。俊卑倮飩阮^,眼中浮現(xiàn)心疼之色,伸手欲扶。 “我沒事。”她沒抬頭,只是推開了他的手:“我只是在想,直至方才,我才意識到瑯嬛是真的沒有了?!蹦亲杏砷L,并目睹她死去的家園早已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化作史書某頁上的一筆,連同回憶,也因時間的推移而越發(fā)顯得單薄和枯黃。 “你還有我?!?/br> 百里俯身,伸手輕撫她的臉頰。月色在他肩頭鋪上一層淡淡的銀霜,清冷卻并不凍人。他指尖微涼,緩緩攏上她的雙眼,輕柔得好像是在對待一件珍寶。 “不許哭,要哭也只能為我而哭?!闭Z落,他側頭吻上她的唇。 ☆、第50章 花妖害人 就在百里的唇即將貼上來的那刻,白姬眼前忽然劃過那一閃而逝的紅唇,心里不知怎的咕咚冒起酸泡,啪地伸手將他湊過來的臉推開,蹙眉道:“不許親。” 親了別人還想來親我?! 百里側頭,一聲悶笑自唇邊漾開:“阿潯,你莫非是在計較方才的舞女?”他撫了撫唇, 意猶未盡地說道:“盡管那烈焰紅唇著實誘人,不過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原因么——”他挑起白姬下頷,鳳眸含笑:“你懂得?!?/br> “我懂什么……”白姬口是心非地挪開眼。 百里正欲說話,這時,頭頂上空砰地響起一聲巨響。 白姬抬頭——看見那紅黃藍白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來,隨即化作一道絢爛的弧線在漆黑夜空中綻放開極美的花,五彩繽紛的火星澹蕩而下。她情不自禁道:“煙花好美!” “這是該分心的時候么?”百里大力扳回她的臉,用手捧住,低聲道:“看著我,專心些?!?/br> 白姬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宛若丹青描繪般清雋俊美的眉眼,下意識地怔楞道:“可是,好難得才能看一回的……” “那也不許看?!卑倮镆豢隈g回,沒有給她任何逃避的余地。托住她兩頰的指尖微用力,濃纖分明的睫羽垂落于眼簾,迎面而上堵住了她的嘴。 溫熱而干燥的唇甫一貼上,白姬便覺渾身一凜,屬于他強而有力的氣息席卷而來將自己緊緊包裹住,連同一度沉寂的血液也似受到這股脈動而鼓噪熾熱起來。她起初只是蹙著眉,緊閉雙眼,唇舌僵硬著木訥著,不知該如何回應百里熱切的攻勢。然百里卻不疾不徐,只是如蜻蜓點水般在她微翹的唇輕吻著,時不時地用舌尖去挑逗勾纏,點到即止。漸漸地,白姬眉頭微舒,緊繃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唔——” 一聲低吟自她唇畔溢出,微睜的眼仿佛罩上一層柔柔水光,沒了平素的清芒。 這廂,百里的吻從唇畔輕啄而下,延伸至她細白柔嫩的頸側,舌牙并用,或吮吸或輕嚙,在那白瓷般的肌膚上烙下點點紅痕。他漆黑的長發(fā)披散開來將面遮住,神情看不分明,偶爾投來的一兩束目光熾熱仿佛壓抑著渴求。這令白姬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她是那逐光的飛蛾,而百里是熊熊燃燒的烈火,能將彼此吞沒。 濃情正熱時,卻是百里先一步松開緊箍在她腰際的手,一聲壓抑的喘息自他口中發(fā)出,他鳳眸微垂掩去眼中那洶涌澎湃的情感,兩手握拳,按捺住想要再次將她擁入懷中的渴望。饜足地擦去她唇邊晶瑩的水光,啞聲道:“時辰不早,我送你回去罷?!?/br> 白姬望著他,心下大松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感到一絲失落。秋月如斯怡人,她想和百里多待上一陣,哪怕靜靜的,不出聲也好。 “那個,滿月禮還未送給阿榮……” “今日圣上留宿扶鸞殿,恐怕她今晚沒工夫接見我們?!卑倮锷焓秩嗔巳嗨l(fā)頂:“改天我自會將禮物轉交給她,放心吧,” 他既這么說了,白姬自然不好再說什么想要留下來的話,畢竟男女情/事于她而言是開天辟地頭一遭,本就緊張得不行,要她主動更是萬萬不能的。她依依不舍地盯著百里瞧了一會,點頭道:“那我先回去?!?/br> “恩?!卑倮镅銎痤^,拇指食指交疊放入唇畔,吹了一記嘹亮的口哨。 片刻后,那冰盤似的月亮中出現(xiàn)一枚黑點。睚眥從遠處騰云而來,鬢毛亂飛,英姿颯爽。百里將白姬抱起放在它背上,低頭囑咐道:“睚眥,把阿潯安全地送回倚香樓去?!?/br> “包在我身上!” 白姬心中不安,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問道:“你不走?” 他笑了笑,說道:“我還有些事,不能送你回去?!?/br> 白姬望著他難掩倦意的笑容,遲疑了幾許,頭朝百里靠了過去。 “怎么了?”百里以為她還有話說,側耳去聽,未料,耳垂卻被一片溫熱的唇貼上?!啊彼碱^微抬,直直盯著白姬,目光有些復雜。 “我走啦!”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匆匆撂下這句話后就騎著睚眥逃也似地離開。 百里獨自立在原地,“傻姑娘……”他輕咳一聲,感覺耳垂?jié)L滾發(fā)燙。不過,他很快掩去眸中波動之色,唇線抿成一條嚴肅的直線。 就在方才,他不再能夠感知百小里的動向,他與自己的聯(lián)系于一瞬間被人為切斷。百里飛身而起,于夜色中化為一只展翅的雪鷹倏然掠過天際向城西方向趕去。 城西臨郊,樹木繁多,人煙稀少。百里于一處廢棄已久的破敗古廟前尋到一截破損的布料,截面平滑利落,由此可見襲擊者使得一手極好的劍術。 可偃偶并非尋常木偶,它有偃師精血加持,等同于半個靈體。凡俗利器是加害不得的,那么——他垂眸深思,看來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東西出現(xiàn)了…… “哐啷啷——”他拂去擋在面前的朽木稻草,一個小瓦罐從角落里滾了出來。 “先生!先生我在這里!”百小里的聲音從瓦罐中響起。 百里彎腰撈起瓦罐,挑眉打量一陣,好奇道:“你怎么藏在瓦罐中,身體去哪兒了?” 瓦罐里浮起一團黑黝黝的靈體,它通紅的雙眼望著百里哭訴道:“被人砍得七零八落完全沒法用了!”它迫于無奈,只能金蟬脫殼鉆入這瓦罐之中,否則連靈體都被那人用火焚了個干干凈凈。 “是誰將你砍成這副模樣的?” 百小里欲哭無淚:“是一個小孩!” “小孩……?”百里問道:“可有什么特征?” “除了長相陰冷之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百小里回想自己方才在富春樓沽了一壺酒信步朝倚香樓走去,時值落暉,街上沒有幾個人。那小孩從對面走來,整個人似浸在冰窖里一樣散發(fā)著積年累月的冰寒之氣,他剛覺得有些不對,背心便被人用劍戳了個大洞。 “幸好我是個傀儡,若換做真人,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百小里心有余悸的同時,又回想起一件事來:“對了,那小孩對我說了一句話?!?/br> “什么話?” “還我白骨杖……”語落,百小里望著百里陡然凝重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聽起來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兵器,先生你知道它的來歷么?” 百里抱起瓦罐,霍地起身:“我不僅知道它的來歷,亦知曉其所在何方。走罷,我重新為你做一具身體?!?/br> 月上中天,夜已過半。倚香樓中笙簫俱寂,偶爾幾聲浪笑聲響起,顯得格外突兀。 白姬從半掩的窗口翻入黑暗的房中,背過身向睚眥揮了揮手,正準備躡手躡腳地鉆入被窩中去,不想?yún)s看見一個人直直站在屋中央。 “小jiejie——”睚眥輕聲道:“這個人好像中邪了?!彼环判陌准б蝗?,遂將身子縮成小狗大小躍了進來。 借著月光,白姬看清那人的臉——阿柳! 阿柳的臉在月光的照耀下猶如浸泡過水般死白死白,她轉身,拉開門朝外面走去。 白姬舉步欲跟,睚眥用嘴叼住她衣服叫道:“小jiejie你跟過去干嘛?!”她想了想,蹙眉:“大半夜的,我不能讓她一個女子孤身在外?!毖粤T,頭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哎,小jiejie你等等我!” 阿柳一襲白衣,赤足踩在庭院松軟的泥土之中。她彎腰撥開草叢鉆了進去,然后沿著那條碎石小路筆直向前,白姬悄然跟在后頭,好奇她來蘭若的珠璣閣做什么—— 珠璣閣前的花田中,曼陀羅華幽幽盛開,雪白的花蕊在黑暗中散發(fā)出點點熒光,而阿柳則站定于花前,陡然跪下,兩手插地,竟瘋狂地挖起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