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原來是——夢么? 百里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盞,杯身是溫熱的。他不由得舒了一口氣,感覺全身上下都松弛了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揉了揉額角,無奈地笑。 “方才我似乎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br> 白姬用筷子擺弄著小籠包,頭也不抬地問:“什么夢?” 百里望著她恍若新鮮蘋果般紅潤飽滿的臉頰,以及白嫩若蔥尖的雙手,總覺得怎么看也看不夠,恍惚間,心頭又涌來一陣凄迷哀傷的情緒,總覺得她離自己這么近,卻又那么遠。 “就是一個噩夢罷了,沒什么好說的。” 害怕說出來,噩夢會成真——他被自己逗笑了,低頭聽到白姬清冷中透著軟糯的低音:“噩夢要說破了才不會靈驗呢?!?/br> 是這樣么? 百里兀自把玩著杯盞,于澄色茶水中倒映出自己鋒銳深邃的眸子,他知道這只是看似平靜罷了。 “我夢見你走了?!彼灶欁缘卣f道:“我滿世界地尋你,可還是尋不到你,阿潯你告訴我,你究竟去了哪兒?” 沒有得到回音,他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厭煩地問著:“你去哪兒了,哪怕告訴我一個方向也好,我想見你,很擔心你,還有許多的話沒來得及告訴你?!?/br> 好像白姬身上那若有似無的冷香還縈繞在鼻尖,然睜開眼,四周卻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百里面無表情地坐在原地,手里攥著的是一枚小小的石頭,仔細看,那石頭邊緣已被磨得十分圓潤光滑,似乎是被人握在手中摩挲了數(shù)年,原本鮮亮跳眼的色澤被濃稠沉淀。 他將石頭緩緩按在胸膛。 睚眥感覺百里的手微微一動,連忙將頭抬起,還沒說話,眼眶里就滾出幾顆碩大的眼淚來,他用頭頂了頂百里的身體,帶著哭腔道:“主銀,你終于醒啦!嗚嗚嗚,我見你睡了三天三夜不曾醒來,以為你要跟著小jiejie一起去了呢!” 百里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還待在陰律司里,耳畔傳來睚眥含糊的嗚咽聲:“我想叫醒你,但是判官不同意,他說你正在自我修復,若是打岔的話極有可能走火入魔,所以我沒敢動……”可這都過去三個日日夜夜了,這下要想找到小jiejie的魂魄就更難了,它這一想,不由悲從中來,心道:造化真是無常,相處這么久的人,分明只是一晚上不見,沒想到就那么沒了…… 這時,判官冷冰冰的聲調(diào)插/了進來。 “你再不醒,地府遲早要被這廝哭出來的眼淚給淹了?!?/br> 百里朝他歉意地一笑,低頭想要安撫心情低落的睚眥,手掌伸出來,小臂上遍布青黑色的咒文,如同滕蔓一般遍布生長扎根在他體內(nèi)。 睚眥淚眼朦朧地看他,心疼地問道:“主銀,你身上這疤還能褪得掉么?” 百里笑笑不說話,若是讓睚眥知道真相,恐怕又得哭得沒完沒了,好歹也是堂堂一介神獸,怎生這么愛哭鼻子,他揉著它毛茸茸的腦袋,感覺既好笑又辛酸。 他注意到香案上又多了幾捧香灰,下意識地去看判官,而后者只是面無表情地與其回望,狹長的狐貍眼半垂,他兩手抱臂,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昏迷之時,判官替你找了幾次,可惜,還是沒有找到她?!?/br> “多謝,”百里眼中浮現(xiàn)一絲笑意:“叨擾不少時日,一點心意,還望判官你不要嫌棄?!?/br> 語落,他從腰際取出一個袋子遞給判官,袋口微敞,頃刻間,一室蓬蓽生輝,里頭盛滿各色寶石,最大的有一顆鴿子卵那么大,看得睚眥眼淚都不流了,只是抬頭癡癡看著那寶石,判官倒也不客氣,直接撿了一顆最大的,對光一照,掏出帕子細細抹了抹,而后慢條斯理地揣進懷中。 這一顆就足夠?qū)⒄幝伤窘o盤下,睚眥心道。 百里兩手作揖:“那么,在下便先告辭了?!?/br> “請便——”判官也不攔他,狀似隨意地問道:“你知道她在哪兒了?” 百里笑笑,答:“放眼八荒,縱覽六界,唯有一處地方不歸地府管,換句話而言,它不受任何地方管束?!彼粗泄倬従徴f道:“你應該清楚我說的是哪里?!?/br> 歸墟——一塊天不管地不管的化外之地,遠離六界的無盡荒原,無數(shù)上古陰靈在此漂泊,在那里沒有春夏秋冬四季之分亦無時間,永生即永死。 判官心念一轉(zhuǎn),抬眉:“你認為她的魂魄在那兒?” 百里回:“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也要勉力一試,當日我承諾過白姬,不管生或者死,我都會和她在一起。” 更何況,歸墟之于司南離亦等同于第二故鄉(xiāng),想來他極有可能將白姬的魂魄綁至歸墟,不管是真是假,他必須得去。 “那你須知,一旦去了,很有可能是兇多吉少,憑你現(xiàn)在這個模樣,恐怕連自己都很難脫身?!迸泄俦种杖隋X財,給人消災的精神,難得苦口婆心地建議了一句:“本官勸你,還是先解開咒術再考慮其他,你也知道,這咒術作用在身會造成怎樣的后果?!?/br> 百里低頭打量了一下自身,抬眸,眉眼平靜得好似一幅山水墨畫,他風輕云淡道:“我怎么樣都不要緊,可白姬她等不了這么久的?!?/br> 若她此刻真的就在歸墟,又怎能忍受得了那白日里的凄風苦雨,夜間的鬼哭狼嚎呢? 他必須找到她,然后守在她的身邊。 ☆、第67章 溯回尋之 “隨你。”判官瞥了百里一眼,兩手插袖。 百里無奈地笑了,倒不是笑他反應冷淡,而是覺得以判官這個素來水火不侵軟硬不吃的秉性,幫忙幫到這里,倒也是極不容易了。 他心中感激,常言道,都說錦上添花妙,豈知雪中送炭情,與判官也算認識多年,從來只覺得他性子古怪,沒想到也有這般有人情味的一面。 判官似有所感覺,抬眸看了百里一眼,蹙眉:“莫要拿那種惡心的眼神來看本官,”他頓了頓,眼中劃過一絲不自在:“本官只是不習慣欠人人情罷了?!彼П鄱?倚在門邊:“倘若我沒有誤了時辰,恐怕白姬她也不會出事,這件事算我欠你的?!毕肫鹉且蝗赵谒媲按蜷_的紅色大門,思及此,判官千年冰封般的冷峻面孔上頭一次浮現(xiàn)起難以抑制的厭惡之色,如同跗骨之蛆盤旋腦畔揮之不去。 “病苦——”他在心中默念著,不得不佩服司南離行事之縝密,算計之陰狠。 百里一目了然,知曉他定是在七殺鎖魂陣中看見了什么,觀其表情即知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經(jīng)歷,他裝作沒看見,岔開話題道:“對了,臨走前,我還有一件事想麻煩你?!?/br> 判官回神:“你說?!?/br> “走之前,我想給白姬好好清理一下,換一身干凈的衣裳?!卑倮餃\琉璃般的眸子里透出淺淺的寵溺,他凝視著白姬平靜的睡眼,輕聲道:“雖然她不說,但我知道她素來愛干凈。” “這有何難?”語落,判官擊掌,自外頭喚來兩個丫鬟將白姬的身體抬進里屋,吩咐道:“用溫水替她擦洗干凈身子,另外換一套簇新的衣裳來。”他倒是想得周到,回頭問百里:“她平日穿什么顏色的衣裳?” 白色——話到嘴邊,百里卻又搖了搖頭,他笑了笑,眉眼勻凈:“拿套眼下最時興的衣裙來,顏色艷麗一點?!边@個時候,一身縞素不吉利。 判官給侍女們使了個眼色,“還不快去?” 百里朝他作揖:“多謝。” 判官手一揮,“小意思而已。”話音剛落,便聽到“呀”一聲低呼,原是方才進去的侍女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判官大人!那姑娘她——” 判官蹙眉,似乎對她上躥下跳的反應很不滿:“好好說話,她怎么了?” 侍女舉起鮮血淋漓的右手,哭喪著臉道:“那位姑娘身上有結(jié)界,我碰不得……” 結(jié)界?!語落,百里霍地抬眸,心中突突一跳,有種如獲轉(zhuǎn)機的心情蔓延開來,大跨步地走入里屋?!鞍?,不行!那位姑娘還光著身子呢——”睚眥一爪子將那礙事的侍女拍到一邊,感覺她實在不會看眼色:“我主銀連小jiejie洗澡的樣子都見過,還怕她沒穿衣服?!” 侍女:“……”她驚訝得目瞪口呆,判官立在一旁神情自若,他悠悠朝外一指,慢條斯理道:“此處有本官在,你先出去吧?!?/br> 白姬躺在那里,頭微微左側(cè),背朝上,一片白皙細膩的肌膚映入眼簾,百里先是一愣,隨即立刻解下外衣朝前一拋,正正好好罩在她裸/露的身體上?;剡^神來,適才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金光之下,百里剛欲走近,那金光便驀地一下放大,刺目耀眼,逼得他生生后退一步,這定睛一瞧,看見一柄長劍虛影緩緩出現(xiàn),盤旋在白姬的身體上頭。 “這是——”睚眥跟著撲了進來,迎面便被一股強悍凜冽的罡氣頂推出去數(shù)步,一個跟頭栽倒在判官腳邊。判官低頭,目光輕蔑地掃了它一眼,薄唇里溢出一句:“不中用。”抬腳繞過睚眥往屋里去。 睚眥:“……不許進去!”他護主心切,心心念念覺得除了主人以外不能被別的男人看到小jiejie衣衫不整的模樣,于是伸出前爪大義凜然地拽住判官衣角。 判官步伐被打斷,挑了挑眉,一個過肩摔將它扔了出去,拍了拍手,冷聲道:“我對這種小女孩一點興趣也沒有。” 走入屋中,他看見白姬整個人已然被劍的虛影所放出的金光所籠罩,“這是——”他凝神一看,耳邊卻已響起百里平靜透著一絲不穩(wěn)的聲音。 “這是梵天……” 判官折身回望,不錯,眼前這柄通體雪白,鋒芒流銀的長劍正是梵天無誤,雖未見過實物,可他曾在神劍圖鑒中一覽梵天之姿,畫面中的神劍與眼前一般無二。 可是,梵天怎么會出現(xiàn)在白姬的體內(nèi)?! “我猜——”百里悠悠開口,唇角浮起半分微笑,這一笑罩在暗淡的光里頭,顯得落拓而又辛酸。垂落的視線釘在白姬的身上,久久沒有移開。 他道:“梵天被封印在了阿潯的身體里?!?/br> “不可能?!闭Z落,判官眉頭驀地一跳,毫不猶豫地反駁道:“這不可能,從未有過將神劍封印在一個凡人體內(nèi)的先例!” 百里抬眸,悠悠望了他一眼,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在提醒他般說道:“你忘了,她體內(nèi)有山神夙光賦予的一半神力。” 判官仍是一臉不置信的模樣:“你的意思是說,神劍認她作為了主人?”這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要知道神劍乃仙家寶器,區(qū)區(qū)一介凡人即使繼承了山神一半的法力亦是無法承受的。 “有可能的。”百里望著白姬蒼白的面孔,眼露憐惜,“她雖然無法承受神劍所帶來的法力,可因為山神的力量在,神劍亦不能傷害她分毫,因而他們之間演變?yōu)榱讼嗷ヒ来?,無法割舍的關系?!?/br> 睚眥在旁聽得稀里糊涂:“什么相互依存,什么無法割舍?小jiejie和這把劍難分難舍做什么?” 凝滯的氣氛因它的發(fā)問而變得有些古怪。 判官鄙視地瞅了它一眼,轉(zhuǎn)頭道:“你的意思是說,她變相成為了保存神劍的劍鞘?” 百里頷首:“可以這么說?!?/br> “呵,那豈不簡單?!迸泄偕焓殖澈笠蛔ィ中尿嚨爻霈F(xiàn)一支判官筆來:“人與器交流或許困難,器與器溝通卻沒有障礙?!彼殖耙恢福泄俟P化作一道玄光沖入那金光中去。 兩種法光碰撞在一塊,發(fā)出金戈嗡鳴之聲,判官筆圍繞著神劍梵天不停旋轉(zhuǎn),須臾后,飛回他的手中。 判官撫摸著筆身,時不時地頷首,睚眥見他神神叨叨的樣子不免好笑,然側(cè)旁的百里卻是一臉嚴肅的表情,害得它想笑笑不出,只得哼哧哼哧地憋著。 百里問:“它都說了些什么?” 判官道:“神劍說,大抵是它沖撞進來時的威力太過巨大,使得殘存在白姬體內(nèi)的一半神力為自保將她的魂魄與元神封印在了一塊,劍靈徘徊在外,亦無法和白姬的魂魄取得聯(lián)系,又護主心切,所以守著不讓外人靠近。” “那有無解決的方法?”百里的聲音變得急切起來,倒也奇怪,方才走投無路之時候都沒這般緊張,而今可謂是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可他卻變得患得患失,小心謹慎起來。 判官筆劇烈搖晃起來,判官也隨之搖頭:“不行,強行闖入解開她元神封閉的話,輕則損傷魂體,重則她有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br> 為今之計——唯有等待。 而等待卻又格外漫長,漫長到能夠?qū)⒁活w期待的心緩緩揉碎碾磨然后變成一灘灰白的齏粉,隨風而逝。 白姬立在一座臨河的小村莊前,耳畔傳來淙淙流水聲,她四下一打量,當視線落在岸邊一大叢勃勃生長的藍花后驀地冷了下來。 她對著空氣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又想做什么?” 盡管司南離并未顯露出真身,然自他身上散發(fā)而出令人如鯁在喉的氣息卻揮之不去如影隨形,果然,虛空里傳來他低沉而又充滿蠱惑的笑聲:“莫急,現(xiàn)在才是好戲的開場,魚蟲尚且溯源,你難道就對自己的身世一點都不感興趣么?” 白姬蹙眉,經(jīng)歷先前種種,她隱隱覺得司南離做的不只是讓她看到真相這么簡單,難道——她看見河邊駛來一艘規(guī)模宏大裝飾瑰麗奢華的兩層畫舫,心頭驀地一跳,很快,畫舫里走出一個人,器宇軒昂華服麗裳,他在眾人的簇擁之下走到船頭,相隔甚遠,然白姬卻能依稀辨認出來人的五官,雖然此時他正值壯年,意氣風發(fā),然那雙鷹眸里透出的虎狼之色和勃勃心機卻叫人難以錯認。 父皇……白姬的十根指頭一根根攥緊。 “時逾百年再度看見自己的父皇,心里是不是感慨萬分?” 她怔然抬眸:“你什么意思?”與父皇有關的回憶實在屈指可數(shù),而自從母妃去世后,更是一年都見不著幾回面,記憶中她離父皇最近的一次,是在他殯天以后的靈臺吊唁時,她和父皇之間,從來未曾親密過,而今再見,也只是惘然大過于傷懷罷了。 這時,蒲團大小的翠綠荷葉隨風擺動發(fā)出撲簌簌的響聲,蓮池深處緩緩駛來一艘小舟,持槳的是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正躬身將光潔的小臂探入水中采摘蓮藕,垂落在后背的長發(fā)如同黑綢般亮麗,絲絲分明,她側(cè)對著白姬,只隱約看見半張婉約的輪廓,然僅是這遙遙一眼,卻令白姬怔立當場,呆若木雞。 眼里映照著女子忙碌的背影,心里的某一塊忽然毫無預料地塌陷了。 ☆、第68章 恨又相逢 白姬嘴唇微顫,想要發(fā)聲,喉頭卻似被人緊緊攥住一般干涸得發(fā)不出任何音節(jié),只能兩眼定定地望著前方,眼神留戀地投在女子婉約窈窕的背影,眼眶漸漸泛紅。 娘親—— 船行漸近,女子收了木漿,彎腰提起滿滿一籃嫩藕準備朝岸邊走去,忽地一陣風經(jīng)過,將她包發(fā)的帕子一下吹起,倏然朝河那邊飛去。 女子折身,伸手想要勾住那方布帕,奈何那風越吹越遠,載著帕子一路飄啊飄,倏然落在那畫舫的甲板之上。一時寂靜,而后響起腳步聲,一雙流云暗紋蟠龍黑靴出現(xiàn)在眼前。 來人躬身拾起那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