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是……” 完全看不分明上神在想什么,白姬訥訥閉上嘴,見太阿全無與她交談的意思,只好捧起茶杯專心致志地欣賞起周邊如夢似幻的風景來。 這時,太陽照下來,有銀晃晃的水光映入她眼簾。 白姬定睛一看,適才發(fā)現(xiàn)那亭下有流水潺潺而過,流經(jīng)桃林,形成一片小湖,湖水清澈,光可鑒人,水中倒映出連片的桃花像是一朵朵粉色的霧靄簇擁在一塊,如火如云。 她不禁一愣,來時分明是從路上實打?qū)嵶邅淼?,哪里來的湖??/br> 正想探頭看個究竟,未料一陣強風刮來,她側(cè)頭一避,卻見神劍梵天赫然停在自己面前,像是打量她一般,圍繞著她不停地轉(zhuǎn)圈。 一旁聽見太阿說道:“說吧,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終于要切入正題了! 白姬顧不得在她身邊打轉(zhuǎn)的神劍,連忙道:“上神,我今日來此,實在有一事相求。事關(guān)我朋友的性命,所以還請您無論如何施以援手,幫幫我!” 太阿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白姬深吸了口氣,繼續(xù)道:“我有一個朋友遭人所害,中了毒咒,如今性命堪憂,多方求救無門,遂有高人指點我來嵯峨殿向您求助?!?/br> “胡鬧?!碧⑤p擱茶盞,“我雖為戰(zhàn)神,卻對解咒術(shù)一無所知,他讓你來尋我,這豈非誤人子弟之舉么?人命關(guān)天,又豈能如此輕率?” “上神,是這樣的,一來這咒實在兇險,目前無人可解,二來是它與您……與您很有些淵源,所以那位高人才會出此下策,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與我有些淵源?”太阿斂眉,“你且仔細說來?!?/br> “這咒名為八苦,中咒之人將在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蘊苦中反復輪回,痛不可遏,并且無法得到解脫。”白姬想到先前百里變回幼童模樣,恐怕便是那生苦在作祟,后來頭發(fā)全白卻是應了那老苦,至于其他六苦,雖尚未在表象體現(xiàn)出來,恐怕亦在內(nèi)里折磨著他…… 想到他每日每夜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她心頭就像是懸著一把刀,不知何時跌落下來,將心剁得稀巴爛粉粉碎。 “上神——”她渴望又難掩急迫地看向太阿:“聽聞您悟道之境便是八苦,不知對此咒,可有甚么破解之術(shù)?。?!” 太阿沉吟片刻,繼而道:“解咒我是外行,若單論這八苦之境,倒算是小有勘破。既然事關(guān)你友人性命,我便勉力試一試吧?!?/br> 白姬目光一喜:“多謝上神!” 太阿頷首,忽而轉(zhuǎn)身,指尖一點指向那片開得正盛的桃林,問道:“你看這桃花美么?” 白姬雖然不明就里,仍是順著他的話答道:“美?!眳s美得很不真實。 “很好?!碧⑻?,忽地一拂袖,眼前驀地暗下來,霎時間,桃林,湖水全部煙消云散,二人面前唯有孤零零的一截山丘,映照著一輪孤月,以及暗淡的星辰。 他唇角輕掀,目光掠過白姬,問:“如今還美么?” 白姬:“……” 他側(cè)身站在夜空下,煢煢孑立:“你看我喜歡這桃花,便施了法術(shù)將它留在這里,只要法術(shù)在,這十里桃林湖光水色便不會有褪去的那一天,可它真實么?不,一旦法術(shù)破滅,這一切仍舊如那鏡花水月般抓不住摸不著,是空,是虛妄。” 太阿的聲線悠遠而沉靜,漆黑的夜,昏淡的月色越發(fā)襯得他眼眸亮若星辰,灼得白姬雙眼刺痛。 “其實,世間萬物,人也好,神仙也好,妖魔亦如是,你所煩擾的一切就像是先前那片湖水,以為它深不可測,以為踩進去就會墮入深淵,其實不然,這些都只是你自以為的表象而已。要想看清路的本來面貌,只有破除表象,跳出執(zhí)迷這一條道路而已?!?/br> 語落,眼前驀地大亮,白姬再度抬眸,她與太阿仍是對坐在這一方小亭之中,手捧茶盞,他從肩上拂下一朵嫩紅的花瓣,低眉淺笑的模樣真真像極了百里,她忽然覺得眼眶微澀,匆忙低下頭來。 “上神的意思是……”她不靈慧,亦不蠢笨,思忖片刻,便明白太阿字里行間想要表達的意思:“咒術(shù)的痛苦來源并非源于八苦,而是起于自身?” “不錯?!碧⒖此哪抗饫锪髀冻鲆环菪蕾p:“咒術(shù)本身并無多大殺傷力,但卻誘使并將這種執(zhí)念轉(zhuǎn)而化為束縛他自己的桎梏,執(zhí)念越深,對其自身的傷害便也越深。” “既如此,那上神可有解救之法?” 太阿搖頭:“有何辦法?念、乃思也,是對親人的思念,對故鄉(xiāng)、對所懷戀之人的牽念,有了牽掛才會不舍,有了不舍故而生執(zhí),產(chǎn)生不愿罷手的念頭。但若要徹底摒除這種執(zhí)念,只能將這些情感統(tǒng)統(tǒng)抹殺,如此一來豈非連此人活在世上的痕跡也一并消弭了呢?”他看著白姬,眼中浮動著悲憫憐惜的光輝,就像他先前看樹,看花,看這世間萬物一般,普愛眾生,卻又冷眼瞧著他們自生自滅,或許這便是神的處世之法,不插手,不干預,只在必要時刻推上一把,而究竟是死是活,這個選擇權(quán)還必須交還與你,讓你自己做決定。 “我想,那人定是你珍視愛重之人,你當真愿意采取這唯一的辦法么?” 太阿這雙眼里無欲無情,心如平鏡,正因如此,他才能勘破輪回,榮登大寶,而百里卻不能,因而如今白姬不知是該慶幸他困在這八苦執(zhí)念之中,內(nèi)心深處卻還尚存著一份屬于人的柔軟,還是期望他該與太阿一樣,如此,便可安然無恙地度過此次劫難? 她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 山河君坐在屏風前打著瞌睡,呼聲震耳欲聾,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頭。 “唔?!白姬回來了!?”他一下驚起,抬眸對上玄衣仙人一貫沒有表情的棺材臉,“原來是你……” 玄衣仙人看著山河君,眼里寫著nongnong的鄙視,“這時候你都能睡著?” 山河君扯了扯睡皺的衣襟,伸了個懶腰,滿臉倦意道:“白姬進去整整一夜,我也守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才闔眼,剛做上夢便被你吵醒了……”說著伸出爪子往玄衣仙人臉上撓去,“阿寂你還我美夢來!” “什么美夢?”玄衣仙人哪里能讓他如愿,身形一閃,如泥鰍般避開。 山河君sao擾他不成,頹然地坐回地上,悵然道:“我夢見太阿了?!?/br> 玄寂一針見血地指出:“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br> “可現(xiàn)在是白天了……” “那便是白日做夢。” “好好,”山河君擺擺手:“不過我先聲明我才沒那個閑工夫去日日悼念他,只是看著這面屏風,回想起我們昔日在天宮的日子了?!?/br> 玄寂的表情有一瞬的停滯,似乎亦回憶起那段揮斥方遒,把酒言歌的時光,他望著山河君,冷硬的線條柔和了幾分:“你想回來,現(xiàn)在也可以?!?/br> 山河君不屑道:“哪種地方回去作甚?有的那時間浪費,還不如在此地種種花,發(fā)發(fā)呆來得自在。” ☆、第90章 柳暗花明 玄寂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山河君又道:“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再見太阿一面,有時我望著這張屏風,明知他就在那頭,可進不去,只能眼巴巴地望了又望?!?/br> 他側(cè)頭,目光描繪著山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白色殿宇高出云表,嵯峨殿威盛一如從前,畫布顏色鮮艷如新,細筆勾勒的情景恍若昨日,然往事隔天遠,曾經(jīng)攜手同行齊頭并進的至交好友早已各奔東西。 真可謂是天涯有窮盡,相聚無從頭。 “對了,莫非是百里又有了甚么新的狀況?”山河君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玄寂在他身側(cè)聽了許久的牢sao,換做是往日哪里會有這么好的待遇,他受寵若驚道:“還是阿寂你心情好,想與我聊天?!” “……” “來來來,聊天我最在行了,聊什么呢?。俊?/br> 玄寂一指頭抵住山河君急不可耐湊過來的腦袋,冷冷回絕:“當然不是?!?/br> 這時,山河君眼尖,發(fā)現(xiàn)他衣襟處夾著一張明黃色的符咒,不禁伸手去碰:“這是——”就在指尖觸到那符咒邊緣的剎那,符咒忽然金光大迸,噌地竄上天去,它化作羽翼灑金的鳳凰在屋中盤旋了一圈,緩緩落在玄寂的肩頭。 山河君目光微滯,嘴巴微張,近乎目瞪口呆般地與玄寂對視。 玄寂和化作鳳凰的符咒則平靜地回望。 回過神來的山河君迸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吶喊:“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不等玄寂回答,他分外委屈道:“這不是太阿的符咒嗎?!為什么托付給你不給我!?為什么?!” 玄寂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來:“為什么?大抵是因為我酒后不會亂言罷?!?/br> “……” 山河君訥訥地閉上嘴,心底還是有些不情愿:“那不叫亂言,那叫酒后吐真言!況且,我哪有次次如此,分明十次里就只有九次做了點糊涂事兒罷了!” 玄寂一個眼風掃了過去:“譬如說,醉倒在凌霄寶殿前?” 山河君撇了撇嘴,小聲道:“那就只有一次……” 玄寂又是一個眼風:“譬如說,爬上嵯峨殿揭瓦?!” 山河君聲音越發(fā)低了下去并企圖岔開話題:“……過去的事休要再提,你怎么現(xiàn)在才把這張符咒拿出來,他給你用來作甚?” “你隨我來?!?/br> 玄寂與山河君一同走到百里門前,還沒推門,便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山河君退后半步,蹙眉:“怎么回事?”問的是玄寂,看的卻是那被冰棱錐刺密密麻麻遮蓋住的門板,“他在里頭鬧騰啥?” 玄寂從善如流道:“你自己進去看?!?/br> 語未落,大門轟然敞開,一道銀光如疾電般蛇形而出直逼二人門面而來,緊接著一道影子如鬼魅般穿梭而出,瑩白骨杖在他指尖翻轉(zhuǎn)之際放著森寒而又陰邃的冷光,倒映出一雙內(nèi)斂殺氣的鳳眸和飛揚四散的銀發(fā)。 二人分別錯開,玄寂彈指甩出一道法光破墻而入,隨后聽到山河君大聲叫道:“阿寂你輕點,敢情不是你家?。?!” 然而玄衣的仙人并未在意他的話,轉(zhuǎn)身便與百里纏斗起來。 山河君先是惋惜了一陣墻,隨即趴在墻角觀看戰(zhàn)況,他見百里連骨杖都祭了出來,心里暗叫不好,可見他雖恢復了功力,可神智已有半數(shù)被魔氣所吞沒,連忙大叫道:“阿寂,別傷他,把他弄暈!” 玄寂背身而立,微頷首,隨即掠身而起,在半空拋下無數(shù)淅淅瀝瀝如金粉狀的顆粒下來。 曼陀羅花粉……山河君忙不迭地摒氣,探頭見百里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地上,連忙對玄寂喊道:“你拋的劑量連一頭神獸都迷得暈,怎么他一點動靜也無?!” 玄寂瞥了他一眼,開始倒數(shù)計時:“十、九、八、七——”數(shù)到五的時候,百里轟然倒地。 山河君從墻角跳了出來,走到百里面前確定他暈死過去,這才拉起他一只胳膊,對玄寂道:“來來來,幫我把他抬到床上去?!?/br> 一番折騰,兩人望著躺在床上面容酷似太阿的百里,皆是一陣動容。 “這咒,該怎么用?” 玄寂挑了挑眉,拂開覆蓋在百里面上的頭發(fā),掌心攤開,肩頭鳳凰倏然變回符咒安靜地躺在他手中,他道:“就這么用?!?/br> 金色的符咒被猛然按壓在百里蒼白的額頭上。 霎時間,原本纏縛在他全身的青黑色咒文如同干涸地表般迅速皸裂開來,隨之而來,是濃稠烏黑的魔氣不間斷地從中涌現(xiàn),眼看便要覆蓋百里全身。這時,符咒忽然迸發(fā)出刺目的金光,金光不斷吸食吞噬著黑氣,更像是四散流淌的涓流一遍又一遍地填補他身上的縫隙,漸漸地,百里的臉色由青白慢慢浮現(xiàn)一絲血色,而身上的黑紋則漸漸消退下去,渾身籠罩在一片半朦朧的金光里頭,平靜而安詳。 山河君望著幾乎消耗殆盡的符咒,久久無語,直到玄寂推了他一把后才回過神來:“原、原來太阿早就算到這一切了?!” 玄寂搖頭:“我不清楚,這張咒他許多年前便交給了我。”直至昨日,他才意識到,或許可以試一試這張符,想不到,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竟成功了…… 山河君聞言抓狂地揉了揉頭發(fā):“那你早說?。≡缰绱宋冶悴挥脤准偷教⒛抢锶チ?!” 玄寂瞥了他一眼,語氣沒有絲毫愧疚:“抱歉,我沒想那么多?!?/br> “抱歉什么抱歉,白姬去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太阿那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心情好把她留個十天半個月的,百里醒過來老子拿什么去給他交差?。。?!” 玄寂漆黑的眼瞳里映出山河君出離憤怒的咆哮,微妙地帶起一絲淺淺的笑意,如風吹湖面,轉(zhuǎn)瞬即逝。 “這個話,你自己去對他說?!?/br> 山河君僵直身子,感覺有一束目光如有實質(zhì)般打在自己的背上。 該不會是—— 他遲疑地回過頭,看見百里正坐起身來,手支著額角,鳳眸從混沌轉(zhuǎn)為清明,凜凜的目光直射而來,唇畔卻露出和善可親的笑容,一寸寸放大,看得他渾身發(fā)毛。 “呀,百里君你醒啦!” 百里掏了掏耳朵,慢條斯理地問道:“神君,我方才是不是錯過什么了?依稀好像聽到您提到,白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