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藍的冷漠, 紅的鮮活。 像是靜脈與動脈的搭配理念, 憑空撞出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 畫廊內除地燈外, 再無任何多余的人工照明。 星球系地燈的光線偏暗調,湯倪在向杭生的耐心引領下, 感覺自己仿佛來到了另一方異世界。 她置身其中,仍不明覺厲。 左右兩面墻上依次吊掛著向杭生的原創(chuàng)畫作。沒有排列、沒有劃分、沒有規(guī)整分布,畫框的形狀尺寸也完全不統(tǒng)一, 繪制出不夠完美的破壞感。 他對待空間很隨意。 他對待自己的作品也很隨意。 畫作是有主題的。 藍墻是「愛」,紅墻是「巫毒與謀殺」。 至少對湯倪這種只能看個熱鬧的門外漢來講, 還算是友好。 藍墻上的掛畫理性而克制。 善幻的濕漉迷霧、靈幽的萬里深海、無境的宇宙時空, 看似冷漠的溫度下, 充盈著某種平和的仁慈與寬恕, 在一切現(xiàn)象與痕跡中, 疊嵌出愛情的冥想與共鳴。 紅墻上的掛畫濃烈而奔放。 殘缺的靈魂rou|體、撕裂的種族巫術、毀滅性的背叛謀殺, 盡是極具沖擊力的凝稠畫面感, 運用隱喻手筆管窺來自生活外力的褶皺,諷刺人性虛偽毒辣的厭世情緒。 雙側墻壁掛畫屬于完全割裂式的意象派畫風。一冷一熱,一喜一悲, 在有限的空間里延展出無限的情感輸出。 不過。 這些湯倪都看不太懂。 她看不懂迷霧跟愛情有什么聯(lián)系,深海藍和宇宙藍又有什么區(qū)別。 她看到的藍色就是藍色,紅色就是紅色。 在她眼里,一堆起起伏伏的線條色塊,被任性地交匯堆疊。她不能理解為什么身旁的行家們可以在此之中,輕易洞察出藝術造詣的深淺并加以分析。 她想著大概自己跟藝術的領域之間,隔有一道幾近跨越物種的巨大鴻溝。 在這時候。 向杭生驀然頓住腳步,輕輕拉住她的手腕: “jiejie,跟我來。” 湯倪疑惑偏頭,用生怕驚擾到他人的極小氣音問他:“去哪里?” 向杭生半垂眼尾,目光織纏在她臉上,琥珀色淺眸零落出通透清光,似月色跌碎在星河的脈絡里。 溫柔得迷離,赤誠得熱烈。 他挑挑眉,笑容微妙,手指握緊她幾分,語調神秘莫測,答非所問地說: “畫廊里光線太暗,jiejie要記得跟緊我。” 湯倪:“?” 她想說她沒有夜盲癥。 可沒來得及。 向杭生不由分說地拉起她,橫穿拱廊,游移過人群,七拐又八繞,全然不顧此刻為了他的畫作云集而來的一眾“金主們”。 湯倪步伐緊湊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自然覺察到眾人頻頻側目向他們的視線。 她想到好像從進畫廊到現(xiàn)在,身為主人的向杭生始終對“金主們”視而不見,全程都在陪同自己這個門外漢。 這會不會不太好? 湯倪稍稍遲疑步調,嘗試著從他手掌中抽離手腕,隱晦而委婉地勸他: “其實也不用一直陪著我啦,我可以自己逛的,你去陪你的客人們解說一下畫作之類——” “沒那個必要?!?/br> 得到的反應,是男子不入流的孤傲回答。 湯倪:“……” “我的客人會懂的。”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答案過于冷淡,他低頭笑了笑,轉過頭來看著她,將上一句話補充完整: “可我的特邀嘉賓不懂,所以我想來陪她解說,可以嗎?” 原來他看出來了啊。 就挺坦誠又倔強一弟弟。 湯倪思考幾秒,發(fā)現(xiàn)向杭生的話也不無道理。 在她盯著那些抽象畫發(fā)呆的期間里,紅藍墻上她所認為晦澀難懂的原創(chuàng)畫作已經(jīng)不知道成交了多少幅。 她的確是,最需要被解說的那一個。 “跟我走吧,jiejie?!?/br> 向杭生沒有等到她的回應,只好耐心地轉過身,微微彎腰,雙手慢慢搭在她的肩頭,語氣認真: “我保證接下來展示給你的東西,不會像剛才的畫作那樣無趣?!?/br> 他用只有兩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這是對此刻畫廊里的客人們保持的體面及尊重。 他用“無趣”來評價自己的作品,這是在湯倪面前決然放低的姿態(tài)。 ——他一向心甘俯首的姿態(tài)。 湯倪沉默了下,沒再堅持,跟隨他緩緩走進另一方黑色的密閉空間。 這里的靜謐囿于昏沉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甚至連地燈都吝嗇安排,大有被關在密室逃脫的最難關卡的困頓感。 即便沒有夜盲癥,可所見視野突然一下子墮墜入黑暗,摸不到邊際的空間搭建沉靜感,觸不著底線的維度交織失序感,二者感覺太過飽滿。 飽滿到令人發(fā)慌。 湯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聽不到向杭生的。 她會因此而不安,但素來習慣性披裹鎮(zhèn)定外衣的第一意識不允許她透露不安。 于是湯倪沒有出聲喊他,只是象征性清了清嗓子,意圖擾斷當下的沉靜和失序,以此奪取回幾分安全感。 當她音落—— 只聽“啪嗒”一聲,某種金屬開關被有力觸按下。 視覺感官在這一刻濺起波動。驚破沉靜,終結失序的黑暗,直到另一種色彩溜進視線范圍之中。 湯倪瞬即抬眼,面前是紋路黯淡的黑色墻體,長七米,寬四米。 后方光學儀器猝然投影過來一束光,打在墻上。 光暈擴散呈大橢圓形,色調自中心血紅向外暈染,至落日橙紅,至邊緣橘黃,散射出朦朧又華麗的虛幻。 仿似泅渡住傍晚的黃昏余暉。 細膩柔和的溫情氣息,醺醺然的致幻美感,傾盡放綻出類似神性的宗教美。 光影之下,一幅黑白色調的畫作逐漸清晰地展露出來。畫卷恰好與投影的光暈大小一致,被封存在透明的櫥窗里。 與暖色調的光色不同。 饒是湯倪這樣不懂畫的外行也看得出,畫作上的色調陰郁灰暗,筆觸粗獷野蠻,畫面輕重有序。 整張畫作支離起凋萎枯衰的視覺語言。 天空線條極度扭曲,星宿燃燒。 畫面中心,巫師佇立在高坡上,身披戰(zhàn)袍,手執(zhí)魔杖,指天祭法。 萬物糜爛,生靈潰敗。 荒野陳朽凄涼,篝火翻騰,水渠涸死;遍地彌留下尸骨殘骸的狼藉,剖心露肺的,皮rou開綻的,滿目瘡痍著。 如向杭生所言,這幅畫與之前紅藍墻上的意象畫很不同。 它很寫實。 所以畫的主題,湯倪看懂了。 這大抵是在遠古時期,某巫族部落舉行的一場祭祀儀式,可族長請來的巫師卻背叛全族。 是巫師,擅自發(fā)動了陰寡巫毒。 是巫師手里的魔杖,毫無人性可言地掠奪著畫中一切生物的生命。 湯倪不禁多留意了一眼那根魔杖。 在整張平面的黑白畫上,唯有魔杖頭的位置看起來像是立體的,呈淺紅棕色,她走近觀察,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并非是著色上去的顏料。 而是一顆真正的鉆石。 鉆石鑲嵌在櫥窗內的卡臺上,遠看便與整個畫作融為一體,上升成為點睛之筆,相互成就。 湯倪暗暗震驚。 就算再不懂畫也該明白,這般惡魔式的創(chuàng)作手筆,除了向杭生以外,再沒有誰可以駕馭地如此淋漓盡致。 ——他最喜歡精神自毀。 她轉身,目光穿透細霧似的光絡,游移向投影燈旁的男子。 向杭生還捧著大束鈴蘭花在懷里。 他斜斜地倚靠在燈架上,身形半隱在暗影中,額前碎發(fā)散亂又蓬松,稍稍遮蔽眉眼,鼻骨線條陰柔,襯得面容有幾分說不上的憂郁。 當接收到湯倪追尋而來的目光,他輕輕歪頭,似笑非笑地挑起眼尾,微微昂首,示意她繼續(xù)向后看。 湯倪不明所以地回頭望去。 下一秒,黃昏色的投影光暈已消逝無蹤,視野再度溺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