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坐在他身邊的導師無聲地沖他點點頭。 評委席上,一位評委也和身側(cè)的朋友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看見對方的眼中的驚訝。 竟然是這樣的華彩嗎。 此刻,坐在后臺聆聽著音樂的張琴韻突然朝著舞臺的方向轉(zhuǎn)過頭,這個華彩?是原創(chuàng)的華彩? 他忍不住站起身,向著舞臺的方向前進了兩步。 曾經(jīng),他也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用自己創(chuàng)作的華彩來取代曾經(jīng)的那些演奏家寫下得華彩樂譜。只是再三猶豫之后,終究不敢在這樣重要的舞臺上冒這樣大的風險。 那個半夏,用了他曾經(jīng)想過,卻不敢做的方式。 屬于自己心中的華彩,哪怕不如那些著名演奏家留下的精妙絕倫,但它必定能夠最完美地切合自己對整首協(xié)奏曲獨特的理解。 這樣無所顧忌地打破常規(guī),這樣肆無忌憚地在舞臺上表達自己的音樂。 “真正懂音樂的人,靠心和耳朵分辨別人音樂的好壞。而不是靠視頻和流言?!蹦莻€人曾經(jīng)這樣說過。 如今,她正在把她的音樂擺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心,是否又能公正地做出判斷? 張琴韻攥緊了身邊的拳頭。 舞臺上的少女飛舞著琴弓,面色有一點過度的蒼白,汗水順著臉頰不斷滴落。 流淌在舞臺上的音樂,蘊含著浪漫,美好。也有莊嚴,宏大。有著對命運的抗爭,也有堅強中流露出一絲隱隱的痛。 在那一瞬間,甚至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站在光束中年輕而纖瘦的女孩,仿佛和那位活在百年之前,孤高,倔強,痛苦,不屈于命運的音樂巨人產(chǎn)生了某種奇妙的聯(lián)系。 觀眾席上,十三歲的林玲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發(fā)現(xiàn)沾了一手的眼淚,“哎呀,我怎么聽哭了?!彼裏釡I盈眶地看著舞臺,“這個jiejie真是厲害,看來我還是驕傲了一點,前面還有一大段路需要追趕呢?!?/br> 坐在后臺的張琴韻閉上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仿佛在樂曲聲中,把這些年淤積于胸的那些自卑,不甘,怨恨都散了。 評委席上的傅正奇老先生眼睛越來越亮,布滿皺紋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如果不是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他幾乎要率先站起身來鼓掌。 坐在他身邊的姜臨卻不知為什么低下頭去,露出痛苦的神色,伸手捂住了自己漲紅的面孔。 曲終之時,現(xiàn)場掌聲連綿不絕,遲遲不斷。 身著白裙的女孩彎腰鞠躬,額頭的幾滴冷汗,打在舞臺的地板上。 ===== 音樂廳的后臺有幾間小小的休息室,從休息室出來的時候,如果不返回觀眾席而是往外走,就會穿過一段長長的樓梯間。 音樂廳內(nèi)的比賽還在繼續(xù)著。 此刻的樓梯間里,一位穿著灰色大衣的中年女士正在和張琴韻說話。 “好幾年,沒有這樣聽過你拉琴了。” “真得很棒,天籟之音。無論你第幾名,在我眼中都是絕對的冠軍。” 女人的聲音有點啞,低低地述說著。她幾乎按奈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邊拉著張琴韻的衣袖,一邊伸手抹掉眼角的淚水。 樓梯間的防火門被人推開,推門而出的是披上了外套的半夏,發(fā)現(xiàn)樓道里有人,她微微愣了愣。 那位穿著灰色大衣的中年女士在看見半夏出現(xiàn)的時候,便飛快地松開張廷韻的手臂。 半夏明明沒有多問,她卻有些慌張地主動解釋起來,“我,我是琴韻家里的阿姨。來給他送東西的。” 她低著頭,扯了扯裹在大衣外的圍巾,說完這句話勉強沖半夏笑笑,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在她身邊的男孩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阿韻?”女士局促地喊了一聲。 張琴韻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微微吸了口氣,開口說道,“這是我的母親?!?/br> “這是我mama,特意來看我演出?!彼D(zhuǎn)頭正視著門邊的半夏,一字一句地認真說,“她剛剛只是和你開玩笑。” 雖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當面對一位母親的時候,半夏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她羨慕每一個有母親的人,特別是在自己這樣疼痛又無力的時刻。 扶著樓梯的欄桿,半夏錯過這一對母子慢慢地往下走,一點一點走到劇院的后門。 推開那扇門,是一條車來車往的馬路。 或許是全情投入的比賽抽走了身體里所有的力量,在舞臺上忘記了的疼痛,此刻都變本加厲地襲來。 明明只要走出這扇門,穿過馬路上的天橋,就可以回到酒店休息。 但她的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發(fā)飄,全身疼得快要抽索起來,實在是一步也邁不動了,只得挨著臺階慢慢坐下,把冷汗淋淋的腦袋靠在冰冷的石墻上。 比賽已經(jīng)進行了一整天,太陽都到了快要下山的時候,紅彤彤的斜陽掛在高樓林立的天邊,橘紅的陽光斜斜照過來,披在身上,一點都不暖和。 “小蓮在這個時候跑去了哪里,”半夏胃里絞痛得一陣一陣地抽搐,汗水模糊了視線,她閉上眼睛,渾渾噩噩地想著,“這個時候,哪怕能有小蓮讓我抱一抱,也好一點啊?!?/br> “你怎么了?”一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坐在地上的半夏睜開被汗水糊住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見張琴韻的面孔。 “我mama說,你看起來不太舒服,讓我過來看一眼?!?/br> 半夏瞇著眼睛,勉強沖他擺擺手,“沒事,一點老毛病?!?/br> 這個人是怎么回事,他們不是剛剛還吵過架的嗎? “你父母有陪你來嗎?電話號碼給我,我?guī)湍愦蛞粋€?!睆埱夙嵢〕鍪謾C。 半夏沒有說話,只靠著墻壁搖搖頭,把眼睛閉上了,“我沒有父母?!?/br> 張琴韻突然想起自己錄下的那個視頻里,聽見的唯一句對話。 “你,你怎么這樣和我說話。你mama呢,我要見她一面?!?/br> “我母親她,六年前就已經(jīng)因病去世了。” 他握著手機,看著靠在墻邊的半夏。那個女孩臉上血色全無,微微皺著眉頭,冷汗浸透了黑色的發(fā)絲。 現(xiàn)在想想,她賽前的臉色就非常不好。是因為已經(jīng)發(fā)病了,所以才架著腳窩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說話。 帶著這樣的病痛登臺,卻演奏出那樣的琴聲。 張琴韻咬了咬牙,點開手機屏幕,蹲下身,當著半夏的面刪了那個視頻。 “視頻我刪了……”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自尊心最是要強,道歉的話在喉嚨里滾來又滾去,好不容易別別扭扭地擠了出來,“這事算,算我錯了,和你道個歉。” 最后一點橘紅的陽光從高樓的間隙中轉(zhuǎn)過來,披在半夏的肩頭。她裹著外套,站都站不起來,臉色白得和紙一樣。 哪怕是這樣,她還能從嘴角扯出一點有力沒氣地笑來,擺擺手,“那就翻篇了。” 從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這個女孩身上就帶著一股傲氣,又倔強又冷傲。 哪怕是病成這樣了,她依舊不愿露出軟弱的一面,沒有丟掉屬于她的那份驕傲。 張琴韻就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莫名軟了一塊,他沖著半夏伸出手,想要扶起她,“我送你去醫(yī)院吧?!?/br> 一只屬于男性的手臂從旁伸了過來,抓住他的手腕。 高樓間最后的一點點陽光照在那玉石般白皙而有力的胳膊上,看起來白得仿佛要發(fā)光了一般。 張琴韻轉(zhuǎn)過身,撞見一雙墨黑的瞳孔。 那瞳孔幽幽的,冷得像含了冰,被他盯著,就仿佛被那種會豎起瞳孔的冷血動物盯住了一般。 “不勞煩你了?!蹦莻€男人冷冷清清的聲音響起。 第50章 歸來 張琴韻在這一刻是極為吃驚的。 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男人并非一個無名之輩。相反地,他甚至是他們這一輩音樂學院學生中的傳奇人物——凌冬。 那位就讀榕城音樂學院,摘得了拉赫瑪尼諾夫國際鋼琴大賽桂冠的天才少年。 張琴韻幾乎從少年時期開始,就無數(shù)次地在電視,新聞,乃至一些自己參加的音樂活動上見過凌冬,那位一身光環(huán),鋼琴演奏得出神入化的同齡人。 傳說中凌冬性格冷漠,氣質(zhì)淡然。這會猛然一見,張琴韻驚覺得他除了冷淡之外,還顯得有一點兇。 那雙黑色的眼眸莫名讓他聯(lián)想到了那只蹲在半夏肩頭,豎著瞳孔瞪自己的冷血動物。 凌冬幾乎是不太客氣地抓住了張琴韻伸向半夏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 然后自己蹲下身去,把半夏背了起來。 為什么凌冬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懵住的張琴韻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就看見被凌冬背起的半夏在他的背上,低聲抱怨了一句,“你跑哪去了?” 他想要阻攔的手就停住了。 是了,他們兩都是榕音的學生,看模樣兩人絕對是一種十分熟悉的關(guān)系。至少比起自己這個陌生人好得多。 張琴韻只得后退了半步,眼看著凌冬背起半夏,小心地把后背的人托了托,確保她趴穩(wěn)了,方才邁開步伐,順著斜陽漸漸西沉的道路離開。 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溫柔,哪怕是眼瞎的人,也都看得見。 張琴韻心底,還來不及生根發(fā)芽的那一點微妙情緒,就被這一捧突如其來的凜凜冬雪給兜頭兜尾地澆滅了。 ===== 半夏感覺到有一個人把自己背了起來。她疼得冒冷汗,眼皮重得好像灌了鉛,努力地睜開一點,也只看見一個搖搖晃晃的世界,和一截晃動著的白色肌膚。 那人依稀穿著那套自己在酒店里見過的衣服,帶著一點淡淡的熟悉味道。 半夏就松了口氣,伸手攥緊了他的衣服,含含糊糊問了句,“你跑哪去了?” “再忍一會,我?guī)闳メt(yī)院。”小蓮的聲音和平時不太一樣。 沒有了那種神秘的低沉,聽起來清清冷冷的,像是冬天里的一片雪花。 半夏覺得自己很累,一句話也不想說,眼睛只看著那掛著晃動汗水的下顎。 心口好像有暖融融的東西流過。 小蓮的肩膀很寬,只是過于消瘦,后背的骨頭硌得人難受。 但這樣的地方卻讓虛弱的半夏覺得安心,仿佛在這個脊背上可以放心地卸下一切防備,真是狼狽,什么脆弱倒霉的模樣都被小蓮見到過了。 哭也在他面前,病也在他面前,自己好端端的形象都沒廢了,半夏在昏昏沉沉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