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禮物

    伊芙一直認(rèn)為，肢體上的接觸會帶來更近的距離。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在那一次的擁抱與依偎之后，伊芙隱隱感覺到拜蒙對她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更為微妙的變化。

    他們兩人相處的時間并不算多，甚至少得可憐。伊芙向來獨自呆在自己的房間里，作為重要的遺產(chǎn)，被層層侍從保護(hù)著；而拜蒙則忙于工作，為了準(zhǔn)備接下來的繼承儀式，執(zhí)政官必須負(fù)責(zé)邀請與魔王不合的十二位惡魔大公——盡管這十二位惡魔大公已經(jīng)被阿加雷斯殺得只剩下五個了。

    他們只會偶爾地見上一面，在空蕩蕩的走廊，或者在靜默的樓梯拐角處。拜蒙向來形單影只，而伊芙的身邊往往跟著瓦妮莎或者其他惡魔侍從，伊芙會像之前一樣對他露出溫和的微笑，拜蒙也會一如既往表現(xiàn)冷淡。

    可是，每當(dāng)伊芙似笑非笑地回過頭時，她總能看見對方那掩藏在黑色兜帽下的、隱秘的目光。拜蒙會一直站在原地，孤零零地注視著她，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

    相比起人類，惡魔對這場游戲的耐心明顯不足。

    拜蒙單方面地認(rèn)為他跟伊芙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改變，盡管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段微妙的關(guān)系，但他本能地拒絕了保管者與遺產(chǎn)、執(zhí)政官與王后這樣職責(zé)范圍內(nèi)的定義。

    他轉(zhuǎn)變了對待伊芙的態(tài)度、改變了注視她的目光，便固執(zhí)地要求伊芙也要做出一樣的回應(yīng)——溫和的微笑、順從的神情、禮節(jié)性的問好……這些都已經(jīng)無法再滿足他了。

    于是，拜蒙再一次走進(jìn)了伊芙的房間。他看著伊芙，整理思緒，問出了心里的困惑：“為什么不用那塊石頭聯(lián)系我？”

    “你不需要我了么？”拜蒙不解地問道。

    如果伊芙仍舊需要他，就會來找他，用輕柔的聲音請求他。人類的請求不難滿足，拜蒙想看見她那露出微笑的臉、快樂的神情，聽見她更加柔軟的聲音，說不定她會像之前一樣，伸出雙手抱住他。

    或許以人類的目光判斷，這是純粹的交換，但在惡魔看來，這是使關(guān)系親近的最好的方法。

    伊芙側(cè)著臉，一下一下地梳著自己的淡金色長發(fā)，在她的指間，長發(fā)猶如黃金一般流淌。

    “為什么會這樣想？”伊芙感受到了對方的某種迫切，她笑了起來，“我當(dāng)然需要啊?！?/br>
    拜蒙看了她一眼：“你說。”

    伊芙握住自己的頭發(fā)，想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我想去王宮的藏書室。拜蒙，我可以進(jìn)去么？”

    伊芙自然得到了應(yīng)允。

    據(jù)說很久之前那位來到舊域的人類大法師在這里留下了很多著作，但是沒人知道他是怎么離開舊域的——所有的記載里都只說了這位大法師是唯一一個成功進(jìn)入又離開舊域的人——所以，伊芙想，說不定大法師寫下的著作里會有離開這里的線索。

    抱著這樣的想法，伊芙進(jìn)入到王宮的藏書室，將那位人類法師的著作全都查找了一遍。

    那位法師名為艾倫·r·r·馬丁——伊芙覺得這絕對不是真名——在人類的世界里，他就已經(jīng)赫赫有名，原先艾倫只不過是一個資質(zhì)平平的法術(shù)學(xué)徒，但是當(dāng)他從舊域回來之后，便展現(xiàn)出了令人驚艷的法術(shù)天賦，成為了顯赫一時的大法師。

    盡管他擁有了無上的力量和名望，艾倫卻先后拒絕了主教跟皇帝陛下的邀請，孤身一人去各地游離，或者躲到荒無人煙的鄉(xiāng)下默默寫書，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到最后也無人知道他是怎樣去世的。

    雖然他自稱是神給他的磨煉使他變得強大，但伊芙卻覺得不對勁。

    伊芙猜測，或許是舊域的某樣?xùn)|西、他經(jīng)歷了什么事情才改變了他的體質(zhì)，讓他從資質(zhì)平平的學(xué)徒變成了后來人人仰慕的大法師。

    并且他的行徑也很奇怪，一個原本默默無聞的人，在獲得了名望、權(quán)力和財富后，會如此輕易地舍棄它們么？還是說，有什么別的原因逼迫他不得不選擇形單影只呢？

    伊芙越想越覺得奇怪，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她想知道的答案，大概就在那位名為艾倫的法師身上。

    伊芙背靠著書架，一邊捧著書，完完全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邊不自覺地捏緊胸前的龍牙吊墜。這是她的一個小習(xí)慣，她會下意識地用紅龍的牙齒刺痛她的手指，仿佛這樣就能讓她變得更加專注。

    她的小動作被拜蒙全然看在眼里。王宮的藏書室只允許身份尊貴的高階惡魔進(jìn)去，因此拜蒙必須陪伴在她身邊。

    拜蒙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你的項鏈?！?/br>
    伊芙抬起頭，歪了下腦袋：“？”

    “那只紅龍，”拜蒙聲音冷淡地詢問她，“為什么會把牙齒送給你?！?/br>
    伊芙慢悠悠地翻過書籍的一頁，她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道：“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了？”

    拜蒙：“你說過會告訴我你的一切?！?/br>
    “……好吧?！?/br>
    伊芙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語言，慢慢地，她抿了下柔軟的嘴唇，臉上流露出了一點羞怯的神情，看上去有點難為情。

    “其實，這顆牙齒是紅龍送給我的定情信物?！?/br>
    拜蒙皺了下眉頭：“定情信物？”

    伊芙解釋說：“就是精心挑選的紀(jì)念品，送給自己喜歡的人。送出定情信物就相當(dāng)于為對方呈上自己的心意，表達(dá)一心一意、絕不移情別戀的決心?！?/br>
    至于為什么會是紅龍的乳牙呢？

    事實上，每一條龍都擁有著一大筆財寶，紅龍也不例外。伊芙剛被擄進(jìn)紅龍的洞xue時，經(jīng)常看見的就是紅龍趴在黃金堆上睡覺、或者在上面一邊打滾一邊撒金幣的畫面。

    但是后來，所有的財寶都被他送走了。

    因為紅龍堅持著等價交換的原則。他將伊芙擄走的時候，往地上丟了一枚金幣，在他看來一枚金幣就是伊芙全部的價值；后來，他將自己囤積起來的所有財寶全都扔給了帝都的伯爵府邸，企圖從伊芙家人的手中將她交換過來。

    失去了財寶的紅龍只能送給她自己的乳牙。這代表著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的所有時光。

    ……

    拜蒙動了動嘴唇。如果伊芙此時能掀起他的黑色兜帽、露出那張一直被掩藏起來的臉，就能看見銀發(fā)惡魔的臉上露出了怎樣的疑惑不解的神情。

    最后，他重新盯著伊芙胸前的龍牙吊墜，說：“對你很重要么?！?/br>
    伊芙短暫地思考了一下。

    “當(dāng)然，”伊芙說，“它時刻提醒我應(yīng)該怎樣對待他人的心意?！?/br>
    拜蒙點了下頭，便不再有任何反應(yīng)了。

    伊芙輕輕地合上書，她朝拜蒙的方向走進(jìn)了一步。藏書室里的光線昏暗，燈光仿佛在她的臉上籠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油畫般的色彩，她湊近了拜蒙，輕柔的聲音在僻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清晰：“既然你知道我的事情……那么接下來，是不是可以輪到我了？”

    拜蒙垂下眼睛：“？”

    “就如同你想了解我一樣，”伊芙露出微笑，“我也想了解你?？梢悦矗俊?/br>
    拜蒙：“……”

    他點了點頭。

    “我能摸摸你的臉么？”

    伊芙好奇地詢問道：“我一直沒有見過你的臉。你老是把自己的臉藏起來，所以我猜你應(yīng)該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它。我不想冒犯到你，又實在是覺得好奇……我能摸一摸么？”

    拜蒙沒有說話，用行動回答了她。他微微低下頭，就像馴服的野獸主動將頭顱送到人的手中。

    伊芙伸出手，動作溫柔地摸到了對方的下巴，然后一路往上細(xì)細(xì)地?fù)崦?/br>
    他的皮膚光滑、細(xì)膩、毫無瑕疵，只是既堅硬又冰冷，伊芙摸到了他的下巴、嘴唇、鼻梁、顴骨、眉骨、額頭……慢慢地在心中拼湊起了一張介于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美麗的臉。

    最后，伊芙的手指停留在了拜蒙的嘴唇上。他的嘴唇很薄，唇色蒼白，看上去難以親近。

    伊芙饒有興趣地?fù)崦淖齑?，直到拜蒙張開嘴唇，問：“為什么一直撫摸這個地方?！?/br>
    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像是在親吻她的手指，只要稍稍一不注意，就會將她的指尖輕而易舉地含進(jìn)去。拜蒙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索性閉上了嘴，等待伊芙的回答。

    伊芙溫柔地說：“我想多摸一摸自己喜歡的地方。”

    拜蒙：“……”

    他眨了下眼睛，默許了對方的動作。

    伊芙覺得，惡魔這種生物搞不好比人類、比龍更加單純。

    一生下來就處于一個絕對封閉的環(huán)境，除了武力廝殺以外根本不會除此之外的其他博弈手段，越是強大的惡魔便越會疏于防范，一旦觸碰到他們從不設(shè)防的大腦和心臟，惡魔就會乖乖地低下頭、聽話得不得了。

    伊芙小心翼翼地掌控著和拜蒙之間的距離，對方白紙一般全無經(jīng)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步伐后面。

    直到過了一段時間，拜蒙無師自通、送給了她一件禮物。

    伊芙看著自己手中一條手鏈，這大概是一件骨制品。她端詳了一會兒，抬起頭看向拜蒙，好奇地問：“這是？”

    拜蒙注視著她，說：“我的決心?！?/br>
    伊芙：“……”

    哦，原來是定情信物。

    伊芙忽然有點想笑，她心情愉悅地摩挲著手鏈，輕聲說：“謝謝，我很喜歡……這是你特意買來送給我的么？”

    “我自己做的，”拜蒙語氣含蓄地說，“用我的指骨?！?/br>
    伊芙：“…………”

    啊這。

    伊芙目光復(fù)雜地看向那條手鏈，頓時感覺到了自己手中的沉重。

    拜蒙仔仔細(xì)細(xì)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我記得你說過，那條紅龍已經(jīng)死了。他真的死了么？”

    “對，”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么會提起這個，但伊芙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說，“的確已經(jīng)死了。”

    “怎么死的？”

    伊芙的臉上流露出了回憶的神色。

    “我記得好像是……哦，對了，是為了救我?！?/br>
    “因為那時候我中了劇毒，只有用紅龍的心臟才能治好。他為了救我，就——”

    說到這里，伊芙話鋒一轉(zhuǎn)，注意力重新落到了拜蒙的身上：“怎么了？你很感興趣么？”

    拜蒙搖了搖頭。

    “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自己動手?！彼穆曇舾抗庖粯永涞?，但在對伊芙說話的時候又足夠溫和，拜蒙平靜地說：“但現(xiàn)在看，好像不需要了。”

    第19章 品嘗

    伊芙做了一個夢。

    她又回到了十六歲的那一年，那個昏暗、陰森的洞窟，外面是高達(dá)數(shù)千米的斷壁懸崖，她像只籠中的小鳥一樣被困在了這里。

    洞窟里原本很多金燦燦的財寶，黃金和水晶上流淌著的瑰麗的光將整個陰森森的洞窟裝飾得無比奢華?？墒悄切┱滟F的財寶都被送走了，于是這個靠著黃金作為裝飾的洞窟瞬間被打回了原形，變得靜謐而可怕。

    伊芙站在原地，她垂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只滿是血痕跟傷口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腳踝，用力彎曲的指節(jié)上泛出無力的慘白。

    她光著腳，看見一大灘血液從身后蔓延，形成了一層淺淺的、猩紅色的積水。鮮血浸上她白皙小巧的雙腳，很快蓋住了薄薄的腳掌，隨后向前一直蔓延。

    年輕的紅龍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即便以龍類的眼光判斷他還十分年幼，但是他外表看上去已經(jīng)足夠高大、俊朗了。在從陰影里走出來的同時，他將自己的外表從紅龍蛻變成了人類，角、利爪和尖牙都消失了，強勁有力的后肢變成了肌rou緊繃的長腿，暗紅色的鱗片逐漸變成了赤裸的蜜色皮膚，他的頭骨也正在一點一點地產(chǎn)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