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薩短暫地思考了一會兒，臉上很快就浮現(xiàn)出了為難的神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西莉亞請求道：“那么在我回來之前，能麻煩你幫我照顧她一段時間么？她雙眼失明、行動不便，我不太放心留她一個人……”

    “事情結(jié)束后，我會立刻來接她的。”亞薩言辭誠懇地做出保證。

    伊芙側(cè)過臉，露出了有點微妙的神情。

    聞言，單方面崇敬愛慕著對方的西莉亞忍不住抿緊嘴唇，臉上的神色明顯難看了幾分，但她還是勉強答應(yīng)了下來：“……好的，既然是亞薩大人這么說的話?！?/br>
    “謝謝你，西莉亞。”

    亞薩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女神官的失落情緒一樣禮貌道謝。他將懷中的伊芙放在庭院的長椅上，認(rèn)真叮囑了她幾句，無非是告訴她自己很快就會回來，請不要擔(dān)心。

    臨走之前，亞薩似乎注意到了什么，還體貼細(xì)心地替伊芙整理了一下稍顯凌亂的長發(fā)。

    在一旁看著的西莉亞徹徹底底地黑了臉。

    等亞薩離開之后，西莉亞才露出一副完全無法忍受的表情。她陰沉著臉，上前一步，毫不客氣地拽住伊芙的手腕——西莉亞原本只想打算使上讓對方感到禁錮的力氣，但她顯然低估了伊芙的柔弱。

    幾乎是被西莉亞掐住手腕的一瞬間，伊芙就不自覺地張開嘴，小聲吸氣，看上去一副疼痛的模樣。

    西莉亞先是一愣，隨后面無表情地逼近她，盯著伊芙那張柔弱可憐的臉，居高臨下地說：“喂，你真的瞎了么？腿也瘸了？”

    “還是說只是在故意裝可憐呢？”

    第53章 單純   人類都很單純

    伊芙：“……”

    伊芙：“？”

    聽見對方用如此毫不留情的話語奚落自己，伊芙眨眨眼睛，仿佛刻意迎合西莉亞一般，臉上流露出了對方所認(rèn)為的那種可憐兮兮、惹人憐愛的神情。

    “裝可憐？那倒是沒有，”伊芙笑了一下，語氣自然地說，“我本來就很可憐啊，西莉亞小姐。如果可以的話，請你憐惜一下我吧?！?/br>
    被人莫名諷刺之后，伊芙完全沒有生氣的跡象，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

    見她這副模樣，西莉亞原本還有很多惡毒辛辣的話正憋在肚子里，現(xiàn)在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樣使不出勁，惡狠狠地盯了她半天，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片刻后，西莉亞松了手，冷冰冰地諷刺道：“正因為像你這種自以為可憐的人實在太多了，亞薩大人才會一天到晚被無聊的事情纏住。就算是利用同情心，也應(yīng)該有個限度吧！”

    伊芙關(guān)注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她思考了一下，對西莉亞露出微笑，直白地說：“哦，你喜歡亞薩先生？”

    西莉亞：“?。?！”

    西莉亞瞬間漲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駁道：“你、你在說什么呢？！怎么可能！我只是、我只是單純地仰慕亞薩大人而已！不要用那種低俗下流的凡人欲望衡量我對亞薩大人的感情！”

    伊芙眨眨眼睛，仿佛沒有察覺到對方的窘迫一般，繼續(xù)說：“可你現(xiàn)在，不是在嫉妒我么？”

    西莉亞氣急敗壞：“有什么好嫉妒你的！我只不過是認(rèn)為亞薩大人把時間浪費在你們這種人身上實在是太不值得了！”

    “仗著自己有幾分可憐就得寸進尺，亞薩大人品性溫和為人親切，不懂得拒絕人罷了。如果真的產(chǎn)生了什么不該有的想法，那就太可笑了！”

    伊芙“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隨后自言自語道：“為人親切、不懂得拒絕人啊……”

    “……喂，你在打什么鬼主意？”西莉亞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警惕了起來。

    伊芙平靜地回答說：“哦，其實也沒什么……謝謝你的提醒，我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亞薩先生是不會拒絕人的類型，那么我想對他做的事情可就簡單多了?！?/br>
    西莉亞：“!!!”

    西莉亞氣得要死，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憤憤道：“可惡！壞女人！”

    “噗，”伊芙終于忍不住笑了，輕聲道，“開玩笑的……看來你真的很仰慕亞薩先生啊?！?/br>
    西莉亞抿著嘴唇，沒有放下對伊芙的半點戒心，說：“那是當(dāng)然，因為亞薩大人是完美的?！?/br>
    聽她這么說，伊芙稍稍偏過臉，她那雙毫無光澤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顯現(xiàn)出一種攝人心魂的吸引力。

    伊芙好奇：“……哦？是這樣么？”

    西莉亞一臉不高興地皺著眉頭，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嗯……”伊芙露出了略微思考的神情，隨后委婉地說，“我只是覺得，有時候沒有眼睛或許會比擁有眼睛看見更多的東西。”

    西莉亞一頭霧水：“？？？”

    伊芙眨眨眼睛，不說話了，只是安安靜靜地用沒有焦距的雙眼望著西莉亞。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西莉亞察覺到了一絲奇怪，她好幾次欲言又止，看上去一副很想向伊芙詢問些什么的模樣，但礙于一些奇奇怪怪的面子不肯主動開口。

    這個時候，伊芙順其自然地說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問我？沒關(guān)系，你可以直接開口。”

    聞言，西莉亞一副見到鬼的表情，忍不住說：“你怎么知道的？不對，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見么？”

    伊芙耐心地解釋道：“你的呼吸聲變了。人在疑惑的時候，呼吸的聲音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這一點我還是多多少少知道的。因為眼睛看不見，所以反而會更在意一些不重要的事情?！?/br>
    “……啊？真的么？不可能吧？呼吸的變化怎么可能聽得出來？”

    伊芙點點頭：“對，所以我是騙你的?！?/br>
    西莉亞：“？？？”

    “不過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問的問題……唔，我叫伊芙，前不久剛被神殿從通緝犯夏維爾的手中救下來，眼睛跟腿是在那之前受的傷，現(xiàn)在正在接受亞薩先生的治療。所以請你放心，我并不是什么奇怪或者別有居心的人?！?/br>
    西莉亞：“……”

    “亞薩先生是一位很盡責(zé)的醫(yī)師，跟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我治療，托他的福，我的身體好了很多，只是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走路和看見東西。我跟亞薩先生的接觸僅限于治病而已，這一點也請你放心?！?/br>
    西莉亞：“……”

    “哦對了，雖然亞薩先生對我非常親切溫柔，我也十分感謝他，不過到現(xiàn)在為止我對他的感覺還沒有超出病人看待醫(yī)生的范疇。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你不用這么警惕?！?/br>
    西莉亞：“……”

    西莉亞這一次是真的覺得自己見到鬼了。

    雙眼失明的伊芙當(dāng)然不可能看見西莉亞此時此刻的表情，但這并不妨礙她再一次做出準(zhǔn)確無誤的猜測。伊芙摸著下巴，臉上浮現(xiàn)出稍加思索的神色，說：“很奇怪為什么我能猜到你全部的想法？嗯……這當(dāng)然是因為你太單純了?！?/br>
    “不，不對?！闭f到這里，伊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搖著頭糾正了自己的說法，輕描淡寫地開口道：“倒不如說是所有的人類都很單純。”

    伊芙非常懂得察言觀色。

    她往往會在言語交談中注意到對方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細(xì)節(jié)、語調(diào)的停頓起伏、神情的細(xì)微變化，然后揣測對方的心理跟情感，最后順其自然地說出恰到好處的話來恭維、迎合對方，因此她總是很容易得到對方的好感。

    這種技巧是她在修道院時領(lǐng)悟得來。在那時，剛被母親丟到修道院的伊芙被認(rèn)為道德敗壞、品行不佳，需要被矯正，因此吃了很多苦頭、被關(guān)了不少禁閉。

    修道院就是這樣的地方，無聊、枯燥、死板、嚴(yán)苛，教習(xí)嬤嬤們時時刻刻拿著戒尺準(zhǔn)備教訓(xùn)品行不端的學(xué)生，一點一滴地剔除掉與規(guī)范不相符合的部分，每天的言語跟行動都有固定嚴(yán)謹(jǐn)?shù)囊?，只能做被允許做的事情、只能說被允許說的話。

    從床上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開始，單人房間的天花板上所銘刻的【眾神無處不在，眾神注視著你】便映入眼簾，隨后，死氣沉沉的一天便開始了。

    不過，當(dāng)伊芙慢慢讀懂了教習(xí)嬤嬤們的好惡，刻意往對方所期望的方向表現(xiàn)出一言一行，成為了所謂馴順的成品之后，她在修道院的生活就逐漸如魚得水了起來——

    “距離亞薩先生回來應(yīng)該還有一段時間?！?/br>
    伊芙一邊這么說著，一邊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一小片空位，親切地邀請西莉亞：“來，坐到我的身邊。”

    “我喜歡和單純的人待在一起。”伊芙笑著說。

    不知道為什么，西莉亞鬼使神差地順從了伊芙的心意，像一只被她隨手用廉價的零食招引過去的貓一樣坐在了伊芙的身邊——這真是太奇怪了，西莉亞回過神來，糊里糊涂地想著：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伊芙雙眼失明，身體虛弱，孱弱到無法行走，說話的聲音又輕又柔，一副既美麗又脆弱、讓人忍不住心生同情的模樣——但是西莉亞卻完全沒有可憐伊芙的想法，反而神色有些拘謹(jǐn)?shù)刈谒纳磉?，手指微微蜷縮地放在膝蓋上。

    她甚至下意識地感到了一絲緊張。

    這種場面似曾相識，西莉亞恍惚中回憶起以前同亞薩大人交談時，她也有過相類似的感覺——明明對方態(tài)度溫和、聲音親切，舉止跟禮節(jié)無一不完美，但她仍舊無法抑制地產(chǎn)生一種距離感，不知不覺中開始緊張不安、小心翼翼地仰望著對方。亞薩表現(xiàn)得越是完美，她就越是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大概是察覺到了西莉亞有些走神，伊芙側(cè)過臉，語氣平靜地提醒道：“西莉亞小姐，你在聽我說話么？”

    伊芙的聲音跟記憶中亞薩的聲音正好重疊在一起，西莉亞如夢初醒，呆呆地轉(zhuǎn)過頭看著對方：“……什么？”

    伊芙目光暗淡，她已經(jīng)失明的眼睛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細(xì)細(xì)灰塵的鉆石?？闪钗骼騺喐械疆悩拥氖?，就算明知道對方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的心中仍然升起了“她在盯著我看，快要把我看穿了”的毛骨悚然的錯覺。

    伊芙就是拿這種失明的雙眼與西莉亞對視，然后輕聲細(xì)語地說：“不要害怕，就算我再怎么聰明，也不可能輕易地看穿人的內(nèi)心到底在想些什么?！?/br>
    西莉亞：“……”

    這時候西莉亞才察覺到，眼前這個名叫伊芙的女人跟亞薩是不同的。

    她身上帶著一股壓迫感……就像潮水一樣，起初只是淺淺地蓋住腳背，然后漫過膝蓋，漸漸升到胸前，到最后將人完全淹沒的時候就再也來不及了。

    比如現(xiàn)在，伊芙就用潮水一般的目光望著她，緊接著向她靠近，輕聲請求道：

    “我覺得有些冷……你可以握住我的手么，西莉亞？”

    *

    “你的心情似乎很好?！?/br>
    “……是因為交到新朋友了么？”

    亞薩垂下目光，認(rèn)真端詳著伊芙臉上的神情。他站在伊芙的身側(cè)，一下一下地為她梳理著頭發(fā)，他的動作、態(tài)度都十分自然，甚至沒有留有讓人拒絕的余地。亞薩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行為舉止有什么不妥。

    伊芙倒是很樂意讓他為自己效勞，盡管喝下人類的血之后，她的身體情況有所舒緩，但仍舊會常常感到疲憊。

    伊芙回答說：“因為西莉亞很可愛……她似乎非常仰慕你，你知道這一點么？”

    “我知道。她是個很單純的女孩，所有的情緒都會寫在臉上，”亞薩聲音溫和，“我也非常感謝她?！?/br>
    片刻后，亞薩再一次為她端來了藥汁，遞到伊芙的唇邊。

    伊芙抬起雙手，剛準(zhǔn)備將藥汁接過來，卻被對方輕巧地躲開了。

    “就這樣喝下去吧。”亞薩溫聲說。他親手端著藥汁，喂到伊芙的嘴邊，示意伊芙就這樣張開嘴唇，就著他的手將藥汁——或者說自己的鮮血——喝下去。

    伊芙：“……”

    伊芙一言不發(fā)，張開嘴唇，默默地將“藥汁”喝了下去。

    亞薩一邊看著她喝下血液，一邊慢慢地說道：“教宗向我詢問了關(guān)于你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教宗對你似乎有著非常重的戒心?！?/br>
    伊芙頓了一下。

    亞薩立刻善解人意地安撫她：“不過請放心，我什么都沒有告訴他……不管是你的事情，還是你跟惡魔之間的關(guān)系。”

    見她像上一次一樣喝光了鮮血，亞薩再次細(xì)心地為她擦去唇邊的血漬——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戴上象征著與凡人、世俗隔絕的白色手套，冰冷的手指貼在了她的嘴唇上。

    “你可以安心地留在這里。”

    亞薩用能使人輕而產(chǎn)生信賴感的聲音開口說：“我會處理好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