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伊芙弦外之意的西莉亞立刻生氣了：“喂！”

    伊芙笑著說：“抱歉，只是開個玩笑而已，請不要生氣?！?/br>
    “……該生氣的不是我，而是你才對！”西莉亞用恨鐵不成鋼的聲音說，“不管是上次的我也好，還是這次也好，既然都被那么說了，那就好歹有點反應(yīng)吧？你都不會生氣么？”

    聞言，伊芙很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下。

    伊芙摸著下巴，抬起那雙即使失去光澤也美麗無比的眼睛，反問道：“你會討厭蒼蠅么？”

    西莉亞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伊芙自顧自地繼續(xù)說：“我倒是不討厭蒼蠅，雖然聲音很吵，但我并不討厭，所以不會生氣?！?/br>
    西莉亞皺著眉頭，過了半天才小聲嘀咕道：“搞不懂你在說些什么……凈是些奇奇怪怪的話。”

    伊芙只是微笑。

    交流會進(jìn)行了大半，輪到某位年輕女神官發(fā)言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異樣的狀況——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存心使她難堪，不僅在她說話的時候大聲議論、做自己的事情，甚至還明目張膽地問她在勾引男人方面做了哪些功課，即使是比她低很多級別的修道院學(xué)徒看上去也對這位女神官沒有絲毫尊重。

    女神官只能沉默著接受大家的嘲弄。

    伊芙有些疑惑，用目光無聲地詢問身邊的西莉亞。

    “她之前跟亞薩大人走得太近了，”西莉亞聲音冷淡地解釋說，“明明亞薩大人只是好心又親切而已，但她卻自作多情，像亞薩大人是她一個人的一樣百般糾纏，還警告其他人不準(zhǔn)隨意接近……最后不僅被狠狠拒絕了，還擔(dān)上了勾引圣子的罪名差點被逐出神殿，像個小丑似的?！?/br>
    “完美的圣子怎么會跟這種人沾上關(guān)系呢，”西莉亞氣憤地說，“能不能腦子清醒點啊，白癡！”

    伊芙：“……”

    伊芙出于好心地提醒她：“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完美的?！?/br>
    西莉亞：“？”

    “一旦承認(rèn)對方的完美，就會羞恥于自己的缺陷、不足與卑劣，”伊芙平靜地說，“不平等與支配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很危險哦，西莉亞小姐?！?/br>
    西莉亞：“？？”

    西莉亞一頭霧水：“你又在說些什么啊……”

    “不明白么？”伊芙笑了起來，并沒有刻意地解釋，只是說，“嗯……沒關(guān)系，不明白也是一件好事?！?/br>
    這場故意戲弄人的鬧劇終于在修道院嬤嬤的制止下結(jié)束了，神官們?nèi)齼蓛傻亟Y(jié)伴離開，西莉亞拒絕了好友的邀請，跟孤零零的伊芙一同坐在最后徹底空無一人的教堂里。

    這倒不是因為她們的關(guān)系有多么親近……西莉亞懷著一點點小心思——伊芙一向是由亞薩親自照顧的，在這里多留一會兒，說不定就能見到那位圣子一面。

    就在此時，伊芙忽然開口說：“原來雙眼失明是一件這么不方便的事情……我熟悉西莉亞小姐的聲音，卻完全不認(rèn)識西莉亞小姐的樣貌。西莉亞小姐會是什么樣子呢？”

    “……普通人的長相而已?！蔽骼騺啿恢罏槭裁磳Ψ綍蝗徽f起這個，語氣不咸不淡地應(yīng)付道。

    伊芙請求道：“那我可以摸一摸么？西莉亞小姐的臉。”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了雙手，表情無害、聲音真誠，仿佛只是單純地好奇西莉亞的長相而已。

    西莉亞勉為其難地滿足了伊芙的好奇心，仍憑對方的手指細(xì)細(xì)地拂過自己的額頭、眉骨、眼眶、顴骨、鼻梁和下頜。伊芙臉上的表情十分專注，仿佛就算是這樣被她簡簡單單地注視著，就能變成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

    伊芙不輕不重地?fù)崦骼騺喨彳浀亩牵χQ贊說：“真是一位美麗的小姐，不能親眼看見真是太可惜了?！?/br>
    “……你認(rèn)真的么？”西莉亞臉頰漲紅，忍不住說，“明明就很普通……不好意思，如果你親眼看見很快就會失望了?！?/br>
    伊芙：“怎么會呢？西莉亞小姐應(yīng)該對自己更加自信一點。”

    西莉亞冷淡地說：“我只是非常清醒而已……話說，你摸夠了沒有？能結(jié)束了么？”

    伊芙笑了一下：“還沒有，可以繼續(xù)么？”

    西莉亞張了張嘴，只好說：“……隨便你吧?！?/br>
    “西莉亞小姐的皮膚好光滑啊?！?/br>
    “……”

    “是上挑類型的眼角誒，真可愛。鼻梁比一般女孩子的高挺一些……嘴唇倒是更薄，啊，話說西莉亞小姐接過吻么？”

    “……你在說些什么?。?！”

    “開個玩笑而已，很在意么？”

    “這不是在意不在意的問題！等一下……喂！你在摸哪里?。?！快停下來！”

    這個時候，伊芙聽見了一陣不易察覺的腳步聲，于是停下了故意捉弄西莉亞的動作，而后者故作兇狠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

    亞薩沉默地看了看突然變得興致缺缺的伊芙，又看了看滿臉通紅的西莉亞。

    他抿了下嘴唇，試圖露出和往常一樣溫和的微笑，不過并不如愿，他只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么冷淡：“打擾到你們了么？”

    西莉亞有點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說：“不、那個！完全沒有……不對，應(yīng)該怎么說呢……其實——”

    亞薩徹徹底底地?zé)o視了還在說話的西莉亞。

    他徑直走到伊芙的面前，握住了她那雙方才還在撫摸其他人的長發(fā)、臉頰、肌膚的雙手，如同緊握著韁繩一般，將其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西莉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她有點難堪地撇過臉。

    “你的母親派來了使者，”亞薩說，“要去見他么？”

    伊芙露出了微笑，她點了下頭，看起來模樣乖巧地應(yīng)道：“好啊?！?/br>
    在這個世界里，伊芙的母親是一個極端自私自利、利欲熏心、不停追逐自己欲望的女人。對于她而言，伊芙只有在有價值并且能夠掌控的時候，才是她用得順手的工具，而在其他情況下，伊芙可能只是一個偶爾才會想起來，并且要花幾分鐘才能記起名字的陌生人。

    使者傳達(dá)的訊息也很簡單。

    “拿出你對付那條龍的手段來侍奉圣子。他能帶給我們的，會比那條龍多一千倍?！?/br>
    大概就是這么一句話。

    那條頭腦簡單的龍，為了將她從母親那里交換過來，可是把從第一天飛行開始劫掠、積累起來的財富都送了出去。數(shù)之不盡的黃金跟寶石壘成了山丘，淹沒了整個伯爵府邸——想要比這多一千倍的東西，那個女人到底是有多貪婪??？

    伊芙?jīng)]有對人類的感情抱有多大的期待。

    這世界上有疼愛子女的母親，當(dāng)然也會存在對子女無情的母親；嚴(yán)厲又慈愛的父親是存在的，但是那種下流、垃圾一般的父親也是有的。

    人類的感情單純至極，只要稍加引誘就會產(chǎn)生好感、憐惜、疼愛，只要稍作試探，令人歡喜不已的美妙情感就會驟然轉(zhuǎn)化為惡毒、詛咒、奚落、偏執(zhí)跟互相傷害——說到底，人類的感情其實是最脆弱的東西。

    “亞薩先生，你之前說可以安排我跟夏維爾見一面。”伊芙忽然說道。

    她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聲音卻很輕，有種別樣的溫柔：“我想見他。我可以見他么？”

    第56章 受刑   屆時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能后悔……

    伊芙被亞薩牽引著，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階梯。伊芙一手被亞薩牽在掌心中，一手?jǐn)v扶著墻壁。

    墻壁濕而冷，像是生長著見不得光的青苔。伊芙一邊聽著亞薩對她的輕聲叮囑，一邊緩慢而小心地行走著。

    越往地牢深處走，越能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寒冷。伊芙聽見了許多低沉的、壓抑的、相互交織在一起的聲音，密密麻麻地重疊在一起，像從四面八方涌來的螞蟻一般。她仔細(xì)地聽了聽，發(fā)現(xiàn)這些聲音不約而同地念誦著神殿的戒律。

    過了一段時間，亞薩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

    “已經(jīng)到了?！?/br>
    亞薩說：“這里是神殿地牢中最深處的地方。”

    “六天之后夏維爾閣下就會被處以斬首之刑，按照戒律，在斬首之前他必須經(jīng)歷為期七天的rou刑，今天是第一天?！?/br>
    亞薩緩慢地陳述道，他的雙眼直直地盯向漆黑的囚牢里面，將里面的景象全都納入眼底之后再面不改色地移開目光。他看向伊芙的側(cè)臉，斟酌了一番才對她說：“我在想，或許一雙失明的眼睛也有著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就比如現(xiàn)在，夏維爾閣下的模樣……實在不適合被一位女士看見。”

    伊芙笑了一下：“是么？那真是遺憾，其實我還真想親眼看一看?！?/br>
    亞薩善解人意地提議：“需要留給你們一點獨處的時間么？這可能也是最后的時間了?！?/br>
    伊芙禮貌地回答道：“謝謝。請放心，時間不會太長?！?/br>
    視線的漆黑會讓聽覺更加靈敏，伊芙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之后才有所動作——她抬起了美麗的臉龐，地牢的最深處沒有明亮的光，有的只是殘存的油燈，因此她大半張臉龐都隱沒在了陰影之中。

    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她的嗅覺跟味覺都有所恢復(fù)——當(dāng)然還是很遲鈍——但眼睛依舊什么都看不見。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用這一雙眼睛看向了更深幽、更黑暗的地方，直至與另一道目光相對。

    伊芙說：“真是好久不見了，夏維爾……不對，不能這么說，畢竟我也沒有真正地‘看見’。過得還好么？”

    對方沉默。

    “都已經(jīng)到這個地方來了，肯定跟‘過得好’搭不上邊吧……那我再換一種說法好了，”伊芙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她摸著下巴想了想，說，“如果你還活著的話，就發(fā)出一點聲音讓我知道吧。隨便什么聲音都行。”

    片刻之后，伊芙終于聽見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蟾攀潜涞蔫F鏈碰撞著堅硬的地面。

    伊芙便循著這個聲音走了過去。

    夏維爾被鎖在一個狹窄的鐵籠里面，他傷痕累累、滿是血污的身體被套上層層枷鎖，被固定成罪人懺悔的姿勢，他的琵琶骨被鐵索穿透，腳踝和膝蓋都分別被用鐵鉤刺穿、固定。他脫臼了的雙手被反銬在身后，手腕上的枷鎖連接著脖子上的項圈，如果他膽敢任何輕舉妄動或者稍有不慎，項圈上的毒刺就會沒入他的喉嚨，頃刻間取走他的性命。

    伊芙抱著膝蓋，蹲在關(guān)押著夏維爾的鐵籠面前。她看不見此時此刻對方凄慘的模樣，但她能聞到血腥味，而且作為神官，她對神殿用來懲治異端的手段再熟悉不過了。

    “為什么不說話？”伊芙輕聲問。

    她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對方的聲音，于是便少見地愣了一下。伊芙想到了什么，抬起手、伸過去，穿過鐵籠的縫隙，慢慢摸索著碰到了夏維爾干裂的嘴唇。

    伊芙一邊撫摸著他的嘴唇，一邊說：“把嘴張開?！?/br>
    夏維爾顯得有些猶豫，但最后他依舊沒有違背伊芙的話，順從她的心意，張開了嘴。于是伊芙摸到了他被絞斷的半截舌頭。

    伊芙：“……”

    伊芙面不改色地說：“啊，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來了，割掉異端與罪犯的舌頭也是刑罰之一，意為不容謊言與狡辯。言語的權(quán)力生于眾神，最后也歸于眾神?！?/br>
    “不過沒關(guān)系?！?/br>
    伊芙將柔軟的手指貼在對方干燥的嘴唇上，用非常溫柔的聲音開口道：“你可以這樣說，我聽得懂。”

    夏維爾沉默而專注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十分緩慢地動了動嘴唇，想盡可能地讓她明白、讓她懂。

    【你的身體好了么？】

    “……嗅覺跟味覺都慢慢恢復(fù)了，但眼睛暫時還看不見。身體比之前好了很多，至少有了最基本的力氣，也可以自己走路。”伊芙回答說。

    伊芙等待了片刻，發(fā)現(xiàn)對方不再動作了，好奇地問：“然后呢？還有什么想說的么？”

    夏維爾搖了搖頭，嘴唇貼著她的手指，一張一合地摩擦著她的皮膚。

    【已經(jīng)足夠了?！?/br>
    夏維爾停頓了一會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比之前更加認(rèn)真地、無聲地對她說：

    【伊芙，不要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