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靜靜地看著身前折疊桌木質(zhì)的桌面，那里油光可鑒，桌面中心映照著二人頭頂那盞慘白的鎢絲燈，不知道?是不是路鳴的錯覺，她竟看到，竟看到布魯?shù)难壑虚W著淚。

    “死了。”他?驀然出聲?，回答是簡短的兩個字。

    “死……死了？！”路鳴心下一驚，“誰死了？”

    陳浩南參軍去了，小光在?讀城市管理，布魯為了自己的廚師夢想選擇了新東方，他?們不是都很年輕嗎？他?們不是都會有光明的未來嗎？怎么會突然就死了？！

    “都死了，兩個，兩個都死了?！辈剪斘宋亲?，也不管手臂上有沒有沾到燒烤調(diào)料，隨意?地就拿來擦了一把眼淚。

    “喂！老?板！再來兩串腰子！多來點辣椒！”二人的桌子旁，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對布魯大喊。

    布魯咽了咽口水，“對不起老?板，今晚提前打烊了！這一頓當(dāng)我請你們的！”

    縱使忍的辛苦，布魯?shù)脑捯糁羞€是帶上了幾絲揮之不去的哭腔，叫對方一聽?就愣了神?。

    “內(nèi)……內(nèi)啥……這樣啊……”那人與自己周圍的朋友們對視了一眼，隨即就把他?們桌上的一瓶啤酒遞給了布魯。

    “得，提前打烊是吧！那咱們兄弟幾個就先走了，下次再來光顧你生意?。”

    見?對方要走，布魯連忙拿著那瓶啤酒追了上去，“老?板你們啤酒……”“害，小伙子，俺們知道?生意?難做，別難過哈！”還是剛剛那位大哥，他?闊氣地拍了拍布魯?shù)募绨?，把啤酒重新推回了?的懷里。

    “這瓶酒就當(dāng)哥幾個送你的，小老?弟，你可千萬不能被困難打倒啊，無論遇到什么事，你都得要支棱起來??！要相信明天會更好??！”

    “好……”布魯點了點頭，“謝謝你們。”

    他?抱著一瓶啤酒，走回了路鳴正對面的座位。

    “嘭”地一聲?，他?猛然用桌角撬開了這瓶啤酒，氣泡應(yīng)聲?而出，那瓶蓋卻是絲毫沒有變形。

    當(dāng)著路鳴的面，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瓶蓋收到了褲袋里。

    而小光，小光一向是最喜歡收集瓶蓋兒的。

    “陳浩南，小光，他?們……”路鳴的語氣亦帶上了幾分不忍，“他?們怎么了？”

    “陳浩南嗎？”布魯仰頭喝了一口啤酒，刺激的甘爽蔓延到了他?的喉間，惹得他?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澀。

    “他?不是去參軍了嘛，剛好被分配到了邊疆，然后那段時?間邊境起了點沖突，他?看到戰(zhàn)友沖上去，自己也不要命地沖了上去，然……然后就，就那樣了。”

    布魯說得迷糊，卻又有些嗔怪，像是跟路鳴吐槽一位共同好友似的開口，“害，陳浩南那個人你還不了解？不就是個愛逞英雄的人嗎？”

    “逞能逞能，結(jié)果?硬是把自己給搭進去了?！?/br>
    “還說什么到時?候回來跟我們講講那里的雪多大，那里有多冷……他?有天發(fā)微信跟我說，有時?候冷到?jīng)]辦法了就吃朝天椒出汗，他?還說他?開始寫?日記了，就是字有點丑……”布魯說著說著，握著啤酒瓶的手指逐漸收攏，指間也因此有些泛白。

    “路姐……你說難不成邊境就他?陳浩南一個人嗎？！為了點土地他?有必要搭上自己的命嗎？！戰(zhàn)友戰(zhàn)友，他?又不是什么官兒，他?干嘛要擋人家面前沖上去呀！”

    布魯將那瓶啤酒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隨即抹了一把淚，只感自己鼻頭發(fā)酸，“小光也是，那個大傻逼，跟著陳浩南別的沒學(xué)會，逞英雄那一套倒是學(xué)明白了?！?/br>
    “你說他?一個去打暑假工的臨時?城管，他?抓什么賊呀？！”

    “嚯，看了幾部武俠片，以為自己就會功夫了？當(dāng)街搶劫那有的是人管，你說他?為什么就非要去逞能呀？！”

    “人家有槍，有刀?。∧浅延⑿鄣氖聝骸延⑿鄣娜?，怎么就是他?們呢！”

    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布魯一巴掌就拍在?了那個本就不穩(wěn)的木桌上，木桌毫無疑問地應(yīng)聲?倒地，布魯?shù)难壑幸嗍切杉t一片。

    “憑什么呀？！憑什么偏偏是他?們啊！我不想他?們年紀輕輕的就當(dāng)什么英雄當(dāng)什么烈士，我就想我們哥仨兒從今往后還能一起胡吃海喝大口喝酒大碗吃rou??！”

    他?們曾經(jīng)一起□□去網(wǎng)吧，一起逃課約架，高考前拿著一個借來的破相機到處找人拍照，暢想著將來畢業(yè)選什么工??做什么活計……

    可是如今，怎么偏偏就剩他?一個人了呢！

    布魯猛地蹲在?了地上，目光渙散而悲傷，“陳浩南那家伙，你說他?有什么話也不說托個夢交代給我，我這邊剛跟人吹牛我有個好哥們兒擱邊疆當(dāng)兵呢，他?那頭就給我上新聞?！?/br>
    “我喝著酒呢，新聞就播了，說是有幾個士兵在?邊境沖突中為了保衛(wèi)國?土不被侵犯而壯烈犧牲，其中最年輕的只有19歲，好嘛，我睜眼一看，那張黑白照里的人不就是陳浩南那小子嗎？”

    “他?入伍的那天，我和?小光扶著他?mama送他?上的火車，他?那時?候就穿著照片上那身衣服，還問我們他?帥不帥……”

    想到那天的場景，仿佛還在?昨日，那個穿著軍裝，笑容可掬的好兄弟背著行李踏上列車，臨別時?還不忘跟他?們約好何時?聚在?一起喝酒吃rou。

    一轉(zhuǎn)頭，卻已經(jīng)是陰陽兩隔。

    盡管布魯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路鳴卻仍然能感受到他?掩藏在?身軀之下的，巨大的悲鳴，十幾歲的少年，如何見?得生離死別，昨日揮手告別的同伴，轉(zhuǎn)頭出現(xiàn)在?了烈士名單里。

    這，叫他?如何能接受？

    “路姐，你知道?嗎，陳浩南沖上去之前，是知道?自己有可能會死的……”布魯?shù)氖种共蛔〉念澏丁?/br>
    他?能想象得到，手無寸鐵的陳浩南，拿著一個已經(jīng)沒有了防御功能的盾牌，飛撲到戰(zhàn)友身旁的場景。

    “他?……他?一早就寫?好了遺書，他?說了怎么安置他?mama，怎么給他?爸燒紙，他?的葵花寶典怎么拿出來轉(zhuǎn)賣，甚至連他?后院里養(yǎng)的那條狗他?都想好了退路，可他?偏偏就沒有交代我和?小光該怎么辦……”

    “可是呀……可是路姐，他?又跟上邊兒說要把撫恤金全部都給我，你說……你說他?這又叫什么事兒啊……”

    布魯緩緩地抬起了他?的頭，無聲?的悲愴蘊在?了他?的胸口。

    天空應(yīng)景地下起了小雨，由于攤位沒有雨棚，顧客們也都三三兩兩地離開了。

    布魯彎著腰，一張桌子一張桌子地擦拭著，他?擦的極為認真，仿佛要把那桌子生生擦出一個洞來。

    他?內(nèi)心無時?無刻沒有銘記著，這個攤子是用他?兄弟的撫恤金開起來的，這里的每一張桌子每一把椅子，都是他?兄弟用命換來的。

    所以他?要認真擦。

    路鳴也不做聲?，只靜靜地跟在?他?身后幫他?打著傘，雨水自傘邊緣滴下，打濕了布魯額前的頭發(fā)。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轟隆——”

    天空猛地劃過一道?閃電，雨勢也逐漸由小轉(zhuǎn)大，身為燒烤攤老?板的布魯終于收拾完了全部桌椅。

    他?的頭發(fā)還濕著，甚至滴的出水。

    “路姐，要不要跟我去陳浩南家看看他?mama？”他?問。

    “哦，對了，剛剛忘了說。”布魯?shù)恼Z氣稀疏平常，“陳浩南他?爸爸年輕時?候也是當(dāng)兵的。”

    “98年抗洪救災(zāi)，出了趟家門，就再也沒回來?！?/br>
    第102章 幽蘭師姐出事了

    夜色，已然深邃。

    路鳴的鞋子從一灘灘水坑上掠過，天空中雷鳴電閃大雨滂沱，傘緣的水珠仿佛連成了串，從未間斷地落下。

    他們二人各自打了一把傘，穿著一身黑的布魯，身形與夜色交融，只有憑借著他頭上那把被大雨打得左右搖擺的藍傘，才?叫路鳴能夠辨別出他的腳步是前往何處。

    穿過了一條條暗巷，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有的地方連燈都沒有，一腳踩下去，那雨水頓時就能淹至腳踝。

    二?人皆濕了鞋，就這么走著走著，布魯終于在一戶僅有一層的矮平房門口停下。

    這?里潮濕、窄小，門口卻掛著一個金燦燦的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刻著四個大字——“烈士之家”。

    矮房的門口，有著一道磚瓦覆蓋的屋檐，雨水自長長的屋檐處順流而下，雨簾里，一位老婦人正坐在門口的竹椅上，癡癡地端著飯碗，神情渙散。

    路鳴收了傘，跟著布魯走進了那道屋檐下，傘已經(jīng)濕了個透，提起來重且不適，傘尖劃過水泥地，留下一道道水跡。

    “阿姨，下這?么大雨，你怎么來門口坐了呢？”布魯將傘放在了門的另一旁，自己則蹲在了老婦身前對她問話。

    然而他卻并沒有得到回答，老婦依舊雙唇緊閉，一言不發(fā)地發(fā)著呆。

    路鳴自覺站到了一旁，用余光悄悄地打量著這?位婦人。

    只見她的發(fā)絲已然白的七七八八，一眼望去稀疏且零散，臉上是橫縱交錯的皺紋，皮膚黃而干瘦，看上去不像是四、五十歲的年紀，反而更像六、七十歲的老嫗。

    “你是不是在想，陳浩南的mama，好像看起來不太年輕？”似乎是看穿了路鳴的疑惑，布魯主動開口，路鳴亦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他mama懷他的時候都40歲了，還沒等陳浩南出生，他爸就走了，他mama一個人把他拉扯了19年，可辛苦?！?/br>
    雨夾著風(fēng)，夜里涼意更甚，布魯順手幫老婦扯了扯肩膀上搭著的外套。

    “陳浩南出事的消息傳回來的那天，我沒在，傳話的人不知道他家的情況，直接就跟老太太說了?！?/br>
    “老太太禁不住刺激，當(dāng)場就暈了過去，等再醒過來，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br>
    路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但見老婦的面容充滿愁緒，口中時不時蹦出幾聲夢囈一般的呢喃，仔細聽著，不外乎是一聲聲“浩南……浩南……”

    布魯接過了老婦手中捧著的碗，試圖想喂她吃上幾?口，可任憑他如何說好話，如何苦苦相勸，陳浩南的mama始終是不愿意張嘴。

    無奈之下，布魯只好將碗遞給了路鳴，“路姐，我實在沒辦法?了，你幫忙拿一下，我先進去換身衣服。”

    盡管不知道布魯為什么忽然要去換衣服，路鳴卻依舊乖乖地接過了那個瓷碗。

    瓷碗舊且破，碗口還缺了一角，里面的飯也不知道燜了多久，看上去融融的，像粥又不像粥。

    她學(xué)著布魯?shù)哪泳従彾紫?，仰著頭看向這?位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的老婦人。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這位婦人的眼神中已經(jīng)沒了光彩，可以想象，當(dāng)辛苦拉扯了十九年的兒子傳來死訊，她的心頭又該是何等的悲傷。

    舊棉衣的一角被飄進來的雨水打?濕，逐漸從婦人的肩頭滑落，路鳴抽出了一只手，為婦人扯了扯亟待掉落的大衣。

    “啪嗒?！?/br>
    一本小小的、外表也算不得多好的筆記本應(yīng)聲掉落。唯恐被地上的雨水浸濕，路鳴連忙將其拾起，卻在封面處直直地望見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倘若界碑尚在，我就是風(fēng)雪里的守望者，倘若界碑失守，我便以血rou之軀成為那活界碑?！?/br>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少?！?/br>
    “我立于這里，只為我心愛的祖國。”

    鼻頭忽然發(fā)酸，路鳴忽地合上了那本子的頁碼，卻又在看見穿著一身發(fā)皺軍裝的布魯時，沒忍住流下了淚盈眼眶。

    剛剛才?說進去換衣服的布魯，此刻正穿著不合身的軍裝出現(xiàn)在門口，說那是軍裝，卻連個像樣的肩章都沒有，只松松垮垮地套在身形不算瘦弱的布魯身上，滑稽而喜感。

    “不好意思啊路姐，這?……這是我網(wǎng)上買的，沒辦法?，不這?樣的話，老太太她不肯吃飯呀……”他的語氣夾雜著無奈。

    果不其然，一見到穿著軍裝的布魯，老婦人原先渾濁的目光頓時就亮了起來，她用自己那老而干枯的手緩緩撫上了布魯?shù)念^，一聲聲“浩南”叫的人肝腸寸斷。

    “媽……媽，您好歹吃點飯……別餓著了……”布魯舀了一小勺融飯，輕輕地遞到了老婦人嘴邊，她的眼睛笑成了兩道彎峰，嘴巴卻還不忘接過“兒子”喂來的飯。

    雨勢漸弱，穿林打?葉聲也?逐漸減小，布魯就這么一小勺一小勺地給陳浩南的mama喂完了一整碗飯?！奥方?，你也?看到這個了？”

    他的余光掃到了路鳴手上的筆記本，那是陳浩南的遺物，被專人親手送到家門口來的，那時他剛一打?開盒子，立馬就見到這本皺巴巴的本子，陳浩南的字體歪歪扭扭地出現(xiàn)在每一頁，字里行間卻蘊滿了他對祖國清澈的愛。

    那是他在風(fēng)雪間，一筆一劃寫下的誓言。

    事實證明，后來的他真的做到了。

    “嗯?！甭辐Q不敢多說話，怕眼淚止不住，所幸布魯沒有再追問下去，在給老婦人喂完飯過后，他就進去換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