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也只能叫“崇拜”。 對!有鬼神無宗教,有崇教無信仰。其他民族由宗教和信仰來發(fā)生和維系的,我們靠別的東西來實現(xiàn)。 同樣,我們也沒有l(wèi)ogo。龍和太極圖,都不是。 奇怪。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什么都沒有,中華靠什么成為世界性文明? 方式。 文明是需要方式的。價值和精神只有體現(xiàn)為方式,才是鮮活的、現(xiàn)實的、有生命的東西。事實上,自此告別了殷商的“巫鬼文化”,從西周開始,我們民族就一直靠著自己獨特的方式創(chuàng)建和維系文明。正是這些與其他民族大相異趣的方式,以其獨特魅力和成功經(jīng)驗,吸引了世界各國的使者、僧侶、商人和留學生。他們來到長安、開封、北京,留下胡笳番舞,帶走瓷器茶葉,也帶走對中華文明的仰慕和理解,哪怕那理解不過生吞活剝、囫圇吞棗。甚至就連用筷子吃飯,也被學了過去,更不用說語言文字、書畫建筑、典章制度了。 那么,中華文明的方式是什么? 方式是涵蓋了諸多方面的,比如男耕女織的經(jīng)濟生活方式,四世同堂的家庭結(jié)構方式,君臣父子的社會組織方式,稱兄道弟的身份認同方式,家國一體的政治管理方式。后面這一條也許至關重要。的確,如果說伊斯蘭文明的關鍵是“政教合一”,那么,中華文明的要害就是“家國一體”。君臣如父子,四海皆兄弟,民族大家庭。父母官,子弟兵,兄弟單位,整個文明圈內(nèi)的一切關系,包括人與人,也包括人與自然,都靠血緣和泛血緣來維系。 這,就叫“以人為本”。 但,不是個體的、獨立的人,而是群體的、血緣的人。 以人為本,就不會“以神為本”,也就不會有宗教,有信仰,而且不需要有宗教,有信仰。實際上中華文明的特點,就是“以祖宗代上帝,以圣人代神祇,以道德代法治,以綱常代信仰”。由此體現(xiàn)出來的,則是人本精神、現(xiàn)實精神和藝術精神。這是中華文明的三大精神。 顯然,方式的背后是有精神的,精神的背后也一定有價值。事實上,任何一種文明,如果能夠風雨滄桑而延綿不絕,骨子里就一定有核心價值。西非民族主義先驅(qū)布萊登便認為,非洲文明的核心價值,就是人與神、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號稱“三個和諧一致”。這樣的東西我們也有,只不過不使用“價值”這個概念,更不稱之為“普世價值”。 現(xiàn)在似乎可以窺見文明的秘密了。 文明的秘密,在意志,也在結(jié)構。文明是有結(jié)構的。任何一種文明,都由三部分組成:方式、精神和價值。價值外化,就表現(xiàn)為精神。精神落實,就表現(xiàn)為方式。方式其表,精神居中,價值是內(nèi)核,是為“文明三要素”。三大文明的次第輝煌,不過是“文明結(jié)構”的層層展示和打開。 也許,這就是歷史? 六、關鍵時刻 歷史是一盤難以猜透的棋,常??吹萌税底孕捏@,不明白那神秘的棋手在怎樣敲打鍵盤。比方說,同為第一代文明,為什么資格最老的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年代接近的哈拉巴、克里特、奧爾梅克都湮滅了,唯獨我們碩果僅存?同為世界性文明,為什么羅馬會滅亡,漢唐卻能延續(xù)發(fā)展?為什么文明三要素之謎,要由中華、伊斯蘭和西方現(xiàn)代來揭曉?為什么前一種秘密大白于天下后,就會有另一種文明來接手?為什么解開密碼的次序,恰恰是方式、精神、價值?為什么歷史的順序,剛好跟邏輯的順序相反? 這些,都是需要破譯的“達芬奇密碼”。 但有一點卻是清楚的。那就是:只有中華、伊斯蘭和西方現(xiàn)代,才代表了三代文明、三種類型、三個時代和文明三要素,同時最具世界性。因此,這三大文明有可能就是文明意志的集中體現(xiàn),當之無愧地可以成為“第一世界”。也因此,我們民族必將被賦予新的使命,再次為人類做出卓越貢獻。至于賦予者是誰,并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管他叫“歷史”。 這不是想當然。 前面說過,文明是液態(tài)的。液態(tài)的文明,猶太像油,西方像酒,伊斯蘭像奶,中華像水。水,是開放的、兼容的、平和的,原本純凈而素樸。純凈,故天下皆能與之相和;素樸,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的確,上善若水。什么信仰都沒有,反倒有可能容得下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信仰。你要信上帝嗎?可以。你要信真主嗎?可以。你要信佛祖嗎?可以。你要我跟著你們信這個信那個嗎?也可以。反正祭神的時候,我們不過權當他存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神叫什么名字,是哪個教的,根本無所謂。 于是前有三教合流(儒、道、釋),后有五族共和(漢、滿、蒙、回、藏)。中華文明的大發(fā)展,中華民族的大團圓,就這樣實現(xiàn)。 南宋到明初五六百年間的中國福建泉州,甚至為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創(chuàng)造了一個和平共處的環(huán)境,相互交流的平臺。當時的泉州,方圓三里之內(nèi),佛寺(佛教)、道觀(道教)、神廟(印度教)、教堂(基督教)、清真寺(伊斯蘭教)、禮拜寺(猶太教),還有祭祀孔子的文廟、祭祀關羽的關帝廟、祭祀媽祖的天后宮,六大宗教九種廟宇比鄰而立,幾近摩肩擦背。摩尼教的草庵雖然不在這三里之內(nèi),卻與華嚴寺共處同一山頭,只不過“你在這邊,我在那邊”。 ◎泉州,位于中國東南沿海的福建省,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海上交通自古就非常發(fā)達,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與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通商。同時,世界各大宗教也隨著經(jīng)濟和文化的交流而傳入泉州,使它成為一座具有世界性宗教文化特征的城市。 山頭可以共享,寺廟也能。比如開元寺是佛教的,里面卻有道教和印度教的神像,侍立在佛祖兩旁的則是黑人。真武廟是道觀,卻同時供奉佛像,還專為穆斯林辟出一塊做禮拜的地方。不同宗教的信徒甚至可以在同一個地方舉行各自的儀式,你拜你的,我拜我的,沒有沖突,只有祥和。 這是怎樣的一種文明奇觀! 能創(chuàng)造這種奇觀的地方,豈非有著內(nèi)在的神奇力量?有這樣神奇力量的民族,豈非應該為所有文明的對話,搭建一個開放平臺?盡管這個平臺,也只是將來建立起全人類共同文明的一個過渡和跳板。 那才真叫“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事實上,當今世界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開放平臺。這個平臺,也只能由沒有宗教和信仰的文明來搭建。沒錯,信仰是個好東西。一個人真有信仰,就不但會有底線,還會有境界。一個民族真有信仰,則不但會有凝聚力,還會有持續(xù)性。這可以由歷史來證明。歷史上的文明,有的無宗教,如希臘;有的多神教,如印度;有的一神教,如伊斯蘭。結(jié)果怎么樣呢?無宗教的曇花一現(xiàn),多神教的偏安一隅,一神教的走向世界。 顯然,只有一神教的信仰,才是真信仰;一神教的文明,才有世界性。因為多中心即無中心,多信仰即無信仰。真理只有一個,信仰也一樣。 因此,一神教和有信仰的族群,往往更有“文化自覺性”和“文明使命感”。西方人甚至認為,創(chuàng)造文明是人對同類的必履之職。這當然同樣是好事。問題在于,世界上的一神教并非只有一家,唯一的神也就并不唯一。這下麻煩了。你也有使命,我也有使命,你也有信仰,我也有信仰,而你我的使命和信仰又是格格不入的,這又如何是好呢?退讓?那我的就不叫使命不叫信仰。不讓?可不得打起來。所謂“文明的沖突”便由此而生,盡管沖突的背后有利益的驅(qū)動。 這時,中華文明便應該有所作為了。 中華在人類文明中的位置不來自信仰,而來自歷史。是的,其他直接從原始社會誕生的第一代文明都湮滅了。現(xiàn)存的文明中,世界性的西方和伊斯蘭,地區(qū)性和民族性的斯拉夫、非洲、拉美、印度、日本,都有宗教和信仰的背景。從史前時代直接誕生,沒有宗教和信仰,卻又有世界性,而且能長期延續(xù)的,只有中華文明。這是全世界的唯一。 如此獨一無二,不能不讓人懷疑是歷史出于文明的意志而埋下的伏筆,也不能不讓人重新思考文明是什么,宗教和信仰的意義又是什么。是啊,人類為什么要有宗教呢?是因為要有信仰。為什么要有信仰呢?是因為要有核心價值。有價值和價值觀,才會有精神和方式。由此創(chuàng)立的文明,也才可持續(xù)發(fā)展??梢娦叛鲆仓皇鞘侄魏洼d體,核心價值才是關鍵。它是如此地至關重要和不可或缺,以至于必須借用上帝或安拉的名義,以神諭的方式說出來。 這就是信仰的秘密。 現(xiàn)在事情十分清楚。我們民族能不能實現(xiàn)偉大復興,進而擔負起天下的興亡,關鍵就在核心價值觀。沒有核心價值,或者價值觀不恒定,經(jīng)濟再發(fā)達,也只能是“身強力壯,東張西望;錢包鼓鼓,六神無主”。 然而這里面恰恰有麻煩。 麻煩并不奇怪。因為沒有宗教信仰的民族,確實較難保證價值觀的恒定?;仡櫄v史就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先前也曾有過全民共識,比如“三綱五常”和“階級斗爭”。前者適應于小農(nóng)經(jīng)濟,后者適應于計劃經(jīng)濟。所以,辛亥革命以后,儒家倫理可以充當“維持會”;改革開放以前,斗爭哲學可以充當“糾察隊”。可惜時至今日,它們都必須下崗。這不僅因為我們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更因為三綱五常和階級斗爭,都不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 顯然,倒退是沒有出路的,唯一的辦法是重建,重建中華文明的精神內(nèi)核。 中華民族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有必要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打鐵還得自身硬,看得清自己才看得清世界。是啊,為什么在史前時代,我們跟世界各民族走著相同的道路,一到文明時代就分道揚鑣?走上獨特道路的中華,為什么會在其他古代和古典文明隕落之后或之時,反倒如日中天登峰造極,然后又盛極而衰卻衰而不竭?是什么在導引著我們的步伐,又是什么在頑強地支持和維系著這古老的文明?如果我們的道路命中注定有如黃河九曲十八彎,那么,大海在哪里,又是什么樣? 所有這些,都可以歸結(jié)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