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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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沈君佑才開始與他攀談起來。 “你想要在隆和記辭號?” 阿勝微微一愣,也不做隱瞞,點了點頭。 “我聽人說你從十二歲就在隆和記當(dāng)學(xué)徒,今年你十八歲?!鄙蚓拥?。 阿勝不知道他打聽自己這些事做什么,只好又點了點頭。 “為何想要辭號?”沈君佑接著問。 阿勝思索了一會兒,才說道:“我記得我剛來隆和記那會兒,大掌柜的就教了我一句話,叫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來做伙計的出了師總不能去搶師傅的飯碗,所以早晚都是要走的?!?/br> 沈君佑聽他這么說,便笑道:“我請你來我的鋪子做掌柜,如何?” 阿勝有些驚訝,他顯然沒有預(yù)料到沈君佑會這么說。對任何人來講,眼前的情形都是極為誘人的,阿勝也不例外。可即便如此,阿勝還是拒絕了。 “沈東家,我之所以把榮壽放火的事情告訴你,不是為了賣主求榮,我只是看不慣東家為了利益而不講道義,破壞商界的秩序。我雖然沒念過多少書,但是我就是覺得大家做生意可以競爭,但絕不是你吃掉我,我再吃掉你這樣不擇手段。即便有一天隆和記真的把你們沈記打敗了,往后其他的商家也不敢再和這樣陰險歹毒的商家做買賣,自然這生意也就沒得做了。所以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的東家。就是我辭了號,可我還是從隆和記走出來的人,忘恩負義的事情我可做不來?!?/br> 沈君佑聽完沉默了半響,他再次看向阿勝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欣賞和執(zhí)著,他笑著舉起酒盅喝了個干凈。 在撂下酒盅的那一刻,沈君佑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慨嘆道:“多少人做了一輩子的買賣,尚且都不如一個跑街伙計悟的透徹!阿勝啊阿勝,隆和記若是失去了你,一定會是靳廣祿最大的錯誤?!?/br> 阿勝這時候已經(jīng)沒了剛才說那一番話時的昂首挺胸,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搖了搖頭,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天不遂人愿。 十月的尾巴里,一場不曾預(yù)料的大雨無聲而至,附近幾個地勢低的小村縣里大批莊稼地都因為這場大雨而被淹了。 遭逢不幸的還有隆和記在南郊的倉庫,里面正巧存放著隆和記為做霸盤而從各處購買來的總共四十八萬兩銀子的絲線。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大抵就是這么個情形了。 時間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很快,事情就在京城里傳開了,和隆和記做買賣的不少老商家都聞風(fēng)上門找靳廣祿討要貨款。 “東家,外面……”看門的小廝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靳廣祿“啪”的一聲拿起茶碗砸在地上,“不是說了我不見,叫大掌柜和二掌柜出去應(yīng)付!” 靳廣祿裹著厚厚的棉被坐在床上,黑亮的頭發(fā)一夜之間竟白了一半,凌亂地散在背后,兩鬢斑白,雙目深陷,哪里還有他往日的奕奕神采。 一旁太師椅上坐著的靳夫人被他這么一嚇,嚶嚶哭了起來。 “哭,哭什么哭,老爺我還沒死呢!都給我滾出去,站在這給老子添堵!走!”靳廣祿一邊喊,一邊拿著枕頭、茶壺往外趕人。 吳大掌柜這時候也從外面跑進來,見了屋里的情形愣了愣,不過很快就恢復(fù)了過來。 他“騰“地一聲跪在地上,喜極而泣地對靳廣祿道:“東家,沈家派人來了,說是想要出二十萬兩銀子買下咱們庫里剩下的三分之二的絲,同咱們握手言和?!?/br> 二十萬兩銀子,擱在以前,對靳廣祿來說算不上什么,可現(xiàn)在卻成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他驚訝地半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響,才顫抖著道:“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吳大掌柜兩眼含淚地點了點頭,“沈記得關(guān)二掌柜就在外面等著呢?!?/br> “快,快快請進來。”靳廣祿急切地下了地,吩咐一邊哭泣的靳夫人趕緊為自己梳頭、更衣。 關(guān)恒見到靳廣祿的時候著實嚇了一大跳,他笑著給靳廣祿見了個禮,開門見山道:“我們東家聽聞靳東家遭逢天災(zāi),故而特使小人前來為靳東家排憂解難,沈記原意出二十萬兩銀子買下貴號庫里剩余的三分之二湖絲,不知靳東家意下如何?” 靳廣祿皺著眉頭,心里尤還有些懷疑。 關(guān)恒見他不說話并沒有不悅,反而笑著道:“靳東家的心思小人自然明白,隆和記和沈記雖然在此前有過許多不快,您心存疑竇那是在正常不過??捎行┰捨覀儢|家叫我一定要說給靳東家聽?!?/br> 靳廣祿聞言道:“關(guān)二掌柜請說,鄙人洗耳恭聽?!?/br> “在我們山西晉商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叫做‘和氣生財’。只有講道義、講誠信,別人才敢放心大膽地和你做生意,才敢把錢放在你這而不用提心吊膽。隆和記和沈記說起來不過都是京城商圈的一份子,沒了任何一家,都會再有別人頂上來。據(jù)聞隆和記自靳英公創(chuàng)建以來已有百年歷史,靳東家混跡京城商圈數(shù)十年,可莫要做了那鷸蚌相爭,反叫漁翁得利的事情啊。” 靳廣祿聽了心頭猛然一顫。 正如關(guān)恒所言,他從十八歲接下家業(yè)以來,什么爾虞我詐的詭計沒有見過,此前是當(dāng)局者迷,這會兒聽了關(guān)恒的話,再聯(lián)想到隆和記近來遭遇的種種意外、變故,心里頓時明白了過來。 “沈東家為人豁達,此番能夠不計前嫌,危難之時救我隆和記于水火,深明大義,鄙人虛長數(shù)歲,亦自愧不如??!關(guān)二掌柜此行既是來與我隆和記握手言和,不知可有什么條件?” “靳東家言重了。我們東家說了這些絲本就是我們以詭詐之計迫使隆和記買下的,此舉就當(dāng)是沈記向您賠罪了?!标P(guān)恒說完了頓了頓,遲疑著道:“若靳東家非要講條件嘛,我們東家倒也提了兩個?!?/br> 靳廣祿一聽,眉頭揚了一下,道:“哦?請講請講。” “這其一是希望隆和記同沈記日后可以互幫互助,福禍同享,并立誓永不再做霸盤生意。至于其二嘛,說出來不怕沈東家笑話,我們夫人有一回來貴號買布,碰巧瞧中了貴號鋪子里的一個小伙計,便想給身邊的陪嫁丫鬟做個媒,可畢竟不是在自家鋪子里……”關(guān)恒說了一半,有些尷尬地停住了嘴。 靳廣祿一聽便明白了,笑著問道:“不知道沈夫人瞧上的是哪個?” “聽說是個跑街的小伙計,小名叫阿勝。” 這人靳廣祿倒是知道,只是對此人并無甚好感,心中還納悶這沈夫人怎么竟瞧中了他,不過他只是這樣想?yún)s并沒有說,當(dāng)天中午就同吳大掌柜說了此事,把阿勝打發(fā)到沈記去了。 ☆、第142章 吳府壽宴 轉(zhuǎn)眼就到了吳府太夫人八十九歲的壽辰,那一日,吳府當(dāng)真是千里逢迎,高朋滿座。 京城里大小官員家里的女眷沒有不到場慶賀的。 吳太夫人穿著件玫瑰紫二色金的對襟緙絲褙子,滿頭銀發(fā)用一只金絲鑲和田玉的壓發(fā)梳的整整齊齊,一雙鳳眼神采奕奕,由吳夫人和嚴宓扶著從花廳出來。 八人座的黑漆嵌螺鈿的圓桌上布好了茶盅、碟、箸等瓷器,每桌一個隨侍的丫鬟肅然立在一旁。 太夫人那桌上的君上銀針,媳婦子們的桌上上的廬山云霧。 兩米高戲臺子上正咿咿呀呀地唱著戲,眾女眷坐在底下,都等著一睹百芳閣名小生白鴻波的風(fēng)采。 “誒,來了來了,白鴻波來了!”不知哪個喊了一聲,眾女眷的目光登時齊聚戲臺。 不一會兒便見一個身姿挺拔,豐神俊朗的青年男子邁著大步走了出來,這出戲名叫《荊釵記》,那白鴻波扮演的是儒雅俊逸的溫州世子王十朋。 不知怎么著,璧容就想起來在朔州老家時聽的那出《還魂記》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沒心思去聽這戲文里唱的什么。 “沈夫人平日里愛不愛看戲?”同桌的一位姓許的夫人笑著與璧容攀談起來,“京城還是這兩年才興起了弋陽腔,去年貴婦娘娘生辰時,皇上欽點了白鴻波進宮唱戲?,F(xiàn)在整個京城都追著白鴻波的戲看,可聽說這白鴻波人嬌貴的很,好久才唱一次,所以每每都是場場爆滿,一座難求呢。” “就是就是!說起來還是吳家的面子大,聽說上回吏部孫大人家的老太太過壽辰也請了白鴻波去唱戲,可白鴻波卻說自己有病在身,愣是沒去?!闭f話的夫人姓冒,嚴宓方才給她介紹過,她丈夫任光祿寺少卿,正是大爺沈君照的頂頭上司。 許夫人笑著回道:“吳太夫人可是太祖欽賜的二品夫人,就說這次壽辰吧,貴婦娘娘一早就叫人送了壽禮來。” 臺上正唱著熱鬧,吳家大兒媳婦從外面進來,走到吳太夫人身邊,笑著道:“老太太,大公主府的云碧姑娘來了?!?/br> 嬉鬧的環(huán)境立即靜了下來。 吳太夫人兩眼含笑,忙道:“快請進來?!闭f著,便起身往外去迎,眾女眷見狀也都紛紛站起來,再沒人敢去瞧臺上的白鴻波。 不一會兒便見吳家大兒媳婦領(lǐng)著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女子過來,那女子身穿著湖藍色十樣錦的妝花褙子,身段玲瓏,面目白皙,保養(yǎng)得極好,可頭上卻梳著未婚女子的發(fā)飾。 璧容還在猜測此人的身份,只聽得吳太夫人笑著道:“勞得云碧姑娘跑一趟,真叫老身過意不去??炜炜床琛!?/br> 那叫云碧的女子謙道:“老夫人說的哪里話,公主聽聞您的壽辰,早在七日前就命人去杭州備了壽禮,還望和您的心意。” 盒子里是一尊白玉觀音,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筆,邊邊角角雕刻的圓潤光滑,眾女眷紛紛昂首側(cè)目去瞧。 抬眼間,壁容瞧見了云碧本人,好巧不巧,云碧也瞧見了璧容,兩人四目相對,眸中皆是驚訝。 這不是他們來京路上在鳳陽小廟里遇見的那個抱著孩子來求奶水的女人嗎?怎么竟是大公主府的人,看吳太夫人對她的態(tài)度,還是個身份不低的人。 璧容皺著眉頭琢磨起來。 吳太夫人對這禮物甚是喜歡,“難為大公主還記得老身,還得要云碧姑娘回去替我謝謝大公主的心意?!闭f完含笑收下,拉過云碧的手坐到了自己的旁邊。 “大公主近日身體可好?聽說前陣子感染了風(fēng)寒,如今可都好利落了?!眳翘蛉藛?。 云碧點點頭,“老夫人放心,已經(jīng)大好了?!?/br> 喝了一杯茶,云碧便起身向吳太夫人告辭了。 吳太夫人也沒有過多挽留,便叫吳家的大兒媳婦親自送了出去。 起身時,云碧不由得往璧容坐的那桌看了一眼,那目光里藏著說不出的味道來。 待她走了,璧容才問向身旁的冒夫人,“不知道那位云碧姑娘是大公主府的什么人?” 冒夫人知曉她來京不久,對京城的事情知之甚少,便解釋道:“是大公主身邊的貼身侍女,從八歲就跟在大公主身邊,到現(xiàn)在還是未嫁之身。” 許夫人也跟著附和道:“大長公主對云碧姑娘甚是寵愛,衣食住行半點不輸給旁人家里的小姐?!?/br> 永安大公主此人,璧容也是略知一二的,是圣上與已逝文皇后的嫡長女,從小備受寵愛,太祖皇帝在位時,以郡主的身份下嫁給開國元老袁洪之子,如今的廣平侯袁容。 從吳府出來,璧容說去鋪子里看看,夏堇因為阿勝的事和璧容堵氣,獨自一個人回了府。 “我覺得這個人還不錯,跟你家關(guān)恒是一路上的人,待會你可要幫我好好相相?!辫等輰η锿┑馈?/br> 秋桐這會兒是真相信了夏堇的話,覺得璧容越來越有深閨婦人的模樣了,掩嘴笑著點點頭。 關(guān)恒出去談生意了,只有三掌柜一人在柜臺上啪啪地撥著算盤,另有兩個小伙計在接待顧客,四下里哪也沒有阿勝的影子。 “喲,夫人來了,關(guān)二娘子。”三掌柜瞅見她們立馬撂下了算盤走過來。 因為關(guān)恒是二掌柜,大伙兒平時便玩笑地叫他關(guān)二爺。 “二爺和二掌柜的出去辦事了,還沒回來呢,要不您去里頭等會?”三掌柜道。 “怎么沒看見新來的伙計阿勝,是和二爺一塊出去了嗎?”璧容問。 三掌柜一聽見這名字便不由得皺了皺眉,他如何也猜不透二爺怎么會花二十萬兩銀子買了這么頭犟驢回來。 三掌柜往后歪了下脖子,對璧容道:“在后院呢,您自己去看看吧。” 璧容帶著狐疑和秋桐一起去了后院。 幾只黃嫩嫩的小雞在太陽底下慢悠悠地溜達著,這原是上個月帶著如意上街時買的,后來乳娘說小雞身上有不干凈的東西,容易沾到了孩子身上,沈君佑便把這幾只小雞趕到了鋪子里來。 小雞的隊伍后面跟這個穿灰衣麻褲的男子,半彎著腰,手拿了個裝著小米的瓷碗,嘴里“咕咕咕咕”地喊著。 小雞們一看見地上的小米一窩蜂般地跑過來搶食吃,那喂雞的男子見了便哈哈笑了起來。 “你小時候養(yǎng)沒養(yǎng)過雞?”璧容突然出聲問他。 “養(yǎng)過,一公一母,孵了好幾窩的小雞?!卑俚椭^回道。 “我小時候也養(yǎng)過兩只母雞,可惜都是下蛋用的?!辫等萦行┩锵У氐?,“這幾只小雞本來是我女兒的,可是乳娘說不干凈,才放到了這里來?!?/br> 阿勝聞聲抬起頭,在璧容臉上盯了半響,突然道:“我記得您,您以前來隆和記買過一匹桃紅色徹幅富貴花開的錦緞,是我賣給您的?!?/br> 璧容挑著眉頭甚是吃驚,她那次去隆和記還是剛來京城的時候,而那之后便再沒有去過,這一晃都快要一年的功夫了。 “您是沈府的人?”阿勝問,在璧容身上掃了掃,遲疑著道:“不會這么巧是沈東家的夫人吧?!?/br> 這下秋桐也驚訝了,笑著贊嘆道:“沒看出來你眼神還挺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