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神奇的地方,令人難以置信。他們的那些醫(yī)院啊……” 我揚手招呼仆人。如果我躲不開非得和他聊天,那至少得喝兩杯。有失必有得。 “昨天晚上,我和貝爾醫(yī)生聊了聊他的那些鴉片。”他接著說。 快閉嘴吧…… “雷文古勛爵,食物還合您的胃口嗎?”邁克爾·哈德卡斯爾靈巧地插入我們的談話。 我望向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略微舉起那杯紅酒,綠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他的目光和伊芙琳截然不同,伊芙琳的目光會把我撕成碎片。她身著藍色晚禮服,戴著王冠頭飾,金色鬈發(fā)高高地盤在頭頂,露出了脖頸上一條璀璨生光的鉆石項鏈。今天晚上陪著塞巴斯蒂安·貝爾潛入墓園時她就穿著這身禮服,只不過現(xiàn)在她還沒穿外套和齊膝長靴。 我擦了擦嘴,低頭示意。 “太豐盛了,略有遺憾的是沒能和更多的人一同享用,”我邊說邊指著餐桌四周散布的空座,“我尤其盼望能見到薩克利夫先生。” 和他的瘟疫醫(yī)生戲服,我心想。 “哦,您真幸運,”克利福德·赫林頓插了一句,“老薩克利夫是我的好朋友,也許我能給您引薦?!?/br> “即便介紹了也沒用,”邁克爾說,“他和我父親估計已經(jīng)溜到了酒柜后面。我們說話這會兒,母親還得去叫醒他們?!?/br> “哈德卡斯爾勛爵夫人今晚會出席舞會嗎?”我問他,“聽說今天一天她都沒有現(xiàn)身?!?/br> “回到布萊克希思對她來說真的很難,”邁克爾壓低嗓子,仿佛在和我分享秘密,“在舞會開始之前,她肯定是一整天都在驅(qū)魔。放心吧,她會到場的?!?/br> 我們的談話被一個仆人打斷,他俯身與邁克爾低語了幾句。年輕人的表情忽然陰沉下來,仆人離開后,他又把消息告訴他jiejie,她的面容也陰沉了下來。他們對視了片刻,握了握手,邁克爾用叉子碰碰他的酒杯,站起身來。他站起來的時候好像完全舒展開了,顯得特別高,頭正好伸到了枝狀燭臺照不到的幽暗處,他只能在陰影中發(fā)言。 房間一片靜默,所有人都齊刷刷地望向他。 “我倒希望我父母可以出席,這樣就不必讓我來祝酒了,”邁克爾說,“顯然他們正在準備舞會的盛大開幕式,到時肯定會非常華麗?!?/br> 人們默默地笑著,邁克爾羞澀一笑。 我掃視著在場的客人,正好看到丹尼爾饒有興味的目光。他用餐巾擦擦嘴,將目光轉(zhuǎn)向邁克爾,示意我聽邁克爾下面的話。 他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我父親非常感謝諸位參加今晚的舞會,他隨后會進一步致以謝意?!边~克爾說。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顯現(xiàn)出些許不安:“我代表我的父親,向在座的諸位致以我個人的謝意,感謝諸位蒞臨。同時,也歡迎我的jiejie伊芙琳旅居多年后從巴黎歸來。” 伊芙琳回應了弟弟的愛意,兩人相視一笑、親密無間,沒給別人留下插腳的余地。即便這樣,人們依然舉起酒杯,感謝與祝賀的聲音在桌面上涌動著。 平靜下來后,邁克爾繼續(xù)說:“不久我jiejie將開始全新的旅程,因為……”他停頓了一下,盯著桌面,“因為她將與塞西爾·雷文古勛爵完婚。” 沉默吞沒了我們,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驚愕變成了困惑,接著是厭惡。他們的面孔也極好地反映了我的感受。雷文古比伊芙琳年長不止三十歲,他吃的鹽比伊芙琳吃的米飯還要多,我終于明白今天上午她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如果哈德卡斯爾勛爵和夫人真的埋怨女兒害死了托馬斯,他們對她的懲罰可真是絕妙。托馬斯失去了成長的機會,他們就要奪走伊芙琳的青春歲月。 我朝伊芙琳望去,她正咬著嘴唇擺弄餐巾,輕松的心情蕩然無存。一滴汗珠從邁克爾的額頭滾下,杯中的酒在微微晃動。他甚至沒有看他jiejie,她也目不斜視。我現(xiàn)在正盯著桌布,沒有人會比現(xiàn)在的我對桌布更著迷。 “雷文古勛爵是我們家族的老朋友,”邁克爾冷冰冰地說,不管不顧地打破沉默,“我想沒有人會比勛爵大人能更好地照顧我jiejie。” 最后,他看向伊芙琳,四目相對。 “伊芙琳,我看你也想要說幾句吧。” 她點點頭,緊緊地絞著餐巾。 所有人都盯著她,一動不動地保持靜默。連仆人們都停在墻邊盯著她看,他們手里還端著臟盤子和剛添的酒。終于,伊芙琳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些期待的人。她的眼神因受驚而慌亂,像落入陷阱的動物。無論之前準備了什么樣的發(fā)言詞,此刻早已消失得干干凈凈,她繼而痛苦地哭出聲,沖出了房間,邁克爾尾隨而去。 人們窸窸窣窣地轉(zhuǎn)過身子,都看向我,我則在找尋丹尼爾。他之前那種饒有興味的表情不見了,目光落在窗戶上。我在想,有多少次他看到紅暈浮上我的雙頰,他是否記得這種羞辱的滋味?是不是因為這些他現(xiàn)在都不看我了?當我成為丹尼爾的時候,我會不會比他做得好些? 我仿佛被孤零零地遺棄在晚宴上,本能地只想像邁克爾與伊芙琳一樣逃離,可與其這么想,倒不如希望神仙下凡將我從椅子里解救出去。沉默在餐廳里盤旋,直到克利福德·赫林頓站了起來,燭光在他的海軍勛章上折射出光芒,他舉起了酒杯。 “祝百年好合?!彼淖8@锼坪鯖]有諷刺。 一個接著一個,人們舉起了酒杯,祝福聲在餐廳里一遍遍響起。 丹尼爾在餐桌那一邊沖我眨了眨眼。 第二十章 客人們已經(jīng)離開餐廳好久了,仆人們也清走了最后的餐盤,坎寧安才扶我起來。他一直在外面站著,站了一個多小時,但是每一次他想進來,我都擺手阻止他。晚餐時已然受盡侮辱,要是再被人看見是男仆扶我從椅子里起來,這屈辱可就太大了。坎寧安還是進了餐廳,臉上掛著假笑。這風言風語肯定傳遍了整個宅子:胖老頭雷文古和他落跑的新娘。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雷文古要和伊芙琳結(jié)婚?”我攔住他問道。 “就是為了羞辱你?!彼f。 我愣住了,四目相對之時,我的臉頰guntang。 他的眼睛是綠色的,瞳孔邊緣不太齊整,像潑濺的墨水。這目光中蘊含的堅定信念,足以攻城略地甚至改宗換代。如果這個年輕人不再做雷文古的侍從,那可要謝天謝地了。 “雷文古虛榮心很強,容易困窘,”坎寧安平靜地說,“我看你倒是繼承了這個特點,就跟你開個玩笑。” “為什么?”我驚訝于他的誠實。 “你可敲詐過我,”他聳了聳肩,“你以為我會逆來順受,是嗎?” 我驚愕地看著他,幾秒鐘后放聲大笑。真的是開懷大笑,笑得我身上的肥rou都在抖動,好像在欣賞他的膽大妄為。我羞辱了他,他用耐心便能反戈一擊,讓我遭受同樣的恥辱。這樣的手段怎不讓人著迷? 坎寧安沖我皺了皺眉,眉毛擰到了一起。 “你不生氣嗎?”他問我。 “依我看,你才不會顧及我生不生氣呢?!蔽也寥バΤ鰜淼难蹨I,“無論如何,是我先挑起的,你若要以牙還牙,我可沒法抱怨。” 我和這位伙伴會心一笑。 “看來你和雷文古勛爵還是很不一樣的?!彼终寰渥玫卣f道。 “至少名字不一樣,”我說著,伸出了手,“我叫艾登·畢肖普。” 他牢牢地握著我的手,笑意漸濃。 “很高興認識你,艾登,我叫查爾斯。” “好,我并沒打算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查爾斯,很抱歉我威脅了你。我只是希望救伊芙琳·哈德卡斯爾的命,然后逃離布萊克希思莊園。但要完成這兩件事,我的時間不多,需要一個朋友?!?/br> “也許一個朋友不夠?!彼呎f邊用袖子擦眼鏡,“說實話,這件事太詭異了,我現(xiàn)在即使想走,也說不好到底能不能走?!?/br> “我們走吧,”我說,“據(jù)丹尼爾估計,晚上十一點鐘,伊芙琳將在舞會上被殺。如果我們要救她,就得到那邊去?!?/br> 舞廳在門廳另一端??矊幇矓v著我走過去。馬車不斷從鎮(zhèn)上趕來,在外面的車道上排成一隊。馬匹在嘶叫,侍從打開車門,穿著各種戲服的客人從馬車里出來,像是從籠子里翩翩飛出的金絲雀。 “為什么伊芙琳要被迫嫁給雷文古?”我輕聲問坎寧安。 “為了錢。”他說,“哈德卡斯爾勛爵投資失敗,又沒有足夠的智慧吸取教訓。傳言他使整個家族瀕臨破產(chǎn),如果伊芙琳嫁人,哈德卡斯爾勛爵和夫人就會得到一筆相當豐厚的聘禮,而且雷文古承諾,幾年之后就會一舉買下布萊克希思?!?/br> “原來如此,”我說,“哈德卡斯爾家出現(xiàn)經(jīng)濟危機,就把女兒當舊珠寶典當。” 我想起今天上午我們下棋時的情景,我退出陽光房時,伊芙琳臉上還掛著微笑。雷文古買的不是新娘,而是無窮無盡的怨念。這個老傻瓜到底知不知道,他得到的會是什么? “塞巴斯蒂安·貝爾呢?”我想起交給坎寧安的任務,便問他,“你和他說話了嗎?” “沒能說上話。我到他房間時,這個可憐的家伙在地板上暈過去了?!彼哉Z間露出了真誠的遺憾,“我看到了死兔子,你說的那個侍從似乎有種變態(tài)的幽默感。我請了大夫,把貝爾交給他照顧,你的實驗要再等一天了?!?/br> 我的失望淹沒在舞廳大門后傳出的音樂節(jié)拍中。一個仆人幫我們打開大門,聲音涌了出來。舞廳里至少有五十個人,在枝狀吊燈灑下的柔和燭光中旋轉(zhuǎn)。遠遠的舞臺上,樂隊正賣力而做作地演奏。舞廳里大部分空間都成了舞池,身著全套戲服的丑角,正向埃及王后和笑面鬼獻殷勤。弄臣們用長棒撐起敷粉假發(fā)和金面具,蹦跳、模仿著逗樂。裙子、披風和斗篷在地板上飛舞、挪移,摩肩接踵的人群,不辨南北地狂歡。唯有邁克爾·哈德卡斯爾周圍有些空間,因為他戴著耀眼的太陽面具,向外延伸著一圈尖尖的太陽光線,所以要想靠近他會有些危險。 我們在夾樓上俯視著舞池里的一切,這上面有個小樓梯可以通到舞池里。我用手指敲擊欄桿,和著音樂節(jié)拍。我身體里某個還屬于雷文古的部分,對這首歌十分熟悉,也十分享受,他甚至想拿件樂器演奏。 “雷文古是個音樂家嗎?”我問坎寧安。 “他年輕時是個才華橫溢的小提琴家,大家都這么說。他騎馬時摔斷了胳膊,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我覺得他還想要拉琴?!?/br> “沒錯?!蔽殷@訝地發(fā)現(xiàn)雷文古的這一渴望如此強烈。 把這個發(fā)現(xiàn)擱置在一邊,我又轉(zhuǎn)向手頭的事情,但是我不知如何在人群中找到薩克利夫。 或者那個侍從。 我的心一沉。我失算了,在噪聲和身體的碰觸間,一個刀片就可以殺掉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 如果換了貝爾,一想到這兒他就會跑回房間,但是雷文古更為堅毅。伊芙琳在哪里遇害,我就偏要去哪里,讓該來的到來吧。查爾斯扶著我的手臂,我們一起往樓下走著,始終待在舞廳外圍的陰影里。 小丑拍著我的后背,女士們在我面前旋轉(zhuǎn),手中拿著蝴蝶面具。我對這些全然沒有在意,擠過翩翩起舞的人群,來到落地玻璃門旁邊的沙發(fā)上,我想坐在上面好好歇會兒腳,已經(jīng)站累了。 直到現(xiàn)在,之前總是抱團的客人,終于分散到房子里各處。身處他們之間,人群越密集,我陷得越深,似乎也能更明顯地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惡意。大多數(shù)紳士整個下午都在一杯杯灌酒,現(xiàn)在跳不出什么像樣的舞步,不過是瞎轉(zhuǎn)、鬼叫、目光游離,行為粗野無禮。年輕女士們笑得前仰后合,她們頻繁地換著舞伴,妝花了,發(fā)髻也松散了。聚在一起的妻子們,不由得小心避開這些嬌喘連連、玩興正高的女子。 沒有什么比面具更能暴露出一個人的本來面目。 我身旁的查爾斯越來越緊張,我們每走一步,他扶著我前臂的手指就越來越緊,這不對勁。這場慶祝充滿了絕望的氣息,這是蛾摩拉城(1)覆滅之前最后的狂歡。 我們走到沙發(fā)前,查爾斯扶我坐在墊子上。女仆用托盤端著酒在人群中穿梭,可我們倆在人群外圍,從這里示意她們過來不太可能?,F(xiàn)場太吵鬧,根本沒法說話。查爾斯指指那張放香檳酒的桌子,客人們正相互攙扶,從桌邊踉踉蹌蹌地走開。我點點頭,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也許喝杯酒能讓我鎮(zhèn)定下來。他走開去取香檳的時候,我感到風吹過肌膚,這才注意到有人打開了玻璃門,可能想放進些新鮮空氣吧。外面一片漆黑,但是火盆已經(jīng)被點燃,搖曳的火苗一路蜿蜒到達一個波光粼粼的水池,四周樹木環(huán)繞。 黑暗旋轉(zhuǎn)著進入室內(nèi),慢慢聚攏成型,燭光灑到一張蒼白的面孔上。 那不是臉,是面具——一副白色的瓷質(zhì)鳥嘴面具。 我四下尋找查爾斯,希望他可以抓住那個家伙,但是人群將他沖得不知去處。我回頭看向玻璃門,只見瘟疫醫(yī)生正與狂歡者們擦肩而過。 我抓緊拐杖,站起身來。將沉船殘骸從海底打撈出來,都比讓我起來更輕松。但我還是蹣跚著走向那些裝扮各異的人,他們將我的獵物團團圍住。我追隨著那面具的閃光、旋轉(zhuǎn)的斗篷,但他如林中的霧氣,無法被抓住。 最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舞廳的一角。 我盯著他消失的地方,極目眺望,但是有人過來和我攀談。我暴怒地咆哮,卻發(fā)現(xiàn)面前這人戴著一副瓷質(zhì)鳥嘴面具,一雙棕色的眼睛正偷覷著我。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身軀猛地一震,那面具迅速摘下,露出一張稚氣的小臉。 “天啊,抱歉,”他說,“我沒有……” “羅切斯特,羅切斯特,在這里!”有人喊他。 我們同時看向聲音來處,又一個穿著瘟疫醫(yī)生的戲服的家伙向我們走來。他后面還有一個人也是同樣裝扮,人群中還有三個瘟疫醫(yī)生。我的獵物越來越多,卻沒有一個是我真正想找的人。他們不是太胖太矮,就是太高太瘦。不過是那位瘟疫醫(yī)生的拙劣翻版。他們都想包庇真兇,但我抓住了離我最近的胳膊,隨便哪一只,這些胳膊都一模一樣。 “你們從哪里找來的衣服?”我問他。 那家伙一臉怒容,灰色的眼睛中布滿血絲,既無光澤,又很呆滯,就像空空如也的門廊,什么都沒有。他掙脫我的手,一拳搗在我胸口上。 “客氣點。”他醉醺醺地念叨著,想要找打。于是,我掄起拐杖痛揍了他。重重的木拐杖打到他腿上,打得他單膝跪倒在地,他嘴里還蹦出不干不凈的話。這人用手掌平撐著舞池地面,想要站起身來。我用拐杖頭按著他的手,把他壓在地上。 “那些戲服,”我大喊,“你們是從哪里拿的?” “閣樓,”此刻他的面色如剛丟棄的面具一般蒼白,“那里的架子上掛著十幾個這樣的面具。” 他盡力想要掙脫出來,可我在拐杖頭上壓著,又加了點勁,他的臉痛到扭曲。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面具?”我收了點力氣。 “昨天晚上一個仆人找到我們,”他說,眼睛里溢出淚水,“他戴著一副那樣的面具,還有帽子,整套的裝束。我們沒有戲服,他就把我們領到閣樓里去找。他幫每個人找面具,我發(fā)誓,當時有二十多個人聚集在閣樓里?!?/br> 看來瘟疫醫(yī)生不想被找到。 他不時扭動著,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我知道他所言非虛。我抬起拐杖,他捂著疼痛的手,跌跌撞撞地走開了。他還沒走出我的視線,邁克爾就從人群中鉆出來,他老遠就看見我了,徑直朝我沖過來。他慌張不安,臉頰緋紅。我看見他的雙唇瘋狂地一張一合,可音樂和歡笑聲太吵了,我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