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不錯,你終于認真對待這件事了?!彼f,“很好,通常情況下,你會依照這些宿主醒來的順序進入他們的身體。幸運的是,我進行了一些干涉?!?/br> “干涉?” “我們倆——你和我之前已經(jīng)合作多次,我甚至都記不清一共幾次了。一輪又一輪,我給你布置任務(wù)——解開伊芙琳·哈德卡斯爾的謀殺之謎,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起初我覺得是你的責任,慢慢才意識到每個宿主的出場都起了作用。例如,唐納德·戴維斯凌晨三點十九分醒來,他本應(yīng)該是你的第一個宿主。但不行,因為他的生活太過豐富,這個家里有他的好朋友。那樣你就不會想要逃離,而是一次次折返。因此,我把你的第一位宿主換成無依無靠的塞巴斯蒂安·貝爾?!彼f著,抻起褲腿來撓撓腳踝,“而雷文古勛爵不到上午十點半不會起床,那意味著你要等很久才能進入他的身體,那時候,時間勝過一切,聰不聰明,你壓根就來不及考慮?!?/br> 瘟疫醫(yī)生的話里話外都透著自豪,一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的樣子?!懊恳粋€輪回都是我的實驗,我要為你的每個宿主做決定,最后才是你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這個順序?!彼f著,寬宏大量地攤開了手,“依我所見,這個順序最有利于你解開謎團?!?/br> “可我怎么還沒回到唐納德·戴維斯的身體里,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管家這里?” “因為你讓戴維斯在去小鎮(zhèn)的路上走了將近八個小時,他走啊走啊走不到頭,精疲力竭。”瘟疫醫(yī)生的語調(diào)里透出一絲責備,“他現(xiàn)在睡得很香,醒過來時恐怕……”他看了看表,“要到晚上九點三十八分。在那之前,你會在管家和其他宿主之間切換。” 走廊的木地板嘎吱作響,我想要叫安娜來,這渴望顯露在臉上,瘟疫醫(yī)生打趣我。 “怎么,你覺得我礙手礙腳嗎?”他說,“安娜剛離開去見雷文古爵士。相信我,我知道這個房子的布局,就像導演熟悉劇中的每個演員。如果擔心有人來的話,我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br> 我感覺自己成了他的累贅,像是屢屢犯錯而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小孩,連一句責備都不值得。 我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喉嚨里咕嚕咕嚕地出著聲音。大腦又迷糊了。 “你睡著之前,我們還能談幾分鐘,”瘟疫醫(yī)生說,戴著皮手套的雙手握在一起,皮革擠壓得吱吱叫,“你要是還有什么問題想問,現(xiàn)在時機剛好?!?/br> “安娜為什么在布萊克希思?”我加快了語速,“你說過我是自愿而來,可我的對手們不是。那就意味著安娜是被迫的。你為什么要這樣待她?” “任何問題都行,這個不行?!彼f,“自愿進入布萊克希思有好有壞,有些事情你的對手們一早就知道,你卻不知道。我在這里就是要填補這些空白,沒有其他作用?,F(xiàn)在告訴我,關(guān)于伊芙琳·哈德卡斯爾的謀殺,調(diào)查進展得如何?” “她不過是個姑娘,”我疲倦地說,努力撐著眼皮,藥物正用柔軟的手拖拽著我進入夢鄉(xiāng),“她的死為何讓我們大動干戈?” “這也是我問你的問題?!彼f,“你千辛萬苦來救哈德卡斯爾小姐的性命,即便一切都表明這是不可能的,可你為何還要堅持?” “我不能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我說。 “你值得尊敬,”他說著仰起了頭,“那我也回報你一些善意吧。哈德卡斯爾小姐的謀殺之謎不會被解開,我深信這不可能。這讓你滿意嗎?” “每天都有人被殺害,”我說,“能拯救一個人,卻沒法挽救所有的不幸?!?/br> “說得好,”他鼓掌表示欣賞,“但是誰又能說不會有成百上千像你這樣的人,為那些不幸的靈魂謀求正義呢?” “有嗎?” “我也懷疑,但這是個很棒的想法,不是嗎?” 我還在努力聽,然而眼皮越來越沉,房間慢慢地模糊起來。 “恐怕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瘟疫醫(yī)生說,“我應(yīng)該……” “等一下……我要……”我口齒不清起來,嘴里的話變得像是淤泥,“你問過我……你問過……我的記憶……” 瘟疫醫(yī)生站起身來,一陣窸窣作響。他從邊柜上拿起一杯水,潑在我臉上。那水徹骨地冰冷,我像被抽了一鞭子般顫抖著,又清醒了過來。 “對不住,我通常不這樣。”他說著,盯著手里的空杯子,顯然也驚訝于自己的冒失,“通常我會讓你在這時睡過去,但是……好吧,我特別想知道,”他緩緩放下杯子,“你想問我什么?請字斟句酌,這些話很重要?!?/br> 水刺痛了我的眼睛,順著嘴唇淌了下來,我的棉布睡衣上濕了一大片。 “我們初次相遇,你問我在貝爾的身體里醒來時有什么記憶,”我說,“記得那些很重要嗎?” “每次你失敗后,我都會奪走你的記憶,然后重新開始輪回,但是你總有辦法記住一些重要的東西,可以說是些線索,”他說著,用手絹擦去我額頭的水滴,“這一次是安娜的名字?!?/br> “你告訴我那是個遺憾?!蔽艺f。 “是啊?!?/br> “為什么呢?” “不僅是你的宿主的出場順序,你選擇記住的事情通常也會對這個輪回的結(jié)果產(chǎn)生重要影響?!彼f,“如果記得的是侍從,新輪回一開始你就會去追捕他,至少那樣才會有用。相反,你卻執(zhí)著地去尋找安娜——你的一個對手。” “她是我的朋友?!蔽艺f。 “在布萊克希思,沒人有朋友,畢肖普先生。如果你還沒意識到這一點,恐怕獲勝的希望渺茫?!?/br> “是……”鎮(zhèn)靜劑又開始將我拽向夢鄉(xiāng),“否我們倆都能逃出去?” “不可能。”他疊起那條濕手絹,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一個謎底換得一人逃脫,規(guī)則就是這樣。晚上十一點鐘,你們倆中的一個來到湖邊給我答案,告訴我兇手的名字,那么這個人就可以離開。你要選擇到底誰離開?!?/br> 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金表來看時間。 “時間飛逝,我還有別的事情?!彼麖拈T邊拿起手杖,“一般我在這些事情上保持中立,但是,你在因品格高尚而栽跟頭之前,必須明白一些事情。安娜隱瞞了她從上個輪回中記得的事情?!?/br> 他用戴手套的手抬起我的下巴,他離我的臉這樣近,我都能聽到他面具后面的呼吸聲。他的眼睛是藍色的,蒼老而悲傷的藍色眼睛。 “她會背叛你的?!?/br> 我張嘴想要抗議,但是舌頭已經(jīng)變得沉重,動彈不得。最后我只看見瘟疫醫(yī)生在門口消失,一個駝背的巨大陰影將整個世界裹挾而去。 第二十八章 第五天(繼續(xù)) 我的眼皮在跳動。 我眨眨眼,一次、兩次,可一睜開眼睛就很疼,我的頭像被打破的雞蛋。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說不清是呻吟還是嗚咽,又像是陷阱中困獸的低聲哀鳴。我試著撐起身來,可疼痛像是海浪,一波一波地拍打著我的頭骨,我根本沒有力氣起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恍如隔世。我看著自己的肚子一起一伏,當察覺到自己能起身時,我努力坐起來,靠在掉渣的墻上。我很沮喪,因為又回到了喬納森·德比的體內(nèi),他正躺在兒童房的地板上。到處都散落著花瓶的碎片,我的頭皮上還插著幾片。在我離開斯坦文的臥室時,肯定有人從后面砸暈了我,然后把我拖到這個僻靜處。 那封信,你這個傻瓜。 我趕緊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費利西蒂的信和我從斯坦文那里偷來的賬本,兩樣東西都不翼而飛,連貝爾行李箱的鑰匙也不見了??诖镏皇O掳材冉o我的兩片頭痛藥,還包在那個藍色手帕里。 她將要背叛你。 這會是她干的嗎?瘟疫醫(yī)生的警告異常清晰地回響在耳邊,可是安娜要是敵人的話,又怎能在我心中激起溫暖的情愫,喚醒親人般的情感?也許安娜隱瞞了上個輪回中獲取的信息,可如果那些信息注定使我們反目,我又為何在變換宿主時念念不忘她的名字,仿佛小狗在追逐一根燒火棒?不,如果真有背叛的話,也是我那些虛假承諾造成的,而這還沒到覆水難收的地步。我需要一個合適的途徑來告知安娜真相。 我硬吞下那兩片頭痛藥,扒拉著墻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返回斯坦文的臥室。 那個保鏢還在床上昏迷不醒,窗外的日光已然暗淡下去。我一看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下午六點鐘了,想必外出打獵的客人們,包括斯坦文,都在回家的路上。根據(jù)我掌握的信息,他們正橫穿草坪,或者已經(jīng)往樓上走來。 我得在敲詐者回來之前離開這里。 即使服了頭痛藥,我還是頭昏眼花。我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地穿過東翼走廊,拉開遮簾,回到二樓樓梯的中間。每一步于我都像是一場戰(zhàn)斗,最后我跌跌撞撞地進了迪基醫(yī)生的房間,幾乎吐在地板上。他的臥室和這條走廊上其他的房間一模一樣,有一張靠墻的四柱床,對面的屏風后面有一個浴缸和洗手池。和貝爾不同的是,迪基把這里當成了自己家。房間四處都是他孫子的相框,一面墻上還掛著十字架。他甚至還鋪了一小塊地毯,可能是怕清晨踩到冰冷的木頭地板著涼吧。 對我來說,如此親近自身著實是種奇跡。我不由自主地注視著迪基的東西,暫時忘掉了自己的傷口。拿起他孫子的相框,我第一次想到,莊園外面是否也有個家庭在等著我,也有父母、子女或是朋友在想念著我? 走廊里經(jīng)過的腳步聲嚇了我一跳,相框掉到了床頭柜上,玻璃摔碎了。腳步聲過去了,聲息全無,可我清醒地意識到這里的危險,立即迅速行動起來。 迪基的醫(yī)療袋就在床下面,我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在床上,瓶瓶罐罐、剪刀、注射器和繃帶什么的,全都散落在被子上。最后倒出來的是一本詹姆斯國王欽定本《圣經(jīng)》,它掉到了地板上,書頁打開了。這本《圣經(jīng)》和塞巴斯蒂安·貝爾臥室里的那本一樣,某些單詞和段落都用紅墨水畫線標記了。 那是種暗號。 德比的臉上掠過一絲狡猾的笑容,他找到了另一條狐貍。我猜,迪基應(yīng)該是與貝爾同流合污,他們一起悄悄地兜售毒品。難怪他這么關(guān)注貝爾的狀況,他擔心貝爾會把他們的事情抖摟出去。 我輕蔑地哼了一聲。這個房子里的秘密已經(jīng)夠多了,不怕再多一個,可我今天要找的可不是這個秘密。 我把床上的繃帶和碘酒歸攏到一堆,拿到洗手池那里,開始處理自己的傷口。 這手術(shù)做得可不怎么樣。 每當我夾出一塊碎片,鮮血就在指間涌出,順著臉淌下,沿著下巴流到洗手盆里。我疼得流出眼淚,模糊了視線。整整半個小時,我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又陣陣刺痛,因為我要將頭頂?shù)拇善灰蝗〕?。唯一的安慰是,喬納森·德比和我一起受著苦。 確認每個瓷片都被取出后,我開始用繃帶將頭包扎起來,最后用安全別針將繃帶固定,之后我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作品。 繃帶看上去不錯,可我的樣子糟透了。 我面色蒼白,眼神空洞。衣服上全是血漬,我不得不把它脫下來,只剩下汗衫。我被毀掉了,分崩離析,感到自己快散架了。 “見鬼了!”迪基醫(yī)生在門口喊道。 他剛打獵回來,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面如死灰,連胡子都耷拉了。 我隨著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環(huán)視四周,房間里一片狼藉,他孫子的相框玻璃被摔碎了,上面血跡斑斑,《圣經(jīng)》被扔到了一邊,醫(yī)療袋也丟在地板上,袋里的東西攤了一床。洗手盆里盛滿了血水,浴缸上搭著我的襯衣。他就算做完截肢手術(shù),現(xiàn)場也不會比這里臟亂。 他看見我只穿著汗衫,額頭上松松垮垮地纏著繃帶,臉上的驚訝變?yōu)閼嵟?/br> “喬納森,你干了什么?”他的聲音里滿是怒氣。 “對不起,我無處可去,”我驚慌失措,“你走后,我想要幫我mama,就去搜查了斯坦文的臥室,找到了一個賬本?!?/br> “一個賬本?”他聲嘶力竭地說,“你從他那里拿了東西?你得放回去。馬上,喬納森!” “放不回去了,我被襲擊了。有人用花瓶砸了我的頭,把那本賬本偷走了。我流血不止,那個保鏢也快醒了,所以我就來了這里?!?/br> 我說完,房間里出現(xiàn)一片可怕的寂靜,迪基醫(yī)生將他孫子的相框立好,慢慢將東西收回到醫(yī)療袋中,把醫(yī)療袋放到床下面。 他步履沉重,仿佛拖著我的秘密。 “都是我的錯,”他低語著,“我知道不能相信你,可我對你mama的感情……” 他搖搖頭,把我推到一邊,從浴缸里拿起我的襯衫。他動作里那種聽之任之的感覺令我害怕。 “我本來沒有打算……”我開口。 “你利用我從泰德·斯坦文那里偷東西,”他抓著浴缸邊平靜地說,“這個男人動動手指就可以毀掉我?!?/br> “對不起?!蔽艺f。 他突然轉(zhuǎn)身,怒不可遏。 “你的‘對不起’太不值錢了,喬納森!我們在恩德萊茵家掩蓋完那件事,你說過對不起,在小漢普頓家又是這樣。還記得嗎?現(xiàn)在你又讓我接受這空洞的道歉?!?/br> 他把襯衫擲回我的懷里,臉頰通紅、熱淚盈眶地說:“糟蹋過多少個姑娘,你還記得嗎?有多少次你在mama懷里哭泣,求她給你善后,發(fā)誓以后不再犯錯,但其實你心知肚明還有下次吧?現(xiàn)在你又來了,還是這樣對我。見鬼,愚蠢的迪基醫(yī)生!哦,我完蛋了,我再也無法忍受。你真是個毒瘤,我為何要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來?” 我慢慢地向他走近,懇求他,可是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銀色手槍,拎在手里。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喬納森,滾出去!哦,上帝啊,我怕自己會殺了你。” 我盯著這支槍,退出了房間,關(guān)上門,來到走廊。 我的心怦怦直跳。 迪基醫(yī)生的槍,就是伊芙琳今晚用來自殺的那把。他拿的正是殺人武器。 第二十九章 我站在臥室鏡子面前,對著鏡中的喬納森·德比不知盯了多久。我在尋覓軀殼里的人,想看看我真實的面孔。 我想讓德比看看終結(jié)他性命的這個人。 威士忌從喉嚨里火辣辣地灌下去,這瓶酒是從客廳搶來的,只剩下半瓶了。我在扎領(lǐng)結(jié),可是手一直在顫抖,得喝點酒平靜一下。迪基醫(yī)生的話,證實了我已經(jīng)知道的那些不堪的事實。德比是個怪物,他mama用錢掩蓋他的罪責。然而沒有正義來審判這個男人,也沒有法庭裁決來懲罰他。如果他想要償清罪責,我會親手將他送上絞刑架,我正打算這樣做。 可是首先我要救伊芙琳·哈德卡斯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