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艾登,快點!”走廊里傳來聲音。 我從椅子上起來,走到門口,蒼老令我渾身疼痛,好像成群的黃蜂被驚擾飛起。門的合頁松了,打開時門底邊角摩擦著地板。門外站著格里高利·戈爾德,他正倚靠在門框上,和他攻擊管家時一個樣子。只是現(xiàn)在他的外套被撕破了,上面結(jié)了一塊塊泥巴,他呼吸急促。 戈爾德手里抓著我給安娜的那個棋子,又在喊我的真名,這足以讓我相信他是我的另一個宿主。通常我盼望與宿主見面,可他現(xiàn)在的情況如此可怕,焦慮不安,頭發(fā)凌亂,簡直像從地獄走過一遭一樣。 一看到我,戈爾德就抓住我的肩膀,深色的眼睛里布滿血絲,驚恐地東張西望。 “別從馬車里出來,”他說,唇邊都是唾沫,“無論你去哪里,都別從車里出來?!?/br> 他的恐懼像傳染病,蔓延到了我身上。 “你怎么了?”我聲音顫抖著問他。 “他……他一直不?!?/br> “不停干嗎?”我問他。 戈爾德?lián)u搖頭,搗著自己的太陽xue。淚水從他臉頰上淌下來,我不知道如何來安慰他。 “戈爾德,不停干嗎?”我又問了一遍。 “用刀傷人?!彼鹦渥咏o我看下面的刀傷。這看上去像是第一天早上貝爾醒來時身上的傷痕。 “你不愿意,你不會,可你得放棄她,你要告訴——告訴他們一切,但你不愿意,可你得說……”他喋喋不休,“她們有兩個,兩個。她們看上去一模一樣,但是有兩個。” 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瘋了,這個人已然沒有殘留一絲理智。我伸出一只手,想把他拽進房間,但是他驚慌失措,向后退去,撞到后面的墻上,還在喃喃自語。 “別從馬車里出來。”他發(fā)出噓聲,然后跑到了走廊深處。 我跟著他追出門外,但是走廊里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到。等我回屋取蠟燭再出來時,走廊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繼續(xù)) 我又回到了管家的體內(nèi),還很疼,昏昏沉沉,鎮(zhèn)靜藥效還沒有退去。 好像回家的感覺,我將醒未醒,又陷入了夢鄉(xiāng)。 天已經(jīng)黑了。一個男人在狹小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手里拿著一把槍。 這不是瘟疫醫(yī)生,也不是戈爾德。 他聽見我的動靜就轉(zhuǎn)過身來。他在陰影里,我看不清他是誰。 我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閉上眼,又睡了過去。 第三十四章 第六天(繼續(xù)) “父親。”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人,他的臉上長著雀斑,紅色的頭發(fā),藍色的眼睛。我又回到了老人的身體里,坐在椅子上,腿上蓋著一塊方格呢毯子。這個男孩子正彎腰前傾,手背在后面,仿佛這雙手不受他待見。 看到我陰沉著臉,他向后退了一步。 “您讓我九點一刻喊您。”他略帶歉意地說。 他身上有股蘇格蘭威士忌酒味,有些煙味,還夾雜著恐懼感。這些在他身體里泛起,使他的眼白有些發(fā)黃。那雙眼睛機警謹慎,他像只被獵捕后等待宰割的動物。 窗外有亮光,房間里的蠟燭早就熄滅了,爐火也已經(jīng)滅掉。我還隱約記得回到了管家的身體里,這說明戈爾德來訪后我又睡著了??吹礁隊柕氯淌苤纯啵沂謶峙?,更害怕它會在不久后降臨到自己身上,這樣的恐懼使我想起了早些時候。 別從馬車里出來。 這是警告,也是請求。他想讓我改變那一天,那既令人興奮,又令人不安。我知道那是可以做到的,我見識過??墒侨绻覊蚵斆髂苣孓D(zhuǎn)發(fā)生的事,那侍從也能。就我所知,我們正在原地打轉(zhuǎn),互相破壞彼此的計謀。這已不再是能不能找到正確答案的問題,而是能否堅持住,好把這答案交給瘟疫醫(yī)生。 我必須盡早和那位畫家談一談。 我在椅子上動了動,將呢毯子拽到一邊,那孩子略微退縮。他身子一僵,偷偷看著我,觀察我有沒有注意到??蓱z的孩子,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半分膽氣,活像個懦夫。我也實在沒法認同這位宿主,他厭惡自己的兒子。這孩子的溫順令他怒不可遏,沉默被他當作一種冒犯。這孩子是個廢物,一個不可饒恕的廢物。 我唯一的兒子?。?/br> 我搖搖頭,努力讓自己從老人的遺憾中擺脫出來。貝爾、雷文古和德比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我現(xiàn)在的生活又雜亂無章,一地碎片,讓我走得磕磕絆絆。 蓋著的毯子暗示這是個虛弱的身體,可我還是站了起來,體面地站直,只不過身體有些僵硬罷了。兒子退到房間一角,隱沒到黑暗中。盡管前面要走的路沒多遠,可對這個宿主來說還是非常困難,一半的距離他都覺得太遠。我去找眼鏡,知道那也沒什么用。上了年紀除了讓身體變得衰弱,意志也隨之衰弱。沒有眼鏡,沒有拐杖,沒有任何輔助。無論上蒼給了我什么樣的負累,都要自己去承受,獨自一人去面對。 我能感到兒子在揣摩我的心情,觀察我的表情,像是在根據(jù)云層觀測是否有暴風(fēng)雨。 “趕緊說?!蔽掖致暣謿獾卣f,他的沉默寡言讓我焦躁不安。 “今天下午的打獵,我不想去了?!彼f。 這話拋在我跟前,像兩只死兔子扔到餓狼面前。 即使這么簡單的要求,也讓我惱火。什么樣的年輕人不想去打獵?什么樣的年輕人會在世界的邊緣爬行、匍匐、躡手躡腳?他不應(yīng)該站在世界之巔將一切踩在腳下嗎?我本想要拒絕他,想讓他為自己的冒失吃點苦頭,但還是克制住了。不在一起相處,我們會更快樂。 “好吧?!蔽覕[擺手,讓他退下。 “父親,謝謝您?!彼泵ν讼?,生怕我改了主意。他走后,我的呼吸更加順暢了,也不再緊握雙拳。憤怒不再箍住我的胸口,我便能自在地研究一下這個房間,了解了解這位宿主。 床頭柜上放了三摞書,書里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法律條文。邀請我來參加舞會的請柬被用作書簽,請柬抬頭是愛德華·丹斯和麗貝卡·丹斯夫婦,單是這名字就讓我崩潰。我記得麗貝卡的臉龐、她的氣味,還有在她身邊的感覺。我的手指摩挲著脖頸上的盒式吊墜,那里面裝的就是她的畫像。丹斯的悲傷是平靜的痛楚,是細水長流的心傷。這是他給自己留下的奢侈記憶,是他唯一的情感寄托。 我拂去悲傷,用手指敲擊著請柬。 “丹斯。”我低語著。 對這樣一個無趣的人而言,這實在是個特別的名字。 敲門聲打破了平靜,門把手轉(zhuǎn)動,幾秒鐘后門開了。一個高大的家伙蹣跚地走進來,他抓了抓頭上的銀色白發(fā),頭皮屑落得四處都是。他紅色的眼睛里布滿血絲,胡須全白,身上是件皺皺巴巴的藍色西裝。他不過是為了舒服而不拘小節(jié),要不是考慮到這一點,他的樣子還真有些嚇人呢。 他抓頭發(fā)的手停了下來,迷惑不解地望著我。 “愛德華,這是你的房間嗎?”陌生人問。 “哦,我醒來就在這里?!蔽抑斏鞯卣f。 “啊,我記不得他們把我架到哪里去了?!?/br> “你昨晚在哪里睡的?” “陽光房?!彼f著,撓了撓腋下,“赫林頓和我打賭,說我一刻鐘之內(nèi)喝不完一瓶波特酒。昨晚后面的事情我就記不得了,今天早上那個渾蛋戈爾德把我叫醒,他在那里胡言亂語、吵吵嚷嚷,就像個瘋子。” 戈爾德這個名字,讓我想起昨晚他那些不著邊際的警告,還有他胳膊上的那些傷口?!皠e從馬車里出來。”他說。這是說我要離開這里嗎?或者說要去旅行嗎?我已經(jīng)知道沒法到鎮(zhèn)上去,所以那似乎是不可能的。 “戈爾德說了些什么?”我問他,“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或者你知道他有什么計劃嗎?” “丹斯,我沒停下來和他喝酒?!彼p描淡寫地說,“我打量了一下他,讓他明白我肯定會留意他的?!彼h(huán)視四周,“我有沒有在這里落下一瓶酒?我需要喝點什么,壓一下這討厭的頭疼?!?/br>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開始翻抽屜,還沒關(guān)上抽屜,就又去衣柜里翻找。他拍完里面衣服的口袋,就轉(zhuǎn)過身來環(huán)視房間,仿佛聽到了樹叢里的獅吼。 又有人敲門,又是一張新面孔。原來是克利福德·赫林頓中校,晚餐時坐在雷文古旁邊的那個乏味的前海軍軍官。 “你們倆,快來,”他說著,看看表,“老哈德卡斯爾在等我們?!?/br> 幸好沒喝烈性酒,他現(xiàn)在后背挺直,一副很權(quán)威的樣子。 “他找我們?nèi)ジ蓡幔俊蔽覇枴?/br> “不知道,到那里后,我想他會告訴我們的。”他輕快地說。 “我需要隨身帶點蘇格蘭威士忌?!蔽业耐檎f。 “薩克利夫,門房那里肯定有存貨?!焙樟诸D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而且,你知道哈德卡斯爾那個人,最近他可是很嚴肅,我們和他在一起時最好別醉醺醺的?!?/br> 單提到哈德卡斯爾勛爵的名字,我和丹斯就夠惱火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倆很像。這位宿主來布萊克希思不過是盡義務(wù),短短住上幾晚,了結(jié)與這家人的生意罷了。我反倒是急于問問這位勛爵大人,女主人怎么總是不見蹤影。我本人很想去見面,丹斯卻十分不安,像是砂紙磨在皮膚上一樣抵觸。 無論如何,我有點生自己的氣。 心急的海軍中校又催促了一次,踉踉蹌蹌的薩克利夫伸出一只手,請求再寬限一分鐘,然后他又去架子上瘋狂翻找。他在空氣中聞了聞,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頭,抬起床墊,將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拿了出來。 “前面走,赫林頓,老伙計?!彼竽4髽拥卣f著,擰開瓶蓋,猛灌了一口。 赫林頓搖搖頭,示意我們到走廊去,薩克利夫開始扯著嗓子講一個無聊的笑話。他的朋友想讓他安靜下來,但無濟于事。兩個人都愛插科打諢,愛講粗俗的笑話,他們一路興高采烈、沾沾自喜,這真讓我恨得牙根癢癢。我的這位宿主沒有時間吃喝玩樂,所以樂于大步走在前面,但又不愿意獨自穿過這走廊。折中考慮后,我落后兩步跟著,遠到不必加入他們的談話,又近到能震懾住潛伏在附近的侍從。 我們在樓梯下面遇到了克里斯托弗·佩蒂格魯先生,就是晚宴上和丹尼爾一直說話的那個圓滑的人。他很瘦,總是皮笑rou不笑,深色的頭發(fā)梳到了一側(cè)。和我印象中一樣,佩蒂格魯有點彎腰駝背,有點狡猾,眼神會先掃過我的口袋再聚焦到臉上。兩宿之前,我還在想他會不會是我未來的宿主,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倒愿意接受這個邪惡的皮囊,反正他嗜酒,樂于和朋友推杯換盞。我自己倒沒這個愛好,也不必拒絕。顯然,愛德華·丹斯與這群烏合之眾格格不入,這讓我很慶幸。這群稀奇古怪的人,當然可以交朋友,但也僅限于被困在這個孤島上,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謝天謝地,我們離大宅越來越遠,他們的亢奮也隨之漸漸消失,狂暴的風(fēng)雨讓他們沒法大笑,手冷得很,他們只好把酒瓶放到了溫暖的口袋里。 “今天早上有人沖雷文古那只獅子狗大喊大叫了?”油頭粉面的佩蒂格魯說,他裹著圍巾,只露出一雙狡詐的眼睛,“他叫什么名字?” 他試著在記憶里搜索。 “查爾斯·坎寧安?!蔽依涞卣f,心不在焉地聽著。我們在路上繼續(xù)往前走,我絕對看到有人躲在林中暗處。只是一晃而過,但足夠了,他們應(yīng)該是穿了侍從的制服。我用手摸著自己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他手里的刀刃。 我顫抖著瞥了眼樹林,想讓丹斯那雙可怕的眼睛再捕捉些有用信息。然而即使真是侍從這個敵人,他也已蹤影全無。 “就是那個人,可惡的查爾斯·坎寧安。”佩蒂格魯說。 “坎寧安是不是在打聽托馬斯·哈德卡斯爾的謀殺案?”赫林頓說,他的臉堅定地向著風(fēng),無疑這是海軍生活留下的一個習(xí)慣,“我聽說他今天早上一直在斯坦文那里,先給他這條狗套上了項圈。” “這家伙太猖狂了。”佩蒂格魯說,“你呢,丹斯,他有沒有來你這里打探過?” “沒到過我這里。”我的眼睛還盯著樹林。我們離我發(fā)現(xiàn)侍從的地方很近了,現(xiàn)在看到的是釘在樹上的紅色標記。我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個林中怪獸的樣子。 “坎寧安想要什么?”我說完,將注意力勉強收回到同伴這里。 “不是他,”佩蒂格魯說,“他只是代表雷文古來問訊,似乎那個又肥又老的銀行家對托馬斯·哈德卡斯爾的謀殺案產(chǎn)生了興趣?!?/br> 這讓我驚住了。當我在雷文古體內(nèi)時,并沒有讓坎寧安去打聽托馬斯·哈德卡斯爾的謀殺案。無論坎寧安在干什么,他都是打著雷文古的旗號去謀私利。也許這就是他極力阻止我披露的秘密——藏書室椅墊下面信封里的秘密。 “什么樣的問題?”我第一次對他們的話產(chǎn)生了興趣。 “總在問我第二個兇手的事,斯坦文說那個兇手逃跑之前,他截下了兇手的槍,”赫林頓把隨身酒壺放到唇邊,“他想知道有沒有傳言提到他們的身份,或是長相?!?/br> “有嗎?”我問。 “什么也沒聽到過,”赫林頓說,“就算聽到過也不會告訴他,我刻薄地說了幾句,把他氣走了?!?/br> “我不覺得奇怪,肯定是塞西爾讓坎寧安來查的,”薩克利夫抓抓胡子,補充道,“他和那些女傭、花匠蛇鼠一窩,在布萊克希思順走了不少東西,他們可比我們了解這個地方?!?/br> “怎么回事?”我問。 “謀殺案發(fā)生時,坎寧安就住在這里,”薩克利夫扭頭看向我,“那時他不過是個小男孩,當然比伊芙琳大一點,這我記得。有傳言說他是皮特的私生子,海倫娜把這個孩子交給廚娘養(yǎng)大,大體是這樣的。一直不明白她在懲罰誰?!?/br> 他深思熟慮地說著,這么個邋遢的糙漢子嘴里蹦出這樣的話來著實奇怪?!澳莻€廚娘也是個可憐人,她丈夫在打仗時死掉了?!彼肓讼胝f,“哈德卡斯爾家支付了這個男孩的學(xué)費,在成年后給他謀了份差事,讓他侍奉雷文古?!?/br> “雷文古干嗎要去查一樁十九年前的謀殺案?”佩蒂格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