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蕭見深的本意乃是問傅聽歡為何如此爽快地揭露一切遮掩。不想傅聽歡所有誤會,只傲然道:“依我之文治武功,天下幾人能及?依我之相貌絕倫,天下幾人配看?” 蕭見深竟無法反駁! 他定定地看著傅聽歡,道:“聽歡之容,貌若姑射,餐風(fēng)飲霞,不染俗塵;形若宓妃,驚鴻游龍,皎若朝陽?!?/br> 傅聽歡一面有些得意,一面又有些不愉快。 蓋因蕭見深用以形容他容貌的都是女人。都是女人也就罷了,對方雖如此形容,據(jù)他仔細(xì)觀察,其面上也不見什么殊色,顯然無所謂他用的是薛茂卿的臉還是傅聽歡的臉。 傅聽歡尚且第一次遇見見著自己真容而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人。 這讓他既新奇又有些不甘,一時(shí)沖動,便上前笑道:“見深好像一點(diǎn)感覺——也沒有?莫非就算換成了這一張臉,我長得也還不夠討見深的歡心?” 蕭見深的手再一次放到了傅聽歡臉上。 但并非他主動,而是傅聽歡主動握著他的手,在自己臉上觸摸打轉(zhuǎn)。 蕭見深:“……”前后感覺都和真正皮膚一樣,究竟對方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時(shí)想岔了神,連傅聽歡湊得太過于相近也沒有注意。 兩人間的距離再一次只剩下微毫。而這一次,再無人打斷。 傅聽歡便在五彩斑斕中輕闔一下眼,湊上前去。 夜涼如水,唇溫如醴。 這一剎間,他仿佛縱身入那滿載著花與夢的小舟,在天河中乘星月而行,他置身于這浩浩無邊的前路,飄飄蕩蕩,無有拘束。 非常奇妙的,蕭見深有了與傅聽歡同樣的感覺。 小舟在天河里飄搖,千百萬的星子宛若碎鉆,鋪呈出一道彎向天穹的河川,自天往下看,地上一切如攏于煙紗云霧;自地往天看,極光正置于天地相交之處,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 他看向在同一艘舟中之人,這天與地的光,鐘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這是一個沒有深入的親吻。甚至沒有太多的摩擦與挨蹭,就如蜻蜓點(diǎn)水一樣安安靜靜地停留在表面,兩人的呼吸也似那水面的清風(fēng)般淺淡撩人。 而后傅聽歡挪開了身體。他看了蕭見深一眼,又飛快地挪開了自己的眼,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在屋中踱步。 這一剎那之間,他竟似有些無法面對蕭見深,就好像是—— 他的目光盯在屋角的一只燭火上。由燭火搖曳出的熱力很快通過空氣傳遞到最近的人身上。 傅聽歡感覺到了臉頰的熱度。 他感覺到了莫名其妙的尷尬——明明更親密的事情不都已經(jīng)做全了嗎? 在這樣的尷尬中,他聽見了蕭見深的聲音:“……你這是何意?” 你這是何意?說出這一句話的時(shí)候,蕭見深問的并不只是傅聽歡,還有自己。 他就算再不明白情愛之滋味,也能夠知道自己剛才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絕不對勁——但他似乎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對一個人有欲望代表什么?對一個人有感覺代表什么?如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孫若璧,他們當(dāng)然便能如蕭見深當(dāng)日成親時(shí)所說的那樣,“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此所謂合體同尊卑”,也應(yīng)當(dāng)“生同衾死同xue?!?/br> 但如果換成傅聽歡呢? 一個從一開始就不是以真面目出現(xiàn),一個從一開始就別有目的,哪怕現(xiàn)在也多給人疑慮的對象? 他們要——怎么相處?怎么開始?又怎么結(jié)束? 傅聽歡因?yàn)槭捯娚畹倪@句話而瞬間自那迷蒙之態(tài)中清醒,當(dāng)他轉(zhuǎn)回身去看蕭見深時(shí),他臉上已經(jīng)帶上了那種玩世不恭的輕薄與冷笑之感,只聽他說:“這是何意?見深只怕與太多人做了這‘意’吧,因而竟不知道這是何意了?!?/br> 蕭見深并不動氣,其實(shí)他并不知道傅聽歡生什么氣,他道:“我只與你如此過。” 傅聽歡:“……” 他受到了驚嚇,這種仿佛面前老虎一秒變貓的驚嚇讓他都睜圓了自己的眼睛,一臉不可置信你在開玩笑的表情看著蕭見深,并且他馬上就反應(yīng)過來說:“那十四個男寵呢?” “不過十四個jian細(xì)罷了。孤怎可能與jian細(xì)發(fā)生關(guān)系?”蕭見深道。那被下藥的一夜在這時(shí)已經(jīng)被蕭見深腦海自主清理刪除,都不記得了。 “那其他人呢?你在江湖中竟沒有紅顏知己?你在宮廷中竟沒有側(cè)妃寵侍?”傅聽歡冷靜追問。 “……”蕭見深。他看著傅聽歡,簡直無法回答。 然而男人深知男人。 蕭見深這樣的表情反而比他發(fā)上一百句穿心爛肚的誓言更來得有效! 傅聽歡立刻就相信了。他默默地呆了一下,才意識到那一次居然是蕭見深的第一次。這樣兩人都是第一次,果然彼此互不虧欠——不對,互不占便宜——?好像也有些不對—— 但他看著蕭見深,忽然又笑了起來:“簡直想象不出來,誰能知道——” 本已經(jīng)差不多被傅聽歡遺忘了的那一夜又明明白白地出現(xiàn)在腦海之中。那一夜在最初的時(shí)候或者帶來了一些羞恥與惱怒,這樣的羞恥與惱怒在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都如同蓋子一樣罩在傅聽歡心頭,讓他忽略掉其他的感覺。但一直到今日,這蓋子消失于無形,傅聽歡就再無法忽略一直醞釀在其中的歡愉與快感,而這樣的歡愉和羞恥疊加,惱怒與快感交并,又成了打翻了調(diào)味料的五味雜陳,理亂了五彩線的萬千煩惱。 他不由自主地問了:“那你與我一起……你想——你感覺——”那一夜中…… 蕭見深明白傅聽歡的意思。他同樣感覺到煩惱與更深的郁悶,只是這樣的情緒從來難以出現(xiàn)在他臉上。 “你當(dāng)知曉,我只與你一人一起過?!笔捯娚畛谅暤溃胫鴦偛拍莻€清淺的碰觸,頓了頓才道,“余者我皆不知曉?!?/br> 傅聽歡也明白了蕭見深的意思。 這話實(shí)非如何明白之話,但此前種種一直到現(xiàn)在,哪怕蕭見深什么都不說,傅聽歡也不當(dāng)再有疑慮。 我只與你一個人一起。 余者皆不在意。 上一次他身著太子妃的翟衣,以紅巾覆面,雖從其后知道了蕭見深在發(fā)誓的時(shí)候便知曉是自己,到底如隔了一層似的不能盡知其意。 而當(dāng)現(xiàn)在—— 當(dāng)對方再一次清楚的這樣告訴他的時(shí)候。 那酸甜苦辣,百味交織成一張巨網(wǎng),已將他網(wǎng)入其中。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夜中的光也在沉默中舒展著自己的身子。 今夜兩人從一同比試到現(xiàn)在,不知不覺間竟已過了蕭見深往常休息的時(shí)間。 蕭見深道:“時(shí)辰已經(jīng)不早,這就安歇吧?!闭f著依舊和往日一樣,自己去了那靠窗的長榻上,把屋子里的大床留給傅聽歡。 傅聽歡有些怔怔,他一面想著把人邀請上床——但似乎有些明顯?一面又想著干脆自己去長榻上與蕭見深一道休息——但這又更為明顯? 他心煩意亂,馬上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心煩意亂,然后因此而不由微微一笑。 他忽然起了興致,有了想法,雖吹熄了燭火,卻沒有立刻上床休息,而是推開了另一側(cè)的窗戶,讓那盈盈脈脈地月光自敞開的窗格中灑進(jìn)來,叫一定清霜重照亮了這寬廣的屋子。 而他在月色下取出蕭見深曾贈與的那管白玉簫。 不知從何時(shí)而起,這玉簫已成隨身之物似地和他同進(jìn)同去。 他將蕭管抵在唇邊。渺渺的一縷簫聲,幽幽切切,低回婉轉(zhuǎn),似月下少女在回廊上幾度徘徊;又輕快悠然,亂珠入盤,仿佛墻外佳人銀鈴般的笑聲。 它們在月下散逸著,飛旋著,融入了這天與地。 ☆、章三十 不知究竟從何而來的樂聲一直在攪擾著蕭見深。 蕭見深知道自己在做夢。習(xí)武之人總能敏銳地察覺到那些細(xì)微的差別。這一次也是,他的理智介于清醒與渾噩之間,感覺介于明晰與模糊之間,正是他往常夢見自己已逝師父時(shí)候的情景。 但今日的夢有些奇怪。 他置身于再熟悉不過東宮庭院之中,粉白的睡蓮灼灼開了一池,縹緲不定的蕭聲像是從月亮上邊掉落下來,不經(jīng)意時(shí)俯仰可拾,凝神去聽卻又了無蹤跡。 我站在這里做什么? 蕭見深冷靜地問著自己,繼而從內(nèi)心深處得到了隱約的答案: 我是在等一個人,那個人—— 他目光一轉(zhuǎn),從掛著月牙彎月亮的天空上轉(zhuǎn)到了池水前,只見一人從遠(yuǎn)處凌波而至,來了此處。 他們在月下相逢。 蕭見深訝異于自己的隨意與自然:但他在那人來到的時(shí)候便走上前去,掬起對方潑墨似地長發(fā),攬住對方刀削尺束的肩與腰。 他親吻上去。對方的唇正像是夜色下盛放的睡蓮,重重疊疊的滋味將他整個人完全包裹,他在這樣的包裹中與對方嬉舞,他先是近乎蠻橫地探索并占據(jù)對方口腔中的每一個隱蔽每一點(diǎn)甜膩,繼而又突然慢條斯理起來,開始與其糾纏,與其追逐,與其難舍難分地恨不能合為一體…… 他將人壓倒在了身下。 束發(fā)的冠在剛才親吻的時(shí)候就被蕭見深除下,黑發(fā)似天水直瀉,鋪在帶著祥云刻紋的青石地面上,便似那滿池的蓮花簌簌開到了地面。 蕭見深對上了身下人的面孔。 這張屬于男人的面孔比花秾麗,叫世間的花也蔫頭耷腦;比月皎潔,叫天上的月也黯然失色。 這是屬于傅聽歡的臉。 蕭見深覺得自己應(yīng)該驚異,但他完全沒有驚異。 他甚至十分自然地湊下去,在對方耳邊笑言道:“聽歡之容,果然閉月羞花,沉魚落雁?!?/br> 傅聽歡沒有說話,但在夜色里,他一雙比天上明月還要明亮的眼眸轉(zhuǎn)過來,那眼眸中盛了滿池的凌凌水波,一眨眼就是千般流光,萬種情紋。 蕭見深無法抵抗這樣的誘惑,他一低首,親吻便落在對方眼瞼上。 綺紅的夢境包圍著蕭見深,而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蕭聲則始終貫穿著這整個夢境。 他在這樣的深不見底的地方巡游著,無從掙扎,不能掙扎,只牢牢地?cái)r住和自己在一起的人,看他因自己的欲望而歡愉,而痛苦,而無法自制的沉淪于此。 他在這樣的綺景中發(fā)泄出身與心最深的欲望。 繼而他驟然清醒了。 蕭見深從夢中驚醒的時(shí)候,早已寒暑不侵的他在短短的幾個呼吸間出了整整一身的汗。 他看清楚了周圍的環(huán)境,意識到自己正在寢宮之中休息,而現(xiàn)在這個時(shí)候,也差不多正是他平常醒來的時(shí)間。但他沒能完全回過神來,從皮膚里沁出的汗已經(jīng)被貼身的衣服所吸收,而這些衣服現(xiàn)在正濕噠噠的黏在身上,有著說不出的難受。 蕭見深還沉浸在心中的不可置信與荒誕里。 這樣的荒誕讓他感覺自己足有一半的靈魂被遺落在了夢境之中?;蛘哐矍耙彩橇硪粋€新的夢境?一個比較正常的夢套著另一個比較不正常的夢,相互疊加地試圖讓他接受那種—— 他不自覺搖了一下頭,接著停了一小會,然后又搖了一下頭。 他的手指摸上脖頸,還帶著熱氣的汗水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指弄濕;他又默默地感覺了一下錦被之下的身體,然后神態(tài)也變得如同巖石那樣僵硬而沉默。 但如果只是這樣,一切都能夠悄無聲息的過去。 蕭見深總會明白現(xiàn)在是現(xiàn)實(shí)而非虛幻,他只需要一點(diǎn)反應(yīng)的時(shí)間。 然而也正在這個時(shí)候,一道衣服穿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娜擞稗D(zhuǎn)過了隔斷,閑庭信步似地從里邊來到外邊,口中隨意說:“你醒了?每天都這么早就起身準(zhǔn)備上朝,難道就沒有哪一個雨雪天懶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