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而指尖就于這安寧的陰影之中,靜悄悄勾住另外一個人的。 交纏的衣袖隨著兩人的前行一蕩一蕩的,似風(fēng)里最溫柔不過的微笑。 人群之中的他們沒有立刻走出這擁擠的地方。擁擠而和諧的人群中的每一個人看上去都那么開心,這樣的開心也輕而易舉地感染了身處其中的蕭見深與傅聽歡。他們就像這里的每一個人一樣,隨便找了一家路邊的小店鋪,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牡昝嬷袃H剩的一個位置上坐下。 這是一家做豆腐腦的小店,有甜的和咸的豆腐腦。 傅聽歡要了一碗甜的,蕭見深無可無不可地選擇了另外一種。 忙得如同陀螺一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店主高聲答應(yīng),很快就手腳麻利地將甜的那碗先端了上來。 斗笠似的粗瓷碗中剩著白玉似的豆腐腦,上面顆顆晶瑩的白糖像新雪一樣動人。 傅聽歡嘗了一口,沒什么味道。這時坐在對面的蕭見深正好被旁邊的人稍微吸引了注意力,他便心頭一動,又勺了一勺子豆腐腦,看準(zhǔn)時機(jī),蓄勢待發(fā),等著對方轉(zhuǎn)回臉的那個剎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湯匙湊到蕭見深唇前! 蕭見深的嘴唇碰到了湯匙,也碰到了湯匙中的豆腐腦,些許的豆腐腦沾在他的唇角,他怔了一下,用舌尖將其舔掉。 這個動作已讓傅聽歡屏住呼吸,心猿意馬。 但這并不是結(jié)束。 這時舔完了唇角東西的蕭見深還看見了依舊舉在自己面前的湯匙,他心中并無排斥,于是便自然地吃了這一口喂到自己跟前的東西。 挺甜的。味道還算不錯。蕭見深想,于是給了傅聽歡一個微笑。 傅聽歡已忘了自己的持著湯匙的手保持著這個舉起的姿勢保持了多久。 直到咸的豆腐腦也被店家端上,蕭見深同樣勺了一勺喂給他:“嘗嘗味道如何?” 傅聽歡:“……” 他懷著無法言明的心態(tài)吃下了那一勺東西,硬生生把一勺咸的豆花嘗出了膩人甜味。 這樣甜味是一種很新奇的力量,他看著蕭見深,看著看著就很開心很愉快地笑出了聲。 然后他在蕭見深的投喂下,把兩碗豆花都吃進(jìn)了自己的肚子里。和蕭見深一起離開的時候,他說:“還是更喜歡甜的,不過這一次的咸味感覺也不錯——” “嗯?!闭娴倪€是個孩子。蕭見深想,而后縱容一笑,“甜味感覺也不錯。” 說罷他就自然而然地像之前一樣抓住了傅聽歡的手,再次匯入人群之中。 走過集市又走過小吃街,人群就在這不大不小的縣城中分流了。 蕭見深與傅聽歡往人少的那條路走去。遠(yuǎn)處的山和近處的樹,天上的云與地上的水。他們并不著急,走走停停,間或看著低飛的燕子在水上掠起一道漣漪,又或者松鼠捧著果子朝樹下張望。 不知不覺中,天近黃昏,湖中的水變成了與天一樣的橘紅色,他們也來到了位于湖心的八角亭內(nèi)。再一忽兒的時間,昏黃也已經(jīng)褪去,天色開始變得很暗,像最深邃的藍(lán)色那樣暗。然后一束花在遠(yuǎn)方的天空綻開,赤橙黃綠,大大小小絢麗多彩的顏色剎那盛放于黑幕之上,而后在盛極之際倏然倒卷,似天河倒懸,星伴月下,萬千流光爭相落于此間! 一道流光千真萬確地自天空墜落到蕭見深掌中了。 小小的一點,是白色的,像星子一樣的光澤,又像飛絮一樣飄飄搖搖地來到蕭見深的眼前。 那是花。 有花自天空落下。 蕭見深抬頭向上望去,只見這短短的時間里,五顏六色的花瓣從涼亭正上方打著旋兒往下飄,它們在風(fēng)中飛舞、游嬉、正是這湖心亭間最美好最活泛的點綴。 傅聽歡這時微笑著湊近了蕭見深,他看上去似乎想說些什么。 但蕭見深先一步疑道:“是誰在涼亭上灑花瓣?” 他的表情在說誰大半夜閑著沒事干還灑花瓣。 傅聽歡臉上的笑容連同嘴里的話一起頓住。他暫且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既然沒能從另一個人這里得到答案,蕭見深便足尖一點,整個人拔地而起,躍自八角亭頂去看那守在頂上的人。他并未太過認(rèn)真,涼亭上的人反應(yīng)也極為迅速,幾乎再他躍上去的剎那翻身而下!蕭見深便只見一道黑影在眼前閃過。 涼亭中的傅聽歡沒有動。于是他便眼睜睜地看見一個人跳上去的同時,另一個人間不容發(fā)地從上邊倒栽入水里,濺起一朵小水花,默默地淌著黑水游走了——幸而這一次沒有漁網(wǎng)網(wǎng)住了她。 傅聽歡又等了片刻,跳上去的蕭見深再輕飄飄落了下來,他說:“涼亭上的人已走了?!?/br> 傅聽歡保持微笑,保持沉默。 蕭見深看著傅聽歡想了片刻,不知從和而來的念頭讓他突而一攬對方的腰,再一次躍上了八角亭的頂端。 屋頂上的青瓦如同魚鱗一樣整齊,他們這里站了片刻,就雙雙坐下。此刻天的遠(yuǎn)方還放著煙火,閃爍的光芒將半天的星空都渲染成瑰麗的媚色,天上的月是胖的,只缺了一個小角,像是放在灶臺上被頑童咬去了一塊邊角的大餅。 煙花的聲音在遠(yuǎn)方,人的聲音也在遠(yuǎn)方。 那些塵俗中的種種利益糾葛,恩怨情仇,都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現(xiàn)在并肩坐在屋頂賞月的兩人。 蕭見深覺得自己此刻應(yīng)該說些什么。他漸漸地回過味來了,意識到剛才在這里的人也許正是傅聽歡的人,那么屋頂上的人灑下花瓣的行為,那么屋頂上的人灑下花瓣的行為,應(yīng)當(dāng)也正是傅聽歡授意了的行為? 他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但他指尖夾住了一枝花。這枝花是剛才屋頂上跳下去的那人落下來的。 他為傅聽歡挽起一縷自頰邊落下的發(fā)絲,再將這枝花壓著頭發(fā)別在對方的耳際。 做完了這一切,他再看向傅聽歡。但視線卻被對方突然伸出的手給遮住了。 然后。 人與人湊近,唇與唇相映。 如剛出生的生命一樣柔軟的嘴唇映在了蕭見深的嘴唇上。 他很輕而易舉地理解了這個。 這屬于傅聽歡。 腦海中滿滿的“君臣相得”的信念突然就被撞歪了一個角。 這樣的歪斜無聲無息而又理所當(dāng)然。 蕭見深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感覺厭惡、崩潰、無可奈何…… 他的心像水一樣。 ☆、章三五 這一夜的后來,傅聽歡另有事情要處理,兩人便分道揚鑣。 蕭見深再次回到了山莊,山莊有一人正在燈火下等他。 那也是一個穿著書生服的人,就像最初的傅聽歡。只不過當(dāng)日的傅聽歡風(fēng)流中帶著恣意,眼下的人卻將溫和與執(zhí)著刻在自己的一舉一動中。 方謙心等了半日總算等著了蕭見深,他連忙上前一步向蕭見深行禮,口中又道:“謝殿下當(dāng)日的救命之恩——” “守寧說你要見我,”蕭見深抬手止住了這些沒有意義的話,他掃了對方一眼,“因公因私?” “能得殿下?lián)苋邅硪?,下官要說的自然是國家大事!”方謙心正色說,只見他復(fù)又道,“恕臣直言,殿下目下雖只派了幾人在京城之中丈量土地,確認(rèn)土地真正歸屬——其中的一位歸屬者還是宮中賢妃娘娘的父親,于是便有人揣測此乃宮廷陰私之事。但依臣淺見,殿下今時今日早已大權(quán)在握,何苦與宮中婦孺過之不去?此事實乃細(xì)枝末節(jié),明眼人都知道,殿下要做的乃是……” 他頓了一下。 “丈量天下土地,確認(rèn)天下土地的歸屬?!?/br> “如此匯聚成冊。方能——” “最終清算!” 但方謙心還有些疑慮之處:“但此事殊為不易,且耗時長久,哪怕從現(xiàn)在立刻開始,一二年功夫不過剛開了頭,三五年也恐未能竟全功,其中只怕多生枝節(jié)……” 站在窗前看月色皎潔的蕭見深此時方轉(zhuǎn)回了身。 他說:“你怎知是從現(xiàn)在,方才開始?” xxxxxx 危樓樓主傅聽歡是近年來江湖的第一新秀;危樓則是近年來的江南第一樓。 江南第一城中江南第一樓,江南第一樓中江南第一人。 這百里的城中十里的燈,十里的燈上笙歌連天起,旋舞轉(zhuǎn)到明,正是日月星三使為迎接遠(yuǎn)行半年有余的樓主傅聽歡的歸來,而設(shè)的姹紫嫣紅宴。 管弦絲竹之聲隨風(fēng)而起,彩袖飄飄凌于碧波,傅聽歡于眾星拱月之勢登上危樓,頭也不回地在靡靡之聲中說:“飲宴繼續(xù)。日使跟本座上天一層回稟事物?!?/br>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就中日月星,三分天地人。 日月星三使為危樓樓主坐下最得用的三員大將,天地人三層則是危樓樓中最直接的等級劃分。 坐鎮(zhèn)危樓的日使楊正閻是最早得到傅聽歡將要回來消息的,他早已將一應(yīng)該準(zhǔn)備的事物都準(zhǔn)備完畢,只等著傅聽歡處理。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乃是傅聽歡月前與黃泉宮聯(lián)絡(luò)聯(lián)合一事。 黃泉宮乃是江湖中十分神秘的一個組織,他們好像什么都不參與,又好像什么都參與。 別說朝廷,就是江湖中人,對他們也知之甚少,唯一流傳的一句話,也不過是“黃泉宮門下,十殿閻羅上;平生未知事,閻王簿中寫?!闭f的便是這天下間少有黃泉宮不知道的事情。 也正因為如此,在最開頭的時候,當(dāng)黃泉宮的人找到危樓中來,透露出“孤鴻劍在蕭見深手上”這一消息時,傅聽歡才假作薛茂卿,與蕭見深種種接觸,也才一路走自今日……果然是再回首前塵往事俱在一夢中。 傅聽歡漫不經(jīng)心地在樓主的寶座上坐下,自有年輕而美麗地女子上前來殷勤服侍。 他說:“黃泉宮的消息來了沒有?” “正是昨日才到?!睏钫愖孕渲腥〕鲆环夥饬嘶鹌岬男藕?,雙手遞交給傅聽歡。 傅聽歡將信件拆開,才上下掃了兩眼,便猛地在寶座上坐直了身子,一改方才的慵懶無聊之模樣,目光閃爍不定中,仿佛有幽幽的火焰在跳躍。 楊正閻見狀不由心中好奇,只是沉得住氣,沒有立刻詢問。然后便聽傅聽歡說:“讓人將紫奇和繁聲都叫上來,這封信你們一起看看?!?/br> 楊正閻點頭應(yīng)是,不過一會的功夫,本在底下的聞紫奇和解繁聲就聯(lián)袂而上,這封來自黃泉宮的信件便攤開在三人的目光之間。 三人只見這全封信件中說的都是太子蕭見深之事,信中有言道: “近日京中風(fēng)云暗涌,三朝元老梁泉流聯(lián)合保皇黨一脈,多方肘制太子蕭見深,所為之事,非為宮中之皇帝,乃為蕭見深改革土地制度一決定。” “朝廷田地制度,本按村中人丁分畝,按畝課稅;但時至今日,圈田占田已為豪強慣用之手法,有田而無后臺之輩,多賣身為奴,田地陷于豪強之手,課稅不入朝廷之庫。朝廷大員非不能看清此弊端,緣天下之弊端乃此輩之利益?!?/br> “蕭見深少年登極,心懷九幽。可笑梁泉流之輩以為蕭見深登位三年,時至今日,方才動了土地一念,而不知其早在三年之前就派遣其下飛鷹游魚兩部,于天下郡縣秘密調(diào)查圈田占地之事,每三日一匯總,每一旬一收錄,匯總收錄于一本名為《山河田地名錄冊》的賬簿之中。這賬簿詳細(xì)記錄了各地圈田占地之人的名字與占地總數(shù),以及為占地而做出的種種劣跡?!?/br> “三年時間,《山河田地名錄冊》的記敘已進(jìn)入尾聲,蕭見深放才放出清算風(fēng)聲,引動朝中?;庶h一派的異動,其根本目的,不過為引蛇出洞,借此土地一事,將朝中所有反對自己的勢力一網(wǎng)打盡??上攵?,此事一旦被蕭見深謀算而成,朝堂就是他的朝堂,天下就是他的天下。” “但《山河冊》一事,不只關(guān)乎那些尸位素餐之輩的生死,也關(guān)乎江湖中各大門派與勢力的存續(xù)?!?/br> “普世之輩,誰不吃五谷雜糧?天下豪強,誰不想圈地占田?” “《山河冊》一書,不能落入蕭見深手中。黃泉宮日前已經(jīng)探得這本書冊的進(jìn)京之路線,傅樓主若能將其搶奪入手,黃泉宮愿奉上江南十六路車馬行與危樓,從此這十六道天下要道,便屬危樓之勢力范圍。權(quán)作《山河冊》之酬謝?!?/br> “此致,再拜。黃泉宮黃泉人留?!?/br> 三人已看完全信,當(dāng)下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楊正閻代表眾人問了一聲:“不知樓主打算?……” “《山河田地名錄冊》……”傅聽歡輕緩地念著這幾個字,“這東西看上去可比那所謂的‘孤鴻一出天下從’來的實際得多了。江南十六路車馬行,也著實讓人無法割舍?!彼麖淖约旱奈恢蒙险酒饋?,踱步到了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