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所以蕭見深的目光在這周圍如電掃過,第一眼過,便見那敞開的窗子之外,一條垂下了半個身子的蛇正睜著紅寶石一樣的眼,默默地盯著房間里的景象。 他沒有停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同樣以桌掩手,在底下對方的膝蓋上,寫了這樣一行字:鷹犬走獸? 他同時平靜說話,這平靜便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你負我至此……” 傅聽歡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面上險些就要露出了異樣的端倪來,但好在大凡地位非常之輩總講究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傅聽歡也能保持著臉上沉凝的表情來。只聽他冷笑一聲:“男子與男子之間竟還說什么負與不負,何其可笑!若你能如女子一樣為我生一個孩子,我就認了這拋棄妻子的名聲又何妨?” 言說之中,又以指代筆,在蕭見深膝蓋上寫下這樣的字句:釋天教,密謀行動,假意合作,探聽虛實。 蕭見深:“……” 蕭見深并不在意傅聽歡在自己膝蓋上寫了些什么。但他對傅聽歡的回答竟無言以對,對方如此坦蕩蕩說了自己就是個人渣,不管你是男是女有沒有孩子,他該拋棄就是拋棄…… 他只好道:“就真是打量我的脾氣如此之好?若我——” 傅聽歡顯然沒有再仔細聽著蕭見深說了些什么,他的大半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之下,卻遲遲等不來蕭見深的書寫,不由就目露疑惑。 蕭見深看著傅聽歡。 最初的疑惑已經消解,之前的質問當然無疾而終。 但問題總是串聯(lián)著問題。 一個問題解決了,往往會有新的問題出現(xiàn)。 他與傅聽歡也是如此。 他與傅聽歡此時尤其如此。 他……并不覺得傅聽歡有必要在此,有必要深入釋天教,探查虛實與情報。 他希望傅聽歡留在自己身邊。 只留在自己身邊。 最好什么都不考慮,什么都不參與;最好袖著雙手,閑閑地在自己身旁晃蕩。 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目露迫切與期待的傅聽歡,甚至不用將自己的內心期許說出口,便知這期許注定湮沒于拒絕。 他突然抬起了傅聽歡的下顎。 對方面露訝異。 他湊上前去,攬著對方換了半個身子,以自己的身體擋住窗戶外頭那一雙或那許多雙猩紅的眼睛。 他親吻上了對方。 還是一樣的甘甜。像一泓泉眼在心中出現(xiàn),泊泊地涌出世間最清冽的蜜汁來。 他接觸到了傅聽歡的舌。 兩人既然翻臉,此時咬破對方的舌頭再適合不過,也正好發(fā)泄出心中無法言說的不悅與無可奈何。 于是血腥味就在這一刻充滿兩人的唇齒。 本不由自主沉溺的傅聽歡面色一變,用力推開了蕭見深! 蕭見深退后一步,順勢便以衣袖卷到了旁邊的桌椅。 哐當不止的撞擊聲中,他最后看了傅聽歡一眼,一言不發(fā),轉身離去。轉身的前一瞬還在屋內,轉身的下一瞬,已經破門而出,入了那茫茫夜色之中不見蹤影! 在蕭見深身后的傅聽歡這時也忍不住疾走幾步,來到了臥房被撞開的大門旁,凝視著蕭見深離去的方向。 但眼前除了籠罩在陰云之中的夜色之外,也再沒有其他了。 他沉默地站立了一會,方才抬起手指,以指腹拭了唇角,然后再以舌尖舔去這一抹朱紅。 血的滋味……他從來沒有嘗過這樣與眾不同的。 xxxxxx 趁著夜色,蕭見深已回到了摩尼教與歸元山莊所在琴江城的衙門之中。 琴江城的知府知道陛下微服私訪的時候幾乎腿軟,立時就想調動一切力量給武定帝征用出一個御用行宮來,還是孫將軍老道,知道這個時候不可聲張,于是攔住琴江知府,征用了知府衙門的后院,還千叮嚀萬囑咐,叫知府該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可讓人知道陛下來了! 于是這后院之中便只有蕭見深與孫將軍,及孫將軍帶來的偽裝成仆役的下屬。 當蕭見深從窗戶進來的時候,孫將軍十分鎮(zhèn)定地站了起來,迎了上去——他現(xiàn)在已經知道了蕭見深就是浪子,武功簡直高得不得了,他當時就驚呆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下顎還有些隱約的痛楚。 “陛下,最近許多府城的動向似乎……” “釋天教出現(xiàn)了?!笔捯娚钛院喴赓W,聲音頗顯含混。 孫將軍怔了一下,小小地打量了蕭見深一眼后又說:“釋天教?他們究竟是想——” “在城池中制造轟動與大亂。”蕭見深再道,聲音還是含混。 孫將軍這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感情對方之所以聲音含混是因為舌頭受了傷,這受傷大約不清,說話之間還有血色隱現(xiàn)呢。 他沒有急著說話,而是默默地替蕭見深遞上了一只白手帕。 蕭見深看了孫將軍一眼,沒接手帕,不動聲色地吞了滿口血腥,接著再動著一抽一抽疼的舌頭,說:“去徹查?!?/br> 孫將軍立馬收回手帕,滾去徹查,順勢貼心地幫蕭見深帶上房門。 房間里只剩下了蕭見深一個人。 他方才擰起眉頭,抬手按著自己的嘴唇:剛才太生氣,咬得太重了,還真挺疼…… xxxxxx 一切已準備妥當。 春蟬蠱煉到最后,墨綠色的藥液變成了透明的白色。以傅聽歡之目力,尚且要凝神細看,才能在這一大片的透明藥液中看到一絲絲一縷縷的白色蟲身。 之前離去的圣女薛情也重新出現(xiàn),和傅聽歡一起看著這一大鼎的毒液。 此時還是晚上。 這一日的晚上,星月都無。傅聽歡行走于這些人中間,只覺得前后左右的人,都是從墓xue里爬出來的尸體,僵、冷、已然腐朽,從頭到腳都散發(fā)著嗆人的臭氣。 他們來到了山下用水的源頭。 兩個釋天教的銅皮力士聯(lián)手將大鼎舉起,鼎中毒液滾滾而下,億萬細小的春蟬蠱滾入泉水之中,與泉水一起,在濃黑的夜色下向遠方的村落淌去。 傅聽歡與釋天教的人站在一起。他背負雙手,面色似乎也在夜色下顯得陰晴不定。 薛情這時站在傅聽歡身旁,她還是穿著一件艷麗的衣服,只是衣服上的刺繡由五毒換成了百鳥。 她恍若無事:“春蟬蠱乃釋天教鎮(zhèn)派至寶,也為釋天教致勝武器。它從出生的那一日開始就宛若擁有金剛不壞之身,刀劍、烈火、或者其他什么,統(tǒng)統(tǒng)不能傷它分毫,便是毀滅滋養(yǎng)它的大鼎,也僅是讓它停止增長,反而叫它消失于無形,再也不能被任何人找到,然后就于虛無中破壞一切;而當它長成之后,它就真正擁有了金剛不壞之身,宿主不死,它不滅!” “沒有東西沒有缺點?!备德牃g冷冷道。 “不錯,沒有東西沒有缺點?!毖η榫钩姓J了這一點。她面對傅聽歡訝異的樣子,面露詭笑,“你是我兒子,又是下一代的圣子,該你知道的,我當然會告訴你知道?!?/br> “這世間萬事萬物,就和人一樣,總有那么一個缺點。” “所以這世上從沒有什么東西,什么人,什么感情,是不可銷毀的。” “春蟬蠱在出生與長成之日金剛不壞,但在它進入人體的成長過程中,卻有一個尤為脆弱的時期。” “在這個時期里,只要……” 說道這里,薛情卻忽然收聲。 “只要什么?”傅聽歡立刻追問道。 “這是教中唯獨圣女與大祭師能夠知道的秘密?!毖η榈f,“待我死那一日,自然會告訴你究竟是什么東西,能夠殺死春蟬蠱?!?/br> 傅聽歡便不再說話。 此時釋天教的人也將春蟬蠱投放完成,于是薛情道:“走,我們去下一處?!?/br> 一行人便又扛著東西,往另一條道路走去。 這漫漫長夜,好似走之不盡。 等將要離開這一條泉流的最后那一刻,傅聽歡忽然回頭。 但他也僅回頭了那么一剎,便又跟著釋天教眾一同離去。 這一夜過去,又一日過去。 等到距離釋天教投放春蟬蠱的一日一夜之后,蕭見深收到了一封來自傅聽歡的密信。 信中詳細寫了釋天教的計劃與投放春蟬蠱的地點。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絕密中的絕密。 乃是春蟬蠱之唯一弱點! ☆、章七一 春蟬蠱乃釋天教鎮(zhèn)派秘寶,此秘寶在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金剛不壞,但唯獨有一個弱點,乃是在春蟬蠱初進入人身體之中的第一天時候,尤為脆弱,只需一碗雄黃酒就能殺死! 這世間的所有秘密,說破之后就一文不名。 這世間的所有弱點,說破之后就不堪一擊。 但秘密永遠被人重重掩蓋,弱點永遠被人重重保護。 蕭見深不知道傅聽歡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取得這樣的成果的,但他的反應非??欤瑖以谶@種時候的反應總是這樣快。 他在所有的傅聽歡提到過的城池之中直接以官府力量控制雄黃與酒,而后又自上而下地以公示和衙役沿街吆喝,再設雄黃酒棚的做法,確保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至少及時喝了一碗雄黃酒。 如此從一天開始的第一個時辰,忙到了一天結束的最后一個時辰,這一個城池的人至少要調集周圍三個城池的人力物力,而釋天教一共投放了三個府城與數(shù)不清的村落,所以整個江南地區(qū),在這一時間都被完全牽扯進來,隱約知道事情的官衙從上到下嚴正以待,不知道事情的百姓也因為“每人必喝雄黃酒”而人心惶惶。 不過一日功夫十二個時辰,本來因及時下發(fā)的限武令而被控制住的血腥爭端已經從江湖人士之間蔓延到了普通平民之中。 街上的浪蕩子、豪俠、流民……甚至是普通百姓,在緊張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便開始打家劫舍。 也許第一場出現(xiàn)在鋪面中的火災、第一次出現(xiàn)在巷子中的斗毆都是個意外。 但當火災燃起,當這些人趁勢進去搶掠物資之后;當更多的人進入巷子,參與打斗并在一哄而散之后將一具或者數(shù)具尸體遺留在冰冷的地面上之后。接下去的火災與斗毆就再也不是意外了。 如果此時有人居高臨下的俯瞰一切。 那么他能夠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觸目所及的世界已經被割裂成無數(shù)大小,上面的每一塊都在演繹著不同的烽火。 乍眼看去,就仿佛天下已經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