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他在夢里不停地呼喊著:“別走!”“我怕!”時淼淼坐在他的床前輕輕撫摸著他的臉,他的燒已經退了不少,此時看著他熟睡的樣子真像是一個孩子,時淼淼的心里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似乎有一種不確定的奢求,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潘俊的淚水再次從眼眶中淌出,他將時淼淼的手握得更緊了,用牙咬著嘴唇。時淼淼知道他一定又在做噩夢了。 大雨滂沱,潘俊躲在門房里透過窗戶的縫隙偷看外面站著的那個女孩,她早已經被大雨淋透,旗袍貼在身上。女孩跪在門口,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順著女孩的臉流淌下來。 “敗壞門風的東西!”潘俊的耳邊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 那女子忽然揚起手,拼盡全力地向自己的腹部捶去,連續(xù)數(shù)下之后,女子的下體流淌出一攤殷紅的血跡,那血在雨水中漸漸稀釋。女子靠著墻壁站起身來,兩綹頭發(fā)黏在臉上,她向門房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察覺到一直注視著她的潘俊,眼里充滿了歉意,然后一跌一撞地扶著墻消失在雨水中。 潘俊的牙齒在顫抖,他盯著那女子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到才回過神來。在他旁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精致的木籠,木籠里飛舞著一只碩大的陰陽蝶。這種蝴蝶,它的一對前翅與左后翅的翅脈,斑紋與翠鳳蝶完全一樣,而右后翅的翅脈,斑紋又與碧鳳蝶完全一樣。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一陣模糊,他有些分不清此時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漸漸地他看清了眼前這個女孩是時淼淼。 “你醒了!”時淼淼柔聲道,然后將一直被潘俊抓著的手從他手中抽出,臉上也是一紅。 潘俊也覺得有些尷尬,向外張望了一下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已經是下午了?!睍r淼淼剛說完潘俊便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頓時覺得腦袋一陣疼,他咬著牙下了床。 “你要做什么?”時淼淼問道。 “咱們得去裕通當,這件事不能耽擱!”潘俊說著拿過床邊的衣服穿上。 “可是你的病還沒好啊!”時淼淼勸阻道。 “呵呵,只是受了點兒風寒而已,不妨事,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潘俊微笑著說,時淼淼雖然想爭辯,不過想想潘俊說的也有道理,他是名動京城的神醫(yī)圣手,想必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病情了。 二人收拾完畢之后,潘俊和時淼淼拿起隨身之物下了樓,潘俊找到老鴇將幾張票子塞給老鴇道:“房間給我們留著!” 老鴇見到票子自然是笑逐顏開,連忙答謝:“爺,您放心!”然后扭過頭對一個在二樓過道中的“茶壺”喊道:“六子,幫這位爺把房間拾掇干凈!” 潘俊微微笑了笑就帶著時淼淼走出胭脂閣,二人這次并未叫洋車,而是徑直向東安門內路北走去,從此處到東安門距離不算太遠。 “你昨晚是不是夢到什么了?”時淼淼跟在潘俊身后問道。 “嗯?”潘俊隱約想起那個夢,“是不是我說什么了?” “沒有!”時淼淼搖了搖頭,“對了,我們晚上還回胭脂閣?” “呵呵,所謂狡兔必三窟嘛!”潘俊諱莫如深地笑了笑,絲毫看不出此時的潘俊是一個有病在身的人。繞過幾條大街之后,潘俊和時淼淼已經隱約見到裕通當柵欄門上的那個銅質三面牌。牌面鏤空,鑿有云頭、方勝、萬字不斷頭等花樣,形如掛檐,叫做“云牌”。 時淼淼左右環(huán)視,不遠處便是一條繁華的大街,只是這當鋪開的位置卻多少顯得有些冷落。“這裕通當也算得上是京城的大當鋪,怎么會開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 “時姑娘,這你就不懂了,一般來當鋪的人除了貧苦百姓,其中也不乏一些落魄的富紳,這些人極看重面子,如果被人看到自己去了當鋪,恐怕會羞于見人。如果開在鬧市之中便打死也不會去當鋪,所以一般的當鋪都開在距離鬧市稍遠的地界!”潘俊說完又抬起頭看了看天,“如果順利的話,一會兒我們就可以見到燕云他們了!” “咦?”時淼淼一直心中好奇潘俊在茶樓旁究竟神神秘秘地對燕云說了些什么,以至于一直黏著潘俊不放的她竟然會乖乖地跟著龍青離開,這件事一直讓時淼淼想不通。“你究竟讓燕云去做什么了?” “呵呵!”潘俊嘆了口氣,“一件只有燕云能做到的事情……” “燕云?”時淼淼覺得比起現(xiàn)在來還是昏迷中的潘俊更可愛一些,此刻的他將自己的心藏得太深,讓人無法揣測。 這典當行的門臉裝點得頗為華麗,青磚漆成的上拱下方的門口,漢白玉臺階一共有八階。潘俊帶著時淼淼走進當鋪之中,迎面而來的是高出人半頭的柜臺,臺上設有木欄,開一方形小口,內中坐著一個戴眼鏡、看上去五十歲上下、頭發(fā)稀疏、形容枯槁的頭柜。那木欄左右各有一扇包著鐵皮的小門,密密麻麻釘滿鐵釘。左面放著兩張椅子,之間則是一個茶臺。 那頭柜似乎在柜臺上忙碌著什么,見來人也不抬頭,依舊自顧自地撥弄著手中的算盤?!耙敄|西?”頭柜依舊沒有抬頭,“現(xiàn)在局勢不穩(wěn),本當只收軟硬貨龍,好一點兒的彩牌子,或者黑牌子也收一些!”說完他這才扭過頭向窗口望去,只見潘俊手中拿出一張當票微笑道:“贖當!” 那頭柜接過當票看了一眼,又扶了扶眼鏡仔細看了一眼,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臉上立刻露出了笑意:“哎喲,先生這當票是您撿來的吧?” “怎么?”潘俊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微笑。 “我好像記得上次這個當不是您來的。”頭柜擺出一副笑面虎的嘴臉說道。 “實不相瞞,上次那人從我手中偷了那東西,后來我抓到他一問才知道已經被當?shù)酱颂?。”潘俊說完四顧望了一眼。 “哦!”頭柜夸張地恍然大悟般地說道,“那這樣,先生您先到那邊坐一坐,我讓他們幫您查查!”他畢恭畢敬地站起來點頭哈腰道,然后沖后面高唱道:“破石出當!”里面應喝了一聲。 潘俊坐在椅子上,時淼淼貼在潘俊耳邊小聲道:“他們這說的都是什么???” “呵呵,時姑娘這你就不懂了,這些當鋪的人都有自己的行話!”潘俊微笑著說,“為了不讓外人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剛剛說什么軟硬貨龍也是行話吧?”時淼淼確實是個聰明的女人。 “軟貨龍是銀子,硬貨龍是金子,彩牌子是古畫,黑牌子是古字!”潘俊一一向時淼淼解釋清楚。正在這時里面的人又高喊了一句:“妙以!” 潘俊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怎么了?”時淼淼吃驚地望著潘俊道,潘俊沒有回答。柜臺上的頭柜見潘俊聽懂了那幾句話,臉上的表情也焦急了起來,那“妙以”的意思便是“沒有”。究竟是什么人取走了河箱? 潘俊走到柜臺前,眼神冰冷地望著頭柜道:“當票可還未到期,算不得絕當,為何不知了去向?” 頭柜被潘俊逼問得滿頭是汗,這些人都是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主兒,最善于察言觀色,不但鑒定寶物有一手,也練就了一副識人的好眼力。他知道眼前這主絕不是平常百姓,必是不好惹。 正在這時,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左手握著把紫砂壺,右手攥著一串念珠緩步從里面走出來道:“這位先生要贖哪件當品?” 頭柜聽到這聲音如獲大赦一般地從椅子上下來,拿著那當票遞到中年男人面前,那男人看見那張當票后臉色立刻堆滿了微笑,忙叫人打開一旁的鐵門走了出來,見到潘俊拱手道:“這位先生實在不好意思,來來來,趕緊上茶!”他說完那頭柜連忙走到后面端出茶具給潘俊倒上,然后點頭哈腰地站在一旁。 “先生,您有所不知,您的那件東西現(xiàn)在在我們東家手里。老東家交代,如果這物品的主人來贖當?shù)脑挘欢ㄒH眼見見!”那中年男人微笑著說道。 “不知貴東家是哪位?”潘俊此刻倒是對他們的這位東家充滿了好奇,那個拿走河箱的人究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一會兒我備車帶您過去!”中年男人說著吩咐下面的人道,“快去備車……” 頭柜慌忙點頭,這北平城中大的當鋪的幕后東家不是官宦,便是顯貴。他們要么手握大權,要么憑借祖上陰功,一般人如何能支撐得住這么大的當鋪? 片刻之后一輛馬車已經停在了裕通當門口,中年男人畢恭畢敬地走在前面。潘俊站起身在時淼淼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不用我陪你去?”時淼淼聽完潘俊的話有些擔心地說道。 潘俊搖了搖頭:“記住剛剛我和你說的時間和地點,我也會準時到那里和你們會合的!” 時淼淼雖然有些不情愿,不過卻知道潘俊這樣安排必有深意。確實如此,潘俊無論如何也要得到那把河箱,可是眼下卻不知道裕通當?shù)哪缓髺|家是誰,如果這是一個陷阱又何必搭上時淼淼呢? 潘俊想到這里嘆了一口氣:“如果我沒有按時到的話,那你們就在天黑之前離開北平,到安陽與馮師傅他們會合!”說完他同那人一起鉆進了門口的那輛馬車之中。車夫揚起鞭子,在空中“啪”地響了清脆一聲之后,馬車快速地向西北方向駛去。 落下車簾,車中那中年男人又開始寒暄搭訕起來。潘俊謊稱自己姓謝,辦一點兒藥材生意。而那中年男人自稱姓佟,叫佟虎,錦州人,以前做些皮貨生意,卻不想被日本人搶了個精光。幾年前流落京城,幸好東家收留了他,讓他幫忙打理裕通當。 說起這裕通當,佟虎便來了興致,如數(shù)家珍一般道:“不知您看過《紅樓夢》沒有?” 潘俊點了點頭。 佟虎笑道:“那《紅樓夢》中第五十七回中的恒舒當便是這裕通當?shù)那吧?,后因時局動亂被我家東家盤下,這才改名為裕通當!” “不知你家東家究竟是什么人?”潘俊再次疑惑地問道。 “呵呵,一會兒見了您就知道了!”佟虎意味深長地笑道,“我們東家見到您那東西便一直在等著能見到本家一面,唯恐那‘端休’變成死當!” 潘俊知道這“端休”意思是物件,也是當鋪的行話。 那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七拐八繞,因為掛著簾子,潘俊根本不知道他們行至何處。大約半個多時辰的樣子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先生,到了!”佟虎笑著站起身走下馬車,然后撩開車簾,潘俊從車子中走出,陽光有些刺眼,他定睛一看,此處正是北平城黑芝麻胡同。佟虎走在前面,此處是黑芝麻胡同7號,此時門房早已經站在門前了。 “這里是?”潘俊駐足在門前驚訝地望著佟虎。只見佟虎一臉微笑道:“先生,您知道這里?” “嗯,這是之前兵部尚書,四川總督奎俊的舊宅邸?。‰y道你家東家住在這里?”潘俊心中對這個東家的身份更加好奇了,那人究竟是誰呢? “嗯,先生果然是見多識廣,這些都知道!”佟虎笑了笑躬身道,“您里面請……” 潘俊邁開步子向前走去,這官邸修建得頗為氣派,登上臺階,跨過門庭,躲過影壁,左右觀之,水榭廊臺雖然已經有些破損,卻依舊掩飾不住當年的恢弘威嚴之氣。 “先生……”佟虎引著潘俊繞過幾個走廊,終于走進內宅之中,那庭院巨大,在庭院中央放置著盆景假山。正在此時一個穿著西裝、戴著眼鏡的三十歲上下的男人從內中走出,臉上露著笑意,見到潘俊,立刻上前握住潘俊的手道:“聽下面的人說這河箱的主人來了,實在是急不可待地想見先生一面!” 潘俊迎合著笑了笑問:“您是?” “這位就是我們的東家!”佟虎介紹道。青年人接過話茬兒:“我叫愛新覺羅·庚年。” “???”潘俊聽到這個名字有些詫異,不過心中隱隱明白了什么。 “先生屋里說話!”庚年說著閃身讓潘俊走在前面,然后吩咐下面的人去倒茶。潘俊進了屋子,見房間的擺設頗為古雅,墻上掛著的都是一些珍貴字畫,在屋子一旁的架子上擺放著各色陶器,其中最惹人眼的便是居中的一尊唐三彩三彩馬,色釉濃淡有致,花紋流暢。 “怎么?先生識得這唐三彩?”庚年見潘俊端詳著出神于是問道。 “呵呵,這唐三彩雖然是難得的古物,不過擺在房間之中卻不大合適!”潘俊說著扭過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哦?”庚年不解地望著潘俊,“愿聞其詳?!?/br> “唐三彩雖然名貴,不過在盛唐之時卻也屬于冥器,只用于隨葬品。”潘俊的話讓庚年恍然大悟,連忙叫人將那唐三彩撤掉。 “先生是那河箱的主人?”庚年喝了一口茶問道。 潘俊點了點頭道:“聽聞那只河箱在您的手里……” “哦,確實在我手上,不過既然先生是那只河箱的主人,那您就應該是驅蟲師的傳人吧?”庚年的話讓潘俊一驚。 “你怎么會知道驅蟲師的事的?” “呵呵,看來先生是默認了!”庚年上下打量著潘俊道,“只是不知先生是哪一派的傳人?” “既然您知道驅蟲師的事情,那您猜猜我是屬于哪一派的?”潘俊神色泰然地說道。 “京城名醫(yī),木系,潘??!”庚年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道,潘俊心中一驚。正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潘俊心想莫不是中了對方的圈套,連忙將手伸進腰間,扣住“青絲”的盒子,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大漢,一雙如鐵鉗般的手早已將自己的手按在腰間。 屋外嘈雜之聲漸盛,隱約能聽到那嘈雜的聲音中夾雜著流利的日語,潘俊心知不妙,但見那庚年微微笑了笑…… 雖然時值盛夏,但這燕山山脈深處的將軍圃夜風襲來依舊有些寒意。夜梟站在遠處的山崖上不停地鳴叫,凄厲、哀婉,像是個能預知厄運的瘟神一般。眼前的黑影在微微晃動著,身體不時地抽搐著。 明鬼放慢了速度,在草窩里緩慢跳動著,時不時地發(fā)出如螽斯般的叫聲。段二娥和歐陽燕鷹兩個人的眼睛已經牢牢地被眼前的那個黑影吸引住了。正在這時,一個黑色的影子忽然從那黑影身后躥了出來,直奔段二娥和燕鷹二人而來,那黑影移動的速度極快,倏忽間已經到了近前,在距離他們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喉嚨中發(fā)出“嗚嗚”的號叫。 “巴烏……”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巴烏身后傳來,那個黑影緩緩轉過身,原來他正是金龍。金龍見到段二娥和燕鷹兩個人驚訝異常,快步走到他們近前,“哥哥jiejie?” “金龍?”段二娥和燕鷹對視了一下。 “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們怎么會在這里?”這三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然后幾個人全都沉默了。 “金龍,你怎么會來到這里?”段二娥沉吟半刻問道。 金龍以為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失蹤了,現(xiàn)在是特意來找尋他的,因此多少有些歉意道:“我……剛剛趁著你們不注意的時候我就偷偷溜出來了,帶著巴烏來到了這里!” “這是什么地方?”燕鷹望著周圍生長茂盛的樹木問道,誰知金龍卻一臉得意地說道:“嘿嘿,哥哥jiejie,這可是我和巴烏一起發(fā)現(xiàn)的一塊寶地?!?/br> “寶地?”段二娥和燕鷹一頭霧水地望著金龍,只見金龍笑著說道:“你們跟我上來看看!” 這二人心下狐疑,跟著金龍向前走去,金龍帶著他們走了幾十步之后,他們頓時覺得附近更是寒氣逼人,再往前走忽然眼前出現(xiàn)一眼清泉。泉池不大,只有一兩米寬,泉水清澈,即便是在盛夏,那泉池的周圍依舊掛滿了霜花,在最外面的一圈落滿了五顏六色的蝴蝶。而段二娥的目光卻盯在了一旁的明鬼身上,只見那明鬼緩慢地向泉池而來。 “你們瞧……”金龍眉開眼笑地向兩個大人展示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 “呵,這真是一塊寶地啊,金龍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燕鷹摸著金龍的腦袋問道。 “七八歲的時候,一天晚上忽然找不到巴烏了,我就和爺爺分頭在山里找,最后發(fā)現(xiàn)巴烏就蹲在這泉池邊上,癡癡地望著泉眼。后來每次我不開心的時候就帶著巴烏到這泉池來,把所有不開心的事情都對著它說,這樣心情就好了!”金龍蹲在泉池邊上,眼神中流淌著一絲悲哀的神情,“其實……我也想去找自己的父母!” 燕鷹長嘆了一口氣。 “可是爺爺年紀大了,如果我離開了,恐怕爺爺會傷心,也許我再回來的時候就見不到爺爺了!”金龍說著眼眶漸漸濕潤了,“有的時候我會在夢里見到他們!” “誰?”燕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