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天，草兒都由奶奶背著去病房見自己的母親。之前云家在她出生后所有的忙碌、喜慶與陰影，她雖然也身在其中，但也都只是感知，而無法儲(chǔ)存在能看得見的記憶里。她雖然被所有人牽念，但卻從沒有自己要求去做什么，而只是被長輩帶著做什么。

    看著病床上的母親在自己的眼前昏迷，草兒是哭泣的，好像能感知到什么，無奈卻無人能與她對話。呀呀學(xué)語的他，沒人來得及教她叫爸爸mama。她只是憑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跟著大人模仿個(gè)片言只語，大部分的時(shí)候，仍是難懂的嬰兒語言。

    她的母親，即將不在人世，在看見她的時(shí)候，也只能不到幾分鐘又昏迷了過去。而我們的草兒，除了哭得讓身邊的大人們更傷感不忍之外，也無法阻止事實(shí)一絲一毫的改變。

    此時(shí)的明清，已經(jīng)全身浮腫，意識艱難。

    這天晚上，明清娘迷糊中似乎起身去關(guān)家里的遠(yuǎn)門，好像聽見女兒的聲音：

    “娘，我走了。”

    迷糊中她又回來躺回床上，看見女兒站在床頭，看了她一會(huì)，轉(zhuǎn)身不見了。

    明清娘一著急，就醒了，心口一陣酸疼。

    第二天傍晚時(shí)分，云新騎著他那輛自行車，哐啷哐啷地來到明清娘家，把車子往院門上一靠，跑到正在廚房干活的丈母娘面前，涕淚齊流：

    ”娘，明清全身全腫起來了，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明清娘一聽，丟下鍋鏟，便跑去叫老頭子，說：

    ”我們出去看看她啊，她……她……“

    話沒說完，已經(jīng)大哭起來。

    ”爸，她已經(jīng)說不了話了！“

    云新的心里也是慌亂的，他來究竟是為了告訴明清娘家人病危將逝，還是為了讓明清和娘家人見最后一面，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什么都別說了，我們這就走?！?/br>
    明清爹跑到對門的鄰居家，讓他開上拖拉機(jī)，把云新的自行車也丟到拖拉機(jī)的后面，叫上在家的三個(gè)兒女，扶著老伴，和云新一塊坐著拖拉機(jī)就往縣人民醫(yī)院趕。無論如何，也要和女兒見上最后一面。這是明清爹娘唯一的念想。

    到了醫(yī)院，云家的所有人都到場，已經(jīng)在病房，看見明清娘家人過來了，便都讓開一條道，讓明清的爹娘和弟弟meimei們到女兒的床前去。

    明清聽見聲響，費(fèi)力地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爹娘和弟弟meimei，眼里干涸得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只是那么呆呆地望著。

    明清娘睜著一雙淚眼，蹲下身來，握著女兒的一側(cè)的肩膀，嘴唇顫抖，忍不住地邊哭邊說：

    ”女兒啊，你怎么了呀？年紀(jì)那么輕，怎么就放得下要走呀……“

    話未說完，人已經(jīng)趴在女兒的臂彎里哭得出不了聲了。

    明清爹也蹲在老伴的身邊，抓著女兒的手，說不出話來，老淚眾橫。

    明清的弟弟meimei們站在旁邊，小聲地抽泣。

    草兒奶奶抱著草兒，和大兒子云新站在一側(cè)，心酸難忍，也是淚流不止。倒是草兒，睜著一雙烏溜溜地大眼睛，看著這滿屋子的人哭，漸漸地也開始哭了起來。

    “別哭，乖孩子，別哭啊，你一哭，就吵著mama睡覺了，mama心里更睡不著了?！?/br>
    草兒奶奶一邊輕輕晃動(dòng)著手臂，一邊輕拍著草兒的后背。

    草兒竟也聽話，竟然止住了哭聲，只是眼里噙滿了淚，癟著嘴，將哭未哭。

    ……

    開拖拉機(jī)送明家人出城來醫(yī)院的鄰居，跟著來病房看見這一幕，也是垂淚不止。

    夜已經(jīng)深了，明清在最后一次看完自己的爹娘和孩子后，便昏迷了過去。醫(yī)生過來查看后，說看能不能醒吧，就這一天里的事了。

    明清爹看著哭得精疲力盡，傷心欲絕的老伴，決定讓明林帶著他娘和弟弟meimei坐拖拉機(jī)先回去，自己在醫(yī)院守著女兒。

    云新也是要留下來的，草兒奶奶帶著草兒也堅(jiān)持留下來。其他人都回去了。

    草兒奶奶和旁邊兩個(gè)床位的人家到了個(gè)歉，說晚上回去風(fēng)大，擔(dān)心孩子著涼，而且她娘這個(gè)情況，也不能走，得等著，如果半夜孩子哭起來，讓大家都擔(dān)待些。兩個(gè)床位的病人也都十分理解。

    明清爹、云新和娘三人徹夜未眠，都坐在明清床邊。草兒小小的身子裹著一張被子，躺在母親的一側(cè)。

    半夜里，明清醒過來一次，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父親、丈夫和婆婆，張了張口，想說什么，云新俯下身去，貼著耳朵聽，卻什么也沒聽見，便把手伸進(jìn)被子里握著她的手輕聲說：

    “我在，一直都在，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知妻子已經(jīng)說不了話，但云新卻是不相信，也不想讓妻子還有一絲的不安。

    ”你放心，你交代的照顧好草兒的事，我一定做到，那是我們云家的大孫女，一定不會(huì)讓她受苦的?！?/br>
    草兒奶奶看著兒媳婦深陷在浮腫的臉上的空洞的雙眼說。

    ”女兒，別擔(dān)心，家里人都回家去了，你大弟會(huì)照顧好弟弟meimei和你娘的，你就放心吧。我們今天晚上都陪著你?！?/br>
    明清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甚至連眼睛里，也好像這深冬里的黑夜，冰冷而沒有了一絲生機(jī)，只是睜開著似乎還在聽著三位親人對自己說的話。

    末了，她垂了垂眼簾，想看看熟睡著的女兒。到此時(shí)此刻，她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女兒。

    是的，如果明清心里有知覺，此時(shí)此刻，才是她最放不下女兒的時(shí)候，因?yàn)樽约壕鸵x開了，因?yàn)榕畠哼€根本就沒得到過自己的母愛，如果老天能慢一點(diǎn)，讓自己在多幾年，讓女兒心里起碼接收到一些母愛，還能記得住母親的一些音容笑貌，學(xué)會(huì)了照顧她自己，那么自己，也是可以放心地走的?？涩F(xiàn)在……漫漫一生，她會(huì)遇到什么？她會(huì)怎么邁過人生的這些坎呢？她真的很想很想，陪伴著女兒一起，有她在身邊，至少，能讓女兒有安慰，不孤獨(dú)，能讓女兒無論在外面的世界里遇到什么事，都能明白自己的母親在家里等著她，都知道有自己的父母在愛著她，都有自己的家永遠(yuǎn)無條件地接納著她?？墒牵@一切，都不得不結(jié)束了，老天奪去的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的女兒本該有，卻永不能再得到的一生的天然的母愛。也許，因?yàn)檫@樣的變故，她的女兒，命運(yùn)卻是徹底地改變了。

    她的心里，是絕望的，卻只有這個(gè)小小的人兒牽扯著，才留著這最后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明清帶著對女兒最后的一絲眷戀，停下了最后的一次心跳。

    她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黑白分明地直直地望著，似乎想望穿未來，好看見她的女兒未來的人生是順暢還是阻礙。

    在入殮時(shí)，草兒在奶奶的懷里伸著手朝著母親大哭。小小的她，不懂生死，卻已在生死中經(jīng)歷。

    云新看著睜得圓溜溜的眼睛的明清，想給她合上眼，可是合了幾次都合不上。草兒奶奶見狀，將草兒遞給旁邊的草兒外公，自己過去，說：

    “你就放心吧，我會(huì)幫你把女兒養(yǎng)大，不讓她受苦的?！?/br>
    說完，草兒奶奶幫媳婦合上了眼睛，明清也終于閉上了那雙不能瞑目的眼。

    從此，草兒能否再見自己的母親，便看夢里的造化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