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蕭家的小院在這段時日曾經(jīng)受到過不小的破壞,可能是韃子闖進來搜刮過財物,也可能是張家堡的居民趁亂進來盜竊,此事無從追究,也不能追究。 王姨娘他們先行回來時,家中一片凌亂,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之類的都少了很多,幸好一些大件的家具無法搬走,仍好端端的擺在那兒。 宋蕓娘他們回到家后,家中已經(jīng)收拾妥當。雖然少了很多生活用品,但是經(jīng)過王姨娘和陸蔓兒的精心收拾,院里房內(nèi)都干凈整潔,房里燒了暖盆,暖意融融,灶上煮著飯,清香四溢,處處都透著家的溫暖和溫馨。 蕭靖北戰(zhàn)死沙場的噩耗已經(jīng)在張家堡傳播了開來。新任防守嚴炳曾是蕭靖北的頂頭上司,他本是武將出生,對蕭靖北一向器重而欣賞。他對蕭靖北的不幸遇難深感惋惜,不但未收回蕭家的房屋,還命人送來一些銀兩物資以示慰問,并囑咐他們只管安心住下,蕭靖北為國捐軀,張家堡定不會虧待他的家人。 同樣征戰(zhàn)未返的還有張大虎和白玉寧,他們身為蕭靖北的部下兼心腹,當時一起隨他沖入韃子大營營救梁惠帝,也一樣未能活著回來。 張家堡又恢復(fù)入了寧靜的生活,雖然曾被韃子占領(lǐng)過一段時日,但所幸除了被擄去了一些糧食物資之外,人員傷亡并不多。此時正值年末,家家戶戶準備著除舊迎新,大街小巷里歡聲笑語,熱鬧非凡,一掃這幾年被劉青山剝削、前段日子被韃子欺辱的苦悶和壓抑。 白玉寧的遺孀吳秀貞卻是哀痛之極,短短四五年,她已經(jīng)連做了兩次寡婦,帶著三個拖油瓶。除了前夫的兩個兒子,她一年前又為白玉寧生下一子,現(xiàn)在還是一個抱在懷里吃著奶的娃娃。 吳秀貞見左鄰右舍都熱熱鬧鬧地準備著過年,只有自己家凄風(fēng)慘雨、愁容滿面。她坐立難安,便抱著最小的兒子去了與她同命相憐的宋蕓娘家,指望著互相訴一訴苦,尋求安慰。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和自己家的凄慘哀怨不同,蕭家居然充滿了歡聲笑語,氣氛安逸祥和。王姨娘和陸蔓兒在廚房里忙活,鈺哥兒和妍姐兒在院子里你追我趕地玩耍。 宋蕓娘將吳秀貞引進了正屋坐下,吳秀貞看著宋蕓娘柔和的笑臉,驚得張大了嘴巴,“蕓娘,你家蕭把總不是也……你們怎么……” 宋蕓娘為吳秀貞奉了茶,又伸手逗了逗她懷里的孩子,由衷地贊道:“這孩子長得真好,像他的爹爹。” 吳秀貞便掏出帕子捂著臉哭了起來,“蕓娘,我們怎么這么命苦,將來帶著幾個孩子可怎么辦?。俊?/br> 宋蕓娘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秀貞姐,不知你怎么想,我是絕對不相信蕭大哥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的相公都是有擔當有本事的人,絕不會不顧自己安危、不管家人牽掛而貿(mào)然行事?!彼蝗惶岣吡寺曇簦瑤е鴳嵟?,“連他們的尸首都沒有,憑什么說他們陣亡了,憑什么要我們相信他們不在了?” 吳秀貞驚得止住了哭聲,睜大了紅腫的眼呆呆看著蕓娘,“蕓娘,你莫不是魔怔了……蕓娘,你要想開點,我第一個死鬼相公走的時候,我也是和你一樣,不肯相信他不在了……可是,后來還不是得認了……”說罷又低首凄凄哀哀地哭,“我就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看中了他的皮相,又嫁給了他……想不到他也是個沒福氣的……可憐我一人帶著三個孩子,他們都說我是克夫的命……” 吳秀貞一哭,她懷里的孩子也跟著嚎哭,李氏聽聞動靜走進來,皺起了眉頭,“秀貞,我家蕓娘懷著身子呢,你別惹她傷心。你也別傷心,還有十來天就是除夕了,你回家好好準備過年,指不定哪天你家男人就回來了呢?” 吳秀貞瞪圓了眼睛站起來,眼中帶著驚愕和恐懼,“瘋了,你們都瘋了……” 任宋蕓娘怎樣堅定,吳秀貞始終都不相信白玉寧還有生還的可能,她一口咬定蕭家人都是悲傷過度,以致有些神志不清,匆匆抱著孩子出了蕭家。 宋蕓娘奇怪的表現(xiàn)引起了宋思年和柳大夫他們的擔憂,他們一致認為宋蕓娘是真瘋,而李氏和王姨娘他們則是陪著她瘋。 柳大夫隔日便來為宋蕓娘把平安脈,卻見她脈象平和,神志清醒,便只嘆她是執(zhí)念太深,拒不面對現(xiàn)實,陷入了嚴重的自我欺騙之中。他見蕓娘身體尚好,又擔心影響宋蕓娘腹中的孩子,便也不敢隨意開藥方,只好與宋思年、田氏他們時時過來開導(dǎo)。 臘月二十八的那一天,許安平回張家堡過年,專門來了一趟蕭家,送上了周將軍給蕭靖北的撫恤金——紋銀兩百兩。 宋蕓娘卻是堅持不受,連稱蕭靖北并未陣亡,何來的撫恤。 許安平已經(jīng)在張氏和許安慧那兒聽聞了宋蕓娘的異常,他心中痛楚,只好順著蕓娘的話安慰道:“不管如何,這些銀子是靖北兄在軍中辛苦拼搏所得,是他應(yīng)得的獎勵,你只管收下。” 宋蕓娘低頭不語,想著現(xiàn)在家中百廢待興,正是需要銀兩的時候,心中已有些接收,只是“撫恤”二字深深刺痛了她。她詢問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李氏,李氏遲疑著,卻仍是緩緩點了點頭。 她到底比蕓娘多了幾分沉著和理智,如果說宋蕓娘對蕭靖北能夠生還有十足的信念,李氏則只有五分,她這輩子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太多,也失去了太多,不敢再有過多的奢望。這段日子以來,李氏陪著宋蕓娘一起堅定的等待蕭靖北回來,一半兒是因為自己內(nèi)心的期望,更多的則是順著蕓娘,不愿讓她受到更深的刺激。 作者有話要說: ☆、許安平的心意 暮色漸濃,寒風(fēng)四起,許安平起身告辭,宋蕓娘便送他走到了門口。 張家堡已是炊煙裊繞,暖香四溢,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寒風(fēng)呼嘯著掃過。 “蕓娘……”許安平看著宋蕓娘,欲言又止。他這幾年在軍中勇猛善戰(zhàn)、立功頻頻,已成為周正棋手下屈指可數(shù)的得力干將。他和蕭靖北一個是騎兵營的千總,一個是火器營的千總,都是周正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這么些年的戰(zhàn)場廝殺、出生入死令他處事從容淡定,神情穩(wěn)重內(nèi)斂,眉宇間隱隱有著威嚴,不再是當年那個沖動的毛頭小伙子,只是在宋蕓娘面前,他卻仍然十分局促,如當年的情竇初開的小伙子一般,心中忐忑不安、澎湃不已。 “安平哥,謝謝你專門來這一趟?!彼问|娘微笑著看著他。 許安平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看著面前的宋蕓娘,一下子覺得與她之間的千山萬壑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似乎重新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他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小院和院外空無一人的小巷,再深深看著近在遲尺的宋蕓娘,突然覺得這是上天送給他最難得的機會。他猶豫再三,終于忍不住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蕓娘……若蕭兄他……他不能……”他看著蕓娘的眼睛,只見里面好似汪著最清澈的泉水,清泉中印著的那個自己,卻是那么的無力和卑微。 許安平不敢再看宋蕓娘的眼睛,他盯著地面,一股腦兒的說出了心底最深處的話,“蕓娘,我的心……一如從前……若你同意,我…我愿意代替蕭兄,照顧你……你的孩子……你的家人……”說到最后,已是臉漲得通紅。 宋蕓娘愣了良久,輕嘆了一口氣,“安平哥,別胡思亂想了。找個合適的好姑娘娶了吧,張嬸嬸這些年頭發(fā)都急白了?!?/br> “蕓娘……我……” 宋蕓娘然目光茫然地遙望巷口,語氣虛弱而縹緲,“你們成天都在對我說蕭大哥不在了,說他回不來了,害得我都快有點兒相信了……” 許安平癡癡看著她,目光哀痛,呼吸急促。 宋蕓娘突然目光一轉(zhuǎn),定定看著許安平,語氣也隨之一轉(zhuǎn),帶著幾分堅定,幾分斬釘截鐵,“可我還是不相信你們。我知道,蕭大哥一定會回來。他一日不回,我便等他一日,一年不回,我便等他一年,一輩子不回,我便等他一輩子……” 蕓娘側(cè)頭看著院子里的那株臘梅,想到四年前的新婚之夜,唇角微微上揚,眉眼也柔和了起來,柔聲道:“你知道么,我便是在四年前的今日嫁給了蕭大哥。那時,他答應(yīng)過我,要一輩子照顧我……他最是守信之人,怎么會言而無信呢?” “蕓娘……你……你怎么這樣傻……”許安平又急又心痛。 “安平哥,你說我傻,難道你不是更傻嗎?不要為我耽誤了你自己。你這個樣子,令我感覺罪孽深重……安安心心找個好姑娘吧,算我求你了……” 除夕夜的這一天,蕭靖北沒有如宋蕓娘他們所期望的回家過年。盡管如此,宋蕓娘還是做了幾道蕭靖北愛吃的菜,為他準備了一副碗筷,正如以往每一年的除夕夜一樣。 到了晚上放煙火的時候,妍姐兒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淚水終于掉了下來。她嘟起了小嘴巴,“爹爹騙人,爹爹說了回來的,可是一直都不回來。爹爹說了,過年的時候要給我放好多好看的煙火,還說要把我高高地扛在肩上,帶著我看耍龍燈……”她仰起可憐兮兮的小臉看著宋蕓娘,“娘,我好想爹爹啊!爹爹到底回不回來啊?” 宋蕓娘的身子已經(jīng)有些臃腫,她無法蹲下,便彎腰摸了摸妍姐兒的小腦袋,柔聲道:“妍姐兒放心,你爹爹肯定會回來的……你相信娘,他一定……一定會回來的……”宋蕓娘突然語塞,有些哽咽起來,一直隱忍了這么長時間的情緒終于忍不住要爆發(fā)出來,她的身子不停顫抖著,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娘——”一雙并不強勁的臂膀扶住了她,鈺哥兒的小臉上是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凝重和堅定,“娘不要擔心,只管安心養(yǎng)好身子生下小弟弟,爹爹一定會回來的?!彼鹆隋銉旱男∈?,“走,哥哥帶你放煙火去。過幾日耍龍燈的時候,哥哥背著你去看?!?/br> 絢麗的煙火在張家堡的上空綻放,和天上燦爛的星河遙相輝映。宋蕓娘仰望天空,似乎看到蕭靖北在對她深情凝望,那閃爍的星星就好像他明亮的雙眸,正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宋蕓娘突然淌下了兩行清淚,喃喃道:“蕭大哥,你快回來吧,你再不回來,我……我可就撐不下去了……” 春節(jié)過了又是元宵,轉(zhuǎn)眼雪融冰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張家堡的軍戶們又趕著牛,扛著鋤頭下地干活,一路上高聲說笑,談?wù)撝衲甑母N。一切都回復(fù)慣常,仿佛并沒有過戰(zhàn)爭,也沒有過傷亡,只是,蕭靖北卻仍然音訊全無。 除了宋蕓娘和不懂事的妍姐兒,所有的人都對蕭靖北的歸來不再抱有希望。宋思年、田氏和許安慧輪番上陣開導(dǎo)宋蕓娘,和年前的勸導(dǎo)不同,現(xiàn)在他們的勸說言辭多了些其他的味道。 這一日春光正好,李氏、王姨娘他們齊齊上陣,帶著宋蕓娘面脂作坊的幾個女子一起去青云山采摘各種鮮花,準備做面脂、胭脂的原料,宋蕓娘身子笨重,便一人留在家中,和許安慧商談著開店賣面脂的事宜。 開年后,徐文軒的母親蔡氏曾上門商談繼續(xù)合作賣面脂的事情,最后卻是不歡而散。當初的合作事項是蕭靖北親自商談,徐家尚且獅子大張口,現(xiàn)在面對失去了靠山的孤兒寡母,他們更是在利潤上寸步不讓,交貨的條件也很是苛刻,宋蕓娘一氣之下,便想也不想的拒絕了。 一直以來,有著蕭靖北這個堅強的后盾和依靠,宋蕓娘并未將做面脂看作養(yǎng)家糊口求生存的手段,而只是閑暇之時的隨性而作。心情好、有閑時間的時候便多做些,沒精力的時候便少做甚至是不做。她不愿意花費精力加大制作量,也懶得和徐家計較利潤分成,賺得了些許銀兩貼補家用她便已經(jīng)心滿意足。 現(xiàn)在蕭靖北音訊全無,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宋蕓娘看著這一大家子的老小,倍感壓力的同時也有了更多的打算。前些日子,她拜托鄭仲寧、許安慧他們出面周旋,買下了靖邊城東三巷的小院,又以丁大山的名義在靖邊城租了一個小小的店面。目前,陸蔓兒已帶著鈺哥兒先行搬去了靖邊城,鈺哥兒跟著荀哥兒一起在書院讀書,陸蔓兒則打理店面,等著這一批面脂成品做好后,便立即開張。 生意雖然是以丁大山的名義,但真正出資和做主的卻是宋蕓娘和許安慧。宋蕓娘負責做面脂,許安慧憑著已升為副千戶的鄭仲寧出面,四下周旋,開店事宜倒也十分順利,店面裝潢一新,掛上了“凝香雪脂”的招牌,萬事俱備,只欠做出成品這個東風(fēng)了。 兩人聊完了開店的事宜,室內(nèi)一時沉默了下來,許安慧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靜靜看著對面的宋蕓娘。 宋蕓娘慵懶地歪靠在窗前的軟榻上,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她的身上,她小巧的臉隱在陽光中,有些模糊不清,只看得見那尖尖小小的下巴頜,高高凸起的腹部顯得她的身子越發(fā)瘦小,許安慧突然有些心酸和煩亂。 “蕓娘,你……除了做面脂生意,你還有沒有別的打算?”許安慧猶豫了下,輕聲問道。 宋蕓娘淡淡笑了笑,“自然是有的。好好生下這個孩子,供荀哥兒和鈺哥兒讀書,今年多種些麥子和栗米,少種些水稻……” “蕓娘,”許安慧有些不耐地打斷了她,“我是問你自己,你總不會就這樣一個人一輩子過下去吧?” 宋蕓娘瞪圓了眼睛,噗嗤笑了,“安慧姐,你看我這一大家子的人,怎么會是我一個人?!?/br> 許安慧有些氣惱,收斂了笑意,“蕓娘,你別和我裝糊涂。我的意思是說,你……”她心煩意亂的吞了吞口水,有些難以啟齒,想了想才道:“咱這邊堡,沒有關(guān)內(nèi)那么多臭規(guī)矩和禮教約束,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你家里老的老,少的少,沒個男人可怎么行?!?/br> 她蹙起了眉頭,似乎極其不愿,卻又不得不說,“我家安平……這小子不知是隨了誰的性子,一根筋,脾氣倔得我們拿他沒有辦法。這幾年你也知道,我和娘不知為他說了多少個姑娘,他一個都看不中。去年娘以死相逼,好不容易求得他應(yīng)下了一門親,可那姑娘偏偏是個沒有福氣的,定親沒幾個月就染病不起,居然就去了。害的我家安平越發(fā)不愿再提親事,整個人都撲在了游擊軍里??蛇@回他卻變了,主動提起了親事,蕓娘,他那日求了我半天,如果你……” “安慧姐——”宋蕓娘坐直了身子,收斂了笑意,一瞬不瞬地盯著許安慧,“這件事情不要再說了。這樣既看輕了我,更是看低了安平哥?!彼壑虚W著淚光,隱隱有著愧疚,聲音也微微抖著,“安平哥值得更好的女子,沒有必要為我耽擱他。而我……不管蕭大哥能否回來,我都勢必要為他守一輩子的……” 許安慧其實本就不是很贊成,她與宋蕓娘再交好,也不愿自己的弟弟找一個拖家?guī)Э诘墓褘D,只是實在耐不住許安平的軟磨硬泡,才不得不在宋蕓娘面前為他說情。宋蕓娘這般堅定的拒絕倒是令她稍稍松了一口氣,同時心中涌上些許的難過和心痛,她盯著蕓娘看了半晌兒,終是嘆了一口氣,“你們都是癡兒,傻兒,我怎么就遇上了你們這兩個令我頭疼的魔星啊……” 作者有話要說: ☆、新生意的開端 半個月后,宋蕓娘和許安慧的鋪子終于開張了。新開的店鋪除了賣面脂等護膚品,還代賣一些女子的繡品。張家堡內(nèi)的一些女子以前都是將繡品托徐家代賣,只是徐家的價錢給得低。現(xiàn)在見宋蕓娘開了店,她們便紛紛找到蕓娘要她幫忙代賣,宋蕓娘自然是愿意代勞。 開張的那一日,生意極好。由于斷貨了許久,再加上新鋪子和徐家原來的店鋪又在同一條街上,一些老客戶在他們布置店面的時候就紛紛進店詢問,盼著開張。開張時許安慧他們又搞了一些買一送一、優(yōu)惠價的活動,門口居然排起了長隊,一些面脂都搶購一空。買不到面脂的人們,便紛紛下了定金,催她們快些供貨,臨走前還心有不甘地買了一些繡品,以求安慰。 這樣的熱鬧場面宋蕓娘卻沒能看到。她因為臨盆在即,便不得不留在家中。她這一胎懷的甚是艱難,懷孕初期整日都處于擔驚受怕之中,蕭靖北出事以后她更是幾乎快崩潰。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地守到了即將瓜熟蒂落之際,這幾日李氏和王姨娘都是天天如臨大敵,小心翼翼地守候著宋蕓娘。 傍晚的時候,許安慧他們回來了,還沒有進門便是一陣嘻嘻哈哈的說笑聲。進門看到蕓娘,更是笑得眉飛色舞,“蕓娘,你是沒有看到,今日開張時的生意是多么的好。賣到最后幾盒的時候,有幾個客人都快搶起來了,我只好答應(yīng)他們盡快再供貨?!闭f罷又有些憂心地看著蕓娘,“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能趕得及下一批貨嗎?” 蕓娘也是分外欣喜,“玉芬姐他們幾個都是熟手了,我只需在熬制時看看火候、略加指導(dǎo)便行。安慧姐,既然客人們催的急,就辛苦你跑一趟去通知玉芬姐他們一聲,讓她們明日早上過來開工?!?/br> “是,老板娘?!痹S安慧嬉笑著微微屈身行禮,宋蕓娘掩嘴笑了,也和她對著行禮,打趣道:“那就辛苦許老板啰!” 李氏站在一旁,看到蕓娘難得的歡快情緒和笑容,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這大半年以來,宋蕓娘終日意志消沉,郁郁寡歡,雖然在眾人面前總是強作歡顏,但她落寞的神情和眼底的哀傷卻瞞不住洞察一切的她。這段日子蕓娘一心撲在開鋪子、做面脂這些瑣事上,精神有了寄托,整個人都有了生機和活力。 李氏心想,如果開鋪子的事情能夠轉(zhuǎn)移宋蕓娘的吸引力,減輕她的哀痛,倒也是一件好事,便道:“蕓娘,既然生意這么好,不如等你出了月子后我們就搬到靖邊城去,專心照料生意?!?/br> 宋蕓娘點了點頭,轉(zhuǎn)念一想,又蹙起了眉頭,有些猶豫和不舍,“可是……我們都搬走了,到時候蕭大哥回來找不到我們怎么辦?” 李氏心中一陣刺痛,愣愣看著蕓娘一時說不出話來。 許安慧忙道:“傻妹子,靖邊城的房子本就是你家蕭千總先看好的,你還怕他找不到你們???” 宋蕓娘愣了愣,也自嘲地笑了,“瞧我,怎么現(xiàn)在腦子越來越笨了,老是轉(zhuǎn)不過彎來,怪不得蕭大哥老是笑我傻呢!” 她笑得歡愉,目光柔和而悠遠,似乎在回憶過去的快樂時光,李氏和許安慧在一旁看著,卻是止不住的心酸。 五日后,宋蕓娘生下來一個男孩。 這個孩子來得不巧,宋蕓娘懷他的時候正好遇上了戰(zhàn)爭封城,先是困在靖邊城里缺衣少食,之后又是蕭靖北出事,她更是寢食難安、郁郁寡歡。因此,這孩子雖然是足月生產(chǎn),卻甚是瘦小,小小的一團裹在襁褓里,小臉又紅又皺,像個小老頭,聲音也是又細又弱,像小貓一樣。 宋蕓娘生下孩子后就陷入了昏迷,柳大夫給她扎了針灸,又開了幾幅安神補氣的藥喝了幾日,這才漸漸恢復(fù)了精神。 身旁沒有人的時候,宋蕓娘常常側(cè)頭看著安靜地睡在身旁的孩子,那么弱那么小,似乎怎么也看不夠。她想起妍姐兒出生的時候,幾乎要比這個孩子大上一圈,滿頭黑亮的頭發(fā),聲音洪亮,兩只小腿一蹬一蹬的力氣大得驚人??墒沁@個孩子卻安安靜靜地睡在那兒,不哭不鬧,偶爾哭幾聲也是聲音細小,睡著的時候呼吸聲細不可聞,常常讓蕓娘生出他要就此睡過去的恐懼。 蕓娘看著孩子便忍不住的落淚,生恨自己太任性,沒有好好孕育這個孩子,對不住他。 她一落淚李氏、王姨娘他們便如臨大敵,不住的嘮叨,“使不得,使不得,坐月子流淚將來容易見風(fēng)流淚的。你現(xiàn)在喂著奶,千萬別胡思亂想的亂傷心,不然奶水不好,對盼哥兒也不好?!?/br> 宋蕓娘執(zhí)意要等著蕭靖北回來了再給這個孩子起大名,所以現(xiàn)在僅起了個小名叫盼哥兒。 這幾日,炕旁邊總是圍滿了來看她的人,許安慧、田氏、張氏他們看到瘦小的盼哥兒后,回去就燉了雞湯、rou湯、魚湯等滋補品送過來,連聲勸導(dǎo)宋蕓娘,“喝不下也要堅持喝,你吃了就等于是孩子吃了。盼哥兒畢竟是個男孩子,養(yǎng)的弱了可不行?!?/br> 荀哥兒特意請假帶著鈺哥兒回來了一趟,甥舅兩人頭并著頭坐在軟蹋上,抱著盼哥兒逗了半天,可惜盼哥兒太小,無法與他們互動,只能時不時咿呀幾句,也惹得鈺哥兒興奮不已。 鈺哥兒跟著荀哥兒耳濡目染了這些時日,小小年紀的他已經(jīng)有了讀書人的儒雅氣質(zhì)和淡定從容的風(fēng)度。荀哥兒更是兼具成人的穩(wěn)重和少年人的純凈,他低首寵溺地看著懷里的盼哥兒,輕聲與他說笑,眉眼間是溫和的笑意。暖陽透過軒窗照射到這兩個玉一般的少年身上,襯得整個屋子都有了光亮和生機。 宋蕓娘看著已長成了清俊少年的鈺哥兒,突然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幕,當年尚是孩童的他隨著祖母父親一起從遙遠的京城一路充軍到了這里,在晚霞漫天的傍晚走入了張家堡,他趴在蕭靖北的肩頭瞪著烏溜溜的圓眼睛看著自己的情景幾乎就在眼前,而轉(zhuǎn)眼間他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知書達理、懂事貼心的少年。 宋蕓娘看著他越來越像蕭靖北的眉眼,心中突然涌出一陣刺痛,暗自默念:“蕭大哥,你快些回來吧,你看看這幾個孩子,你怎么能舍得不回來……” 荀哥兒和鈺哥兒學(xué)業(yè)忙,只住了一晚便要回靖邊城。臨走前荀哥兒特意同宋蕓娘商量,“jiejie,下個月我便要去宣府城的府學(xué)讀書了。我想到時候把鈺哥兒一起帶去,那邊的私塾畢竟比靖邊城里的要好一些,我也可以繼續(xù)教導(dǎo)督促他念書。” 宋蕓娘自然很是贊同,只是仍有些擔心,“你自己都是個孩子,怎么好照顧鈺哥兒?” 鈺哥兒笑了,俊朗的眉眼有了幾分風(fēng)光霽月的神采,“jiejie,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怎么還說我是孩子?!?/br> 宋蕓娘愣了愣,也感慨地笑了,她看著眉目清俊、玉樹臨風(fēng)的荀哥兒,心中是滿滿的驕傲和自豪,“說的是啊,我家荀哥兒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都可以說媳婦兒了呢!” 荀哥兒嫩白的臉上慢慢飛起了紅霞,半垂著頭,羞赧道:“jiejie——”卻還是那個愛在jiejie面前撒嬌的大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