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人間
墨刃將匣子打開的時候,風(fēng)雪正飛旋著拍擊在窗外,染白了夜色。 借在燈下細看,果然一株通體鮮紅的奇花躺在匣中,那色澤赤得令人心悸,仿佛是什么人以血澆灌出來似的。 墨刃心里狠顫了顫,他不敢多看,將蓋子虛虛合上。隨后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先去床頭柜子里摸了林昀的金針出來,緩慢給自己下了針。 待那封住的xue位打通了,侍衛(wèi)冷汗涔涔地松一口氣,面色已慘淡如窗外山間的飛雪。他抬起微微渙散的眼眸瞧了瞧外頭,知道接下來才是難關(guān)了。 秋槿她們已下山去救主上,然九重殿里總歸有其他弟子仆從在。 墨刃怕待會兒動靜太大被發(fā)覺,也是為了避免在極度的痛苦下做出自殘之舉,便拿了被單撕成細條,先將那解毒奇花咬在齒間,再自己坐下,將手腕反束在床腳處。 他不知道主上如今怎么樣了,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怎么樣。 倘若一步差池,就是生死間擦身而過。 他也不敢細想。 長夜未央,外頭寒風(fēng)的呼嘯聲時遠時近,似催離人歸。 墨刃定了定心,閉眼靜心吐納。他將咬在口中的花嚼碎了,咽下去。 ========= 天嵐山外,一輛馬車撞破雪幕而來。 馬車四面攏著厚簾,內(nèi)里車廂寬闊,暖爐燒得正旺,卻被濃郁的苦澀藥香與血腥味蓋著。 楚言臥在車廂內(nèi),長發(fā)散開在枕上。他閉著眼,胸膛幾乎不見起伏。 林昀把過脈搏,臉色已經(jīng)很是沉重。他仔細地將殿主虛軟無力的手臂放回棉被中,只見九重殿主那具身軀上纏滿了繃帶,層層地都被血染了,一時竟數(shù)不清多少傷口。 四名影子護法皆侍立在旁,滿面焦急。秋槿在旁執(zhí)著楚言另一只手,扣住脈門,正源源不斷地輸送精純內(nèi)力。 此刻見林昀動作,侍女急切地抬起臉來:“林堂主,殿主究竟怎么樣了?” 林昀苦澀地搖了搖頭,正欲開口,楚言卻極其微弱地呻/吟了一聲,吃力地喘息著睜開了眼,竟是從昏迷中醒轉(zhuǎn)過來。 秋槿幾乎要喜極而泣,連忙叫了兩聲主上。楚言卻似乎意識還不很清楚,只是轉(zhuǎn)動著渙散的目光,遲鈍地在車廂內(nèi)找人。 許久,楚言的目光恍惚地落在影風(fēng)身上,唇瓣動了動,卻只能吐出含糊的氣音。 影風(fēng)反應(yīng)過來連忙跪下,膝行前進附耳過去,急切道:“殿主!影風(fēng)在此,殿主可有吩咐?!?/br> 楚言模糊地呢喃道:“藥……” 他眼底強撐著那么一絲執(zhí)念,仿佛在希望與絕望之間掙扎著“藥……趕上……了么?” 影風(fēng)忙道:“已按主上的命令,親手交到墨侍衛(wèi)手中了?!?/br> 楚言黯淡的眼底忽的迸發(fā)出光澤來,仿佛明春的所有亮色都奔他而來。殿主竟展顏笑了,神色干凈無邪得像個孩童:“當(dāng)……當(dāng)真?那……那……” 大量失血讓他的思維極度遲鈍,楚言說幾個字就要歇一歇,他側(cè)在枕上,艱難地喘了好片刻,才擠出下一句:“阿刃他……沒事了?” 影風(fēng)連忙用力點頭,林昀亦是應(yīng)和。秋槿擦去楚言額上不停冒出的冷汗,眼眶酸疼地掉下眼淚來:“主上,墨大哥他已知道您已在天嵐山腳下了,您回去便可見到他了,他在等著您回去呢?!?/br> “他等了您整整五十三天……” 秋槿哽咽著道:“他很……很想您……” “我也……”楚言緩慢地點頭,緩慢地說話。 他眼底澄凈如天光乍現(xiàn),唇角笑意柔軟,似乎前塵那些折磨了他無數(shù)個日夜的罪孽終于短暫地松緩開來,“我也……想他了……” 然說完這句,他卻又皺起眉宇,咳出血來,片刻后又昏迷過去。 秋槿的內(nèi)力已然幾近耗竭,連忙讓出位子來,一旁調(diào)息吐納,請幾位護□□番護持。 駕馬的車夫揮鞭叱了一聲,馬車就這樣淹沒在山雪的彎路上。 ========= 與此同時,九重殿內(nèi)。 把眾人誆出去的墨侍衛(wèi)自是求仁得仁地煎熬在他的酷刑中。 奇花內(nèi)蘊的藥力與毒素沖撞在一處,本就已如天雷勾動地火,更有磅礴的內(nèi)力在其中沖刷,哪里是難捱兩字就能說得盡的。 偏偏如今是中毒者在自己給自己運轉(zhuǎn)內(nèi)力解毒。劇痛之下難免有誤,□□的內(nèi)勁不知第幾次失控地撞上經(jīng)絡(luò),心脈、臟腑亦是重創(chuàng)了多次。 “咳……!” 墨刃吐出一口血,他疼得渾身顫抖,眼瞳渙散虛浮,掙扎中手腕早已被束縛的床單勒出紫紅色的淤印。 可他不敢停,只得咬牙忍著痛繼續(xù)運轉(zhuǎn)內(nèi)力行走周天。 痛楚與寒冷如附骨之疽。時間的概念模糊了,墨刃將脖頸后仰,閉著眼大口喘息,冷汗?jié)L落。 似曾相識的……冬夜,痛楚與寒冷。 但這次,他離主上只隔著一道山路了,他離曾經(jīng)夢里也不敢想的圓滿已經(jīng)觸手可及。 他要……他要活…… 嘶啦! 床單終于被扯斷了,墨刃卻已經(jīng)坐不住,斜向下栽倒在地板上。 撞上地板的震蕩再次刺激了脆弱負傷的肺腑,他終于疼得忍不住,仰起汗?jié)駪K白的臉頰,沙啞而無助地叫了一聲,聲音淹沒在風(fēng)雪夜色里。 侍衛(wèi)發(fā)抖著咬住自己的手臂,蒙著霧似的黑眸里,艱難維系著最后一點神智,他不喜歡這樣叫出聲…… 五指痙攣,在地板上劃出血痕。墨刃蜷縮著身子,隱忍地閉眼,眉心宛如刀劃的一道痕。 他要活……他要解了毒,治好病,再陪主上許久許久。 或許,如果主上要他的話,或許就是廝守一生呢? 這么想著,墨刃輕喘著,眨著失神的眼眸,無聲地笑起來。 他離“廝守一生”,只差這么一步了。 怎么可以熬不過去。 然而到了這時候,本就衰竭的體力徹底見底,墨刃緊繃著又耐了片刻,漸漸地意識開始稀薄了。 也不知是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暈過去,很快又渾身劇烈抽搐著疼醒過來,一口口往外吐東西。 他已經(jīng)不知道吐出來的是什么,意識是半昏迷的,只記得喉嚨里全是甜腥味道。 好像這場折磨不會結(jié)束了。 夜沒有盡頭,風(fēng)雪也沒有止息。 苦海浮沉之中,忽然當(dāng)啷一聲清脆聲響。 是他的劍,主上臨行前給他重鑄了墨,原本懸在床頭的此刻被碰倒下來了。 墨刃用最后一絲氣力掙扎著,他爬向那柄劍,伸出手,仿佛要抱住唯一的浮木。 那柄劍,那柄主上予他的…… 那些前世又向他涌來了,他先是看到了明媚過頭的陽光,看見年幼的主上黑袖一拂,將這把長劍擲下來。 從此他有了名字和主人,這不是他一生的起始,卻勝似一生的起始。 他看到了和主上少年相伴的歲月,后來白華出現(xiàn)了,醉生夢死疏遠猜忌,直到那一劍絞碎丹田。 那時他疼的啊,他真的疼。墨的劍身是冰冷的,像淬了冰,是疼的。 很快他看到了偏殿日復(fù)一日的□□,那些臟累的活計和欺軟怕硬的奴仆。 斷了筋脈后的手足總是疼得令人發(fā)瘋,而他身上的病越來越多,越積越重,他再也沒能碰過劍。 最后他看到了封山的鵝毛大雪,還有紅燈籠,還有滴血的刑架。 血流下來,血停了。 雪落,雪停,他也不再冷了。 他不再冷,不再痛,不再悲傷,不再懷戀。 好像這兩輩子從來沒有一刻像如今這樣安穩(wěn)過。 然后…… 他似乎看到了一條河,水波溫柔地呼喚他;那河上籠著霧,霧里彎彎的一道橋,橋?qū)γ骐[約有歌謠傳來。 楚言站在橋頭,眉眼溫柔,披一件織金九重云紋的玄黑長袍,灑然散著發(fā),俊美而自在,恍若欲乘風(fēng)升仙而去。 “阿刃?” 墨刃怔了一下,剎那間,他竟似從那種朦朧安詳?shù)臓顟B(tài)中清醒過來了似的。 他上前兩步,慌張地叫了聲:“主……主上!” 他叫了這一聲,楚言就從橋頭走下來了,竟像是很乖地聽他話似的。 殿主分開霧氣來到侍衛(wèi)身邊,伸手珍重地碰了碰墨刃的臉頰,神色萬般依戀地道:“阿刃,孤好想你。” 墨刃一把握住楚言的手腕,怔怔道:“主上怎么在這里?!?/br> 楚言皺了皺眉,他似乎有些恍惚,目光環(huán)視一圈,最后還是落到墨刃身上:“阿刃又如何在這里?” 墨刃張口結(jié)舌,像是清醒又像是迷糊。他答不上來,卻也握著殿主的手不肯放,半天才小聲說:“主上……隨阿刃一起回去吧?” 楚言順從地點點頭,反手與墨刃十指相扣,道:“好啊,回去?!?/br> 于是兩人一起回頭,背對著那安寧的河流彎橋,背對著彼岸的歌謠,往回走。 就在回頭的那一刻,墨刃身旁又空茫茫的什么也沒有了。 沒有安詳?shù)慕K結(jié),沒有忘川奈何,沒有楚言……但他還是獨自往回走。 他走進風(fēng)雪里,寒冷卷土重來,雪片吹過眼角,目之所及是叛主酷刑的暗血;他跋涉著血繼續(xù)走,病痛刻入骨髓,他隱忍地咳嗽著走回那臟臭的偏殿,冷靜地穿過嬉笑的奴仆間;他走回那個與主上決裂的瞬間,掃了一眼刺入自己小腹的玄劍,剎那間無盡的悲哀酸楚涌上心頭。 入目皆苦,處處求不得,可他還是在往回走……往回走。 他走過初見白華的日子,走過主上為他打上旭陽劍派將燕洛踩在腳下的日子。 他走過春花秋月,見少年時的楚言縱馬提酒,快意大笑。 他走過梨花下一盞茶,見自己為主上拔劍而舞,是那把碎裂又重鑄的如墨長劍。 他又見今生主上為他落下的淚痕,見刺向胸膛時艷紅熱血;他見雨巷中訴情一吻,見離別前貪戀纏綿…… 他是主上那把碎裂又重鑄的如墨長劍。 不知道哪一刻,盛夏的陽光鋪天蓋地落在眼前,如一條波浪粼粼的金河。 墨刃第一次恍惚駐足,他終于又站到了這里,一切的起點。 有人賜予他名姓,賜予他活下去的意義。 九重殿的四公子楚言端坐在長階高臺之上,下方跪著暗堂的小暗衛(wèi)。 “可有名字?” “回四公子,未有名字?!?/br> “今日本公子就以此劍為你賜名——墨刃?!?/br> “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利刃?!?/br> 墨刃徑直拂衣走過去,他走過跪在階下的幼年的自己,一步步踏上白玉長階。陽光落下,萬物溫暖蓬勃,是好世間。 身后一聲:“謝四公子賜名?!?/br> 身前,那小公子含笑搖頭,“既已認主,今后不要稱什么四公子了。要叫……” 墨刃終于站上了最后一階玉階,他修長的雙臂一撈,大逆不道地將那個坐在高處的孩子給抱了起來。 一朝認主,一世效忠。 “你……”俊美的小少年似乎沒想到自己竟被這么輕巧的人抱起來了,他睜大漂亮的眼眸,立刻“騰”地漲紅了臉。 小少年又驚又怒,又怒又羞,拂袖打了墨刃的肩膀一下:“你!你好……好放肆!大膽!” 墨刃卻將他高高地抱在自己懷里,嗓音清透地喚了一聲:“主上?!?/br> 楚言惱羞成怒道:“誰是你主上!哪有你……你這般不懂規(guī)矩的家伙,還知不知道主仆之道怎么寫了?。俊?/br> 侍衛(wèi)深深地望著懷里這個年幼而活潑的小楚言,忽的低頭,虔誠地親吻這孩子的眉心。 他的眼睛笑起來了,不像一把劍;或是也像,像這世上最溫柔的那把劍。 “主上,阿刃也很想您的。” “天嵐山下的梨花將開了,主上隨阿刃一起……回去吧?!?/br> 記憶里的那片陽光融化成萬千飛散的光點,又像一陣吹過夏日的清涼的風(fēng),托著他的意識往上浮起,直至重返人間。 ※※※※※※※※※※※※※※※※※※※※ 忠心耿耿墨侍衛(wèi),自己人都逛蕩到黃泉了,但是看到主上就能瞬間清醒并且把主上從奈何橋上抓下來一起回家。 什么叫被動技能??! . 忽略沙雕元素,“先是為彼此各赴鬼門關(guān),又因為在奈何橋頭看見了彼此所以一起從黃泉跋涉回人間”這個梗還挺浪漫的?我喜歡! . 下章大結(jié)局。 倒數(shù)第二章了,多點評論嗚嗚。 . 感謝在2021-02-24 00:00:44~2021-03-21 23:36: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淺水炸彈的小天使:貓咪小妹 1個;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十七陸刑書 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貓咪小妹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浙川、kitty 2個;斂容輕晃、瞎阿魚、北城不夏、蓮語蝶夢、貓咪小妹、江九鵲、云水逸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湫汐 49瓶;疏雨未歇 35瓶;三開戰(zhàn)獵薩 30瓶;唐門的瘋子 11瓶;nicole、懶癌晚期、燒盞 10瓶;今晚偷月亮了么、北城不夏 9瓶;alice、是一博yb呀 7瓶;謝從水 6瓶;成語子、seli 4瓶;千羽凌蝶 3瓶;包子饅頭 2瓶;陳小絮、大志、妳昵、tarrou、季野、棕頭鴉雀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