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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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甜 水塘村一排排柳樹抽出翠色的芽時,一群孩子又忙著往學(xué)校趕了。她外公給的壓歲錢她一分也沒花,全壓紅木箱的底下,從前她是留著做嫁妝的,現(xiàn)在她存著上學(xué)用。 桂香期待開學(xué)和那農(nóng)人們期待豐收的心情一樣。 這學(xué)期開始,生產(chǎn)隊以去年勞力不足生產(chǎn)力下降為由,要求六年級的孩子和任課老師也要做一定的社會勞動。每天下午兩點開始所有的課都不上了。這讓桂香很焦急,她爹絕不會供應(yīng)她上學(xué)太久,只有趕快到初中上學(xué)才行,小升初考試的語文倒還容易些,可數(shù)學(xué)很難的啊! 桂香也越來越覺得學(xué)校里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數(shù)學(xué)老師上課只講些公式理論,連練習(xí)都不怎么布置了。桂香只好向馬小紅借了之前的練習(xí)冊回來,自顧自地琢磨。 碰到難的地方她就疊在那里,等著到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請教老師。只是昨天桂香問那個瘦高瘦高的數(shù)學(xué)老師時,他大約是剛剛勞動回來,一臉的不開心,教桂香時也支支吾吾地說。 桂香也不管那老師的心情怎樣,依舊一個勁地問,這天這老師忽然板著臉說道:“這個我不會,要問的話去問初一的老師去,我不教這個。儂自己想?!惫鹣阒坏媚笾^出了辦公室。 單桂香自己也琢磨地出來,只是花的時間要長些,她一直悄悄地倒單福滿的煤油瓶里的存貨。漸漸的那一小簇火焰將黃巴巴的墻熏出了一大片黑印子。 這天桂香剛摸索完兩道難題,推了門出去,冰涼的顆粒就砸到臉上來了,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場春雪。 柵欄忽的一響,竟是侯春生推了門出去,桂香禁不住叫住他:“喂,外面下雪了呢,大晚上的,你去哪兒?” “哦,剛我們村有人帶信來說我爹今天上埂時摔了一跤,怕是……”他說話的語氣很是焦急。 腦海里的記憶一下翻出來了,侯春生的爹大約是在這個時候中風(fēng)的,他那時還回頭向她爹借了50塊錢的。 桂香覺得該安慰安慰他,扣著那門框半天才說:“哦,那你在家多呆幾天吧?!?/br> 春生朝她點了點頭,剛轉(zhuǎn)了身,桂香忽的叫住他:“對了,你等等,我拿些東西給你,很快的,不耽誤你事?!?/br> 桂香飛快從她那箱底取了她存了很久的六十多塊錢,用張手帕包裹了遞給他:“春生哥,帶著吧,以防萬一。” 侯春生看了看那手帕,眼角竟有些濕潤,再抬頭卻又將那手帕遞回到她手里:“桂香,這個……我不能要?!?/br> 桂香死死將那手帕扣進他手里,完全容不得他反對一般:“權(quán)當我借給你的好了,反正你也不一定用,回頭再還給我?!?/br> 侯春生只好點了點頭,仿佛做了個很重要的決定。他身后是皚皚的雪地,世界出奇的安靜,桂香站在兩步之外的雪地里,春生腦海里想著今后決不讓眼前的姑娘吃虧。 侯春生一回去就是三個月,單福滿也不催他。桂香旁的也不好多問,只得趁著吃飯的時候從她爹那聽幾句關(guān)于那人的消息。 小升初考試在六月底的時候來了,桂香復(fù)習(xí)得很到位,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順利進去水力中學(xué)。水力中學(xué)里設(shè)了初中和高中部,每年大學(xué)錄取的人數(shù)在全縣都是排第一的。 馬小紅一聽說新生成績出來了,老早就往紅榜上找單桂香的名字,老遠地看到桂香就直朝她揮手。之后硬是拉著桂香吃了一塊錢一碗的大餛飩,說是慶祝豐收。 桂香本是舍不得這么花錢的,她喜歡的是學(xué)校門口兩毛錢一支的赤豆冰棒,但馬小紅之前對她那門好,不能拂了她的意。 馬小紅像只撲騰的小喜鵲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桂香你考得真好,我們初中老師最喜歡成績頂好的學(xué)生了。他們都說天天看著男孩子眼睛都累,你知道嗎,你和我是水力中學(xué)唯一的兩個女生呢!咱可是水力中學(xué)的一對大熊貓!你長得這么好看,學(xué)校里肯定有不少人追求你的!” 桂香被她纏著膀子一個勁地說著,出了一層汗,不知道怎么接她下面的話,只好“呵呵呵”地笑著。 馬小紅一下握了桂香的手腕:“你別光是笑啊,一會你爹肯定得高興死不可!” 桂香忽然垂了眼:“小紅,我其實在擔心……哎……我也不知怎么說?!?/br> “什么事?”馬小紅的的那雙水杏眼一下轉(zhuǎn)了過來。 “我爹和我小娘估計不會讓我上中學(xué)的……”最近單福滿已經(jīng)多次暗示桂香說學(xué)習(xí)可以暫時放一放了,家里少個人不行。 馬小紅一下呆住了,她滿打滿算的伴沒了,手里的餛飩也顧不得吃:“桂香你爹不會那么不講道理的吧?!?/br> “我也不知道,他上次和我說答應(yīng)我小娘說我只念到小學(xué)畢業(yè)的。小紅,我家里情況和你家不一樣,你爹和你娘什么都聽你的……” “那你同他們鬧?。 瘪R小紅顯然是在家是個小公主。 桂香搖了搖頭:“我爹一向?qū)ξ冶葘鹌胶茫也荒軞馑?。要是實在不行,我就去求中學(xué)老師讓我上上夜校,考試的時候和你們考一樣的卷子,只求能給我個機會上高中?!?/br> 桂香將那張成績單遞給單福滿時,他顯然沒有特別地高興,他腦子里只有女孩子學(xué)得太多不頂用,嫁個好人家才是硬道理。 “爹,我考了第一名的。”桂香不死心。 “嗯。瞧見了。這幾天涼快,你也沒什么事了,明天和你小娘一起去掙幾個工分?!彼槐響B(tài),桂香心下也了然了大半。 那張水力中學(xué)的錄取通知單被桂香壓到了箱子底下,她不是不爭取,只是不想和她小娘之間鬧得太僵,一切都要徐徐圖之。 第二天桂香就和李紅英一起打水、扯草,賺足了工分。自然的桂香又成了村里有名的鐵姑娘,李紅英見桂香沒嚷著要進學(xué)堂,對她也好了些。 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侯春生回來了,桂香見他瘦了一大圈。她一個勁地盯著他看,春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里的事情太雜了,你考試考得怎么樣了?” 她笑:“嗯,還好?!?/br> “那錄取了嗎?”春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在乎這丫頭的成績。 桂香卻垂著腦袋繳著手指,一句話也不說了。 春生心下了然連忙安慰她:“沒發(fā)揮好也是正常的……” 桂香急忙打斷他道:“不是的,錄取了的!” “哦,那就好。什么時候去學(xué)校?我送你去?!?/br> “不知道?!惫鹣惚尺^身去,將腳邊的一個小土堆踢散了,她心底也沒必勝的把握,煩得很。 “你不去的話,這些東西我就只好再帶回去了?!贝荷鷮⑹掷锏牟即訅涸谒^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嘴角卻掩不住笑意。 “什么?”桂香連忙回頭,一臉疑惑。 春生挑了挑眉:“自己看,單桂香你不是小學(xué)畢業(yè)了嗎?” “當然!”桂香要抱了頭頂上的口袋,春生卻故意使了勁壓住不讓她動,終于惹急了她:“喂!侯春生!” “嗯!”春生終于撒了手。 單桂香得了機會猛地將那包扯了下來,帶落了一本化學(xué)書,這書她在馬小紅那里見過的,“這是……初中課本!給我的?”她正愁著要是贏了上哪里借書呢,這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春生將那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撣了撣灰放進她懷里:“嗯,小學(xué)沒白念!這兩個字還記得啊??蓜e忘了我?guī)н@些書給你是叫你好好學(xué)習(xí)的。你到底比我強些?!?/br> “我……我當然知道……”眼底一酸,桂香慌忙背過臉去,再轉(zhuǎn)身已經(jīng)擦了眼底忽然鼓出的淚,她能有這樣一個親人是多么的好?!澳惴判?,我一定憑本事考個重點大學(xué)!” 誰也沒記錄,但這是他們相遇的第二個夏天。依舊是未消下的暑氣,熔金的落日一點點染紅水塘村的水面,又被忽然鼓起的風(fēng)吹散開來,單桂香的心從未如此奇怪地跳動過。 晚飯過后,來桂香家串門的李梅帶了個叫桂香震驚的消息:馬小紅幫她爹堆草的時候掉下來,摔斷了腿。 ☆、第10章 初中 初中 水塘村的池塘在月光下依舊是一片清亮,但桂香現(xiàn)在可沒心思看著些。 馬小紅是馬富源的獨女,從來是捧在手心里養(yǎng)著的,只是這孩子從小脾氣就執(zhí)拗,認準的理怎么也不變,他本來是不打算叫她讀書的,她非說以后不要和他們一樣種地。本來草堆上掉下來也沒什么大事,他閨女就偏生傷了腿,還死活不肯去醫(yī)院。 桂香推了門進來,馬富源正擰著個眉在抽旱煙,“你是……” “哦,我是老單家的桂香,我來看看小紅?!?/br> 馬福源總算輸了口氣:“原來是桂香啊,小紅的腿剛剛包扎好,你進去看看她吧。” 桂香打量了下屋里的陳設(shè),那石灰米分就的墻上仔細地貼了一圈報紙,馬小紅的床就靠在那墻邊上,一雙大眼有些紅腫,桂香關(guān)切地抱過她的手道:“小紅,嚴重嗎?” 馬小紅搖搖頭:“赤腳醫(yī)生說沒有什么大事的,過幾天就好了,以后不會影響走路的,我也覺得不怎么疼。不過我開學(xué)上初三了,學(xué)習(xí)方面可能要趕不上來了?!?/br> 單桂香腦海里的馬小紅似乎都是一瘸一拐的,原來是因為那個赤腳醫(yī)生的誤診?!榜R叔叔,小紅這腿您還是帶她去大醫(yī)院瞧瞧吧,赤腳醫(yī)生那的藥也不如城里的好,隊里剛好有車去玉水,您也趕緊帶小紅去拍個片子瞧瞧吧,這腿可是一輩子的事?!?/br> 馬福源嘆了口氣道:“我也正想帶她去呢,可她自己不想去玉水?!?/br> 馬小紅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怕住院,到時候趕不及上課,玉水太遠了?!?/br> 原來是這個原因,桂香握了握她的手:“這有什么事的啊,等你回來,我陪你一起學(xué),大不了多跑幾次辦公室?!酢蹩墒钦f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呢!” 馬福源見小紅點了頭,趕緊聯(lián)系了車去玉水。 …… 李紅英每次做好吃的都想給她那兩個兒子送點,她甚至?xí)乱庾R地留給那兩個兒子,可她哪里能呢?她現(xiàn)在的家庭,現(xiàn)在的丈夫怎么容許她將這些東西送到另一個家里?她只能遵守所有農(nóng)村婦女的隱形制度。 她和原來的丈夫離婚再嫁,村里關(guān)于李紅英的流言蜚語本來就不少了,她不能讓單福滿再有什么不滿,所以那時候只好答應(yīng)了桂香去上學(xué)的要求。但這個家離開她李紅英是萬萬不行的,單福滿也不得不考慮她的感受。 單桂香完完全全了解她后母的心。桂香去年開始就常常去看她的兩位晚哥哥,了解他們的困難,又給與點到為止的幫忙,桂香只說是李紅英讓她來的。 前幾次單桂香來的時候,趙光一直板著個臉說:“我們家不缺你們這幾個臭錢!不要來假惺惺地裝好人了!”趙亮還好些,倒了些水給她喝。 時間一長,趙家兄弟在路上見了單桂香,也喊聲meimei了。人心總是rou長的,你一天對人好是別人沒留心,你一年對人好要是都發(fā)現(xiàn)不了的話,這人肯定是瞎子。 趙光和趙亮的對李紅英的態(tài)度也緩和了很多,每次見到她都主動上去問個好。 李紅英那天看到大兒子腳上鞋幫子脫了膠,二兒子褲腿上破了好大的洞,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她當初和前夫離婚是因為那男人總是打她,現(xiàn)在她過好了,這兩個孩子卻成了她的痛。她多想給二兒子補補褲子?。∵€有她的亮亮,那鞋子多傷腳??! 那天李紅英去了趟市集,幫大兒子置辦了雙淺幫子球鞋,又估摸著給二兒子做了條褲子。但這些東西都準備好了,她卻始終沒送到趙家去,這幾天心里一難受就生了場病。 桂香煮了些粥,又做了幾個開胃的菜,李紅英只吃了幾口就不吃了。桂香又給她加了個枕頭:“小娘,我娘走得早,您就是我娘,這個家可少不得您,您再吃幾口吧。趙家的兩個哥哥今天路上碰到我還一直問你的身體怎么樣了。” “我身體很好,你再遇到他們就這么說?!彼睦锬芙心莾蓚€苦命的孩子再擔心她啊。 “恩,小娘,這粥要涼了,再喝幾口吧?!?/br> “好?!彼每禳c好起來才行。 趙光和趙亮隔天傍晚便來單家看了她,單桂香拉著桂平出去,將家里留給了他們,李紅英感激地看了看她。 “姐,你怎么叫我擔水啊?春生哥可比我力氣大多了!你看你偏心春生哥!” 出了門,桂香就擰了擰他的耳朵:“你就不能使點眼色嗎?” “痛痛痛!姐,你真的忍心下殺手??!” 桂香一邁步子走了:“懶得理你。” “生氣啦,姐!哎!你看你看,我舀了滿滿一桶,比春生哥擔的水多吧!姐!你快別生氣了!人家說生氣會長皺紋的?!?/br> “隨它長去!你下次闖禍就別指望我給你在爹那里求情了。張老二家那口缸是你弄壞的吧?!边@還是后來她聽別人說的,現(xiàn)在唬他正好。 “姐,你怎么知道的?不是,姐,我錯了,還不行嘛!姐!” “少來這一套!你上次不是說要做設(shè)計師的嗎?你這次期末考試才考了幾分啊?” “額,學(xué)習(xí)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我這不是在慢慢努力嗎?初二的科目太多了,我得適應(yīng)適應(yīng)!你看綠肥放到池子里還要漚一漚呢?!彼f得頭頭是道。 桂香一下被他逗笑了,“單桂平,你是綠肥?。俊?/br> “怎么,你看不起我?。∥沂蔷G肥怎么了?”桂平將那水桶往地上一擱,那水一下翻出去大半,話出了口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桂香笑得直揉肚子:“不,不,哎喲,單綠肥!還是句古詩呢!‘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br> “姐,你上學(xué)以后變壞了?!?/br> “桂平,咱們不努力,老單家才會變壞呢!”